从前,承德出了个读书人,他20岁就下考场,几乎是场场不落,到了44岁才中了个秀才。

此后直考到五十多岁,花白了头发,也没考取个举人。

他平生有个嗜好,是看戏。不管京剧、评剧,还是地方上走乡串屯的皮影戏,近处有了近处看,近处没有不怕百八十里跑进城里看。

精力都用在戏剧里,书能读得透?考取功名的最终目标是做官,而秀才只能吃点皇粮,挨不到官的边儿。

所幸他家大业大,地广粮多,头年卖了20石大豆,二年卖了20石谷子,凑足一笔巨款,七走门子八剜窗,买得一个举人做。这年景,正经考取的举人都做不了官,不是做幕僚,就是开个教馆。

但买得的举人比考取的举人更打腰,他不久便被委派到盛京,在一个县里做了县太爷,县太爷自古就称老爷,因为他姓赵,排行老二,便被人们称做赵二老爷。

赵二老爷就任的这个县里有两个富户,乡下有房子有地县城里有商号。一个姓郝,一个姓由。在生意上互依互靠常了,两个户主越处越亲近,最后做了亲家。由家是小子,郝家是丫头。小子大丫头二岁半。生日时辰都相生不相克,两家老少没有不为这桩婚事乐的。

岁月如穿梭,到了两个孩子该完婚时,由家的买卖由小客店兴旺成大客栈,郝家由大绸缎庄萎缩成小绸缎店。由家就不愿意了。

偏偏郝家不装脸,好好一个丫头不知不觉腆起了大肚子。那年月有个怪现象,男人大明大白占着几个女子不算丑,说是好汉一人占九妻:女子被第二个男人占了就是祸,惹上这祸在婆家可以任人打骂任人休,赶出门不如一条狗,娘家再心痛也不能收,说是伤风败俗,一妇为娼九族羞。由家人听说郝家女大了肚子,二话不提,赶快把定亲财礼要回来,理由是姑娘为人不正经。从此两家破了脸,好端端个姻缘也黄了铺。

郝家女料不到自己充当了这么个角色,又羞又愁,又急又气,饭不吃,水不喝。

当年说了算的父亲,被城里那个半死不活的绸缎店缠住腿,顾不了乡下家里的事,家里只哥哥带着几个工匠顶着门户。

哥哥手足无措,去县城找父亲商量个主意,不想父亲已由朋友引养去京都办了个戏装店。这当口天灾战祸频,各种演艺兴旺活跃。尤其是京都,戏衣戏帽戏鞋等多种行头需求量大,售价品贵,而一般裁缝又不熟悉这方面业务,眼看是桩好生意,也插不上手。哥哥来到绸缎店,已是人去楼空。京都那么大个地面,一时半会儿上哪找得到人?

哥哥年纪轻轻,一时理解不开这乱麻疙瘩,回家见了妹妹,不由得怒发冲冠。

他门东就是条大清河,他取出条麻袋,要装妹妹,抛进去。妹妹一边哭泣一边争辩:她从未跟任何男子接触过,肚里是病不是花。只因为病的不是地方,难启口,没法治,万望哥哥跟婆家说清楚。她这么不清不浑地死了,对家里也是个羞。

妹妹句句都说在情理上,打动了哥哥的心,他这才想到妹妹一向很稳重,做不出轻浮事,他要为妹妹洗个清白,可是跟由家磨破了嘴皮子,讨回的还是那句话:“你家情愿不情愿,这边都是休,因为是花不是病。”

哥哥说:“别家可能有这一丑,可绝对丑不上我妹妹。”

由家说:“即使是病,也是恶疾。”

哥哥说:“治不好才是恶疾,以前妹妹羞口,家里不知情,现在知情了,这我给她治。”

由家说:治好也不能生育。

哥哥说:“房还没圆,怎么就知道不能生育?你们不能因我妹妹有了病就推开不管,畜生又能怎么样?”

