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梁苑城西三十里,一渠流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诗中写的板桥就在汴梁城西三十里地方。
却说唐代元和年间,这板桥镇上住有一位外乡来的年青寡妇,人们只知道她叫三娘子。
至于她原郡家乡何处,身世如何,因甚流落此处落脚,三娘子平日绝口不谈,人们也不便多问。
三娘子就在板桥下边开了一家客栈。前面两间铺面,摆了几张方桌,为客人饮酒用饭之所;后面依着汴河,围起一个大院,搭了几间草屋,专为客人停车歇马。
买卖虽不甚大,却做得红红火火。一来,因为这位三娘子颇有几分姿色,人缘又极为随和。店里又没个男人,不管端茶送水,铺床叠被,她都是自己动手,满面春风地跑前跑后,把客人侍奉得舒舒服服,妥妥贴贴。
有那爱在女人身上讨便宜的轻佻汉子,即使没醉装醉。在她的粉脸上摸上两下,纤腰里捏上两把,三娘子也绝不恼,只是一笑置之,该怎么侍奉还怎么侍奉。二来,在她的后院里养着大大小小一群毛驴,若有客人腿脚劳累,想要一毛驴代步,或是买去拉车帮套,不论看中了哪一头,只要掏个差不多的价钱,就可牵走使用。
三娘子也从来不会争高争低,只是亲亲切切嘱咐