由家说:“你想讨个公道了,那就跟县太爷说说看。”当下那老爷子带着儿子,这边哥哥带着妹妹,去见了县太爷。这位县太爷是谁?正是买的个官做的赵二老爷。

赵二老爷还是个酸秀才时,自觉得生不逢辰,总是唉声叹气,怨天尤人。现在做了县太爷,威风也格外见大。只是他那个嗜好有增无减,方才就是看完了一出落子戏,匆匆赶到大衙门。

也算是无巧不成书,那出戏的情节正是一对男女两个冤家,男的外出经商二年未归,归来就发现妻子怀了孕,要“休”了她。断这案的也是个县太爷。口口声声说她走得正,生得正谁知怀了孕。县太爷要来一碗盐水,一把双刃单尖刀,切破右手中指指肚,让血往盐水里滴,叫滴血验花…戏外缺的戏里有,这不还好用上了。

他要来一碗盐水,扔下去一把双刃单尖刀。戏里怎么切指头他叫怎么切指头,这女子右手中指的血,滴进盐水里散开是没作胎,凝聚成一个珠这不是花是什么?

可是,只听县太爷惊堂木一拍,裁决道:“郝家女子不知自重,未婚先孕,不休了她情理难容。由其兄领回家去,如何处治本老爷不予过问,由家小子另行聘娶,亦属正理,郝家不得干涉。来人哪,将淫妇轰出大堂,打郝家哥哥二十大板。”

两边衙役操起板子,正要动手,郝家姑娘喝了声:“且慢!”

她柳叶眉竖成竹叶眉,杏核眼瞪成桃核眼,用滴着血的指头点着县太爷说:“大老爷,你那把尖刀切的不是地方。”

赵二老爷说:“你要我豁了你肚子,做个杀人犯?要豁你自己不会豁?”说了就一撸袖口,再次扔下那把双刃单尖刀。

郝家姑娘问:“切出了花,小女子罪该万死。不是花,而是病呢?”她边说边操起那把寒光闪闪的刀。

一个大肚子淫妇,竟敢大堂之上威吓县太爷,气得赵二老爷猛地立起,拍了拍顶戴,喊道:“你那个小命哪有本老爷这个脑袋更值钱若是输给你个贱女子,咱这颗脑袋分文不值了,那还要它干什么!”

他话语一落,郝家女子便搂起衣襟,双手倒握刀把,朝小腹猛地一按,又长长地一拉,随之惨叫一声:“哥呀,报仇啊!”便颓然跌倒在血泊中。

姑娘的小腹打开了,扒拉扒拉看吧。这一扒拉赵二老爷黄脸成了紫脸,紫脸又变为灰脸,原来掏出来的不是胎儿,是个比胎儿还大的病瘤子。

郝家哥哥抱住妹妹一声声地哭喊“妹妹你冤屈啊!”倒是衙役之中有好人,东跑西奔,请医求药,止血镇痛,缝合包扎好人终究不会死,郝家女子竟然活了过来。

赵二老爷错断了官司,差一点出了命案,并没有舍得自己那颗脑袋。他又打通关节,又到离此不很远的兴京做起了县太爷。郝家哥哥出不了这口恶气,变卖了家产,把官司打到盛京去。他两个月里进了八趟盛京,结果是八趟腿白跑了,钱白花了。哥哥还要把官司往北京里打,正要动身,意想不到父亲回来了。

戏装生意是个冷门,戏装店开张不到三个月,门前就车水马龙,人手显得不够用。既然店里缺人手,远在关外的儿女叫他放心不下,何不把他们一同搬来,他抹了把热泪,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你把御状告到金銮殿,也不过是花钱买罪遭。不如跟我去经管那个戏装店,到了那里,我自有办法出这口恶气。”

一家人听了父亲的安排,离开故土,来到京都。戏装店管理的人手多起来,父亲就抽出身来,雇佣一位能编会写的,将自家这桩血染的冤案写成一出落子戏,题目《剖腹验花》。父亲业务上来往的都是戏剧名流。本子出来了,拿给一个阵容整齐的落子戏班班主看。这位班主看过多半截,就当场表态,只要让他独家演出,要多少本子酬金他付多少本子酬金。

郝老板说:“我一分钱酬金都不收,但你得满足我个条件,那就是我叫你去哪里演出,你就得去哪里演出,我叫你哪日开演,你就得哪日开演。”于是两下一拍即合。

这出戏很快就排练成功。戏剧里涂着花脸,由人唾骂的三个人,一个是赵二老爷,另两个是由家父子。赵二老爷不是爱看滴血验花会破剖腹验花案吗?好,他在兴京,这戏就在兴京演,他躲到盛京,戏再到盛京演。关外待不下去了,再逃进关里,到南京谋个官职干,他逃到南京,戏又追到南京演。当时的戏种很多,场次也频繁,但是场场暴满,久演不衰,唯有这出落子戏,它每上演一次,就叫上千双眼晴流酸泪,替一个无辜被剖了腹的少女鸣不平,骂赵二老爷狗屁不是,骂由家父子伤天害理。官员调动须很多关节、很多钱财。这一下臭得赵二老爷不得不摘下顶戴,悄悄回了家。

承德是大清皇室的避暑山庄。每到酷暑,皇帝和他的皇后、贵妃以及皇太后、皇太子,都来这里玩玩乐乐避避暑。

它成了第二京都。赵二老爷回到老家,那《剖腹验花》又赶到他的老家承德来演出。赵家是书香门弟,礼仪人家,又处在这体面境地之中,不用外人言语,自家人都来斥责这位本家老爷草营人命,给家族抹了黑。要走你不会远着点走,别把臭名声带回家来,辱没祖宗。赵二老爷眼见走投无路,于是吞了金,一命鸣呼了。

由家父子同样不好过。好大一份家产,却没有给当儿媳妇的。爷儿两个走到哪里就有指头把脊背戳到哪里。赵二老爷一死,没了依靠和遮掩,南求人北求人,要恢复同郝家的婚姻关系。

这时的郝家姑娘,病根清除,俊俏得像个天仙,已被一个落子戏名角相中,做了戏子的媳妇。这名角是谁?正是《剖腹验花》戏里的那个“哥哥”。这位“哥哥”长相帅,演技精,心术正。

跟郝家女子正是许仙配上了白娘子,张生胶上了崔莺莺。戏子妻子怎能不演戏?此后再演《剖腹验花》,那个被逼剖腹的角色,就由她取代了。自己演自己,感觉准确,情感真切,更激动人心。使得由家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是变家产,不惜大价买下这出戏的演出权。他们买下演出权,不是为了自己演来赚大钱,而是要让这出戏从此消声匿迹。

郝家爷们当然不答应。这边正演练起劲,惊动了北京城里的一个人,无冕女皇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也好看戏,但她好看 《四郎探母》、《王宝钏》之类老京剧, 可是一出新编新演的《剖腹验花》,短时间内就轰动京城, 她当然要看看是真够味还是假够味。

一旨口谕传下去, 那个来自关外的落子戏班,就被调进北京, 单为慈禧太后演了个专场。看得她一阵擦眼抹泪,一阵咬牙切齿。 帷幕一落,便向台下招手,把郝家女唤到面前, 掀掀她衣襟,看看她伤口。

当即就下了两道懿旨, 一道是把由家父子从军戎边,家产归郝家兄妹所有; 一道是把赵二老爷这个糊涂虫拦腰三铡。人都入土三年多了, 烂也烂剩几根干骨头,怎么铡?这不要紧,起出棺材, 前后中捆了三道红绫子,就意味着铡了他三刀, 流出来三道血。

慈禧太后半生没办过一件得人心的事, 唯独这个案子,处理得大快人心。

至于郝家女,后来一胎就生下了一对双儿, 一个是兄,一个是妹。这一对小兄妹大了, 还把落子戏接着往下演。于是这个故事便在民间传开了。民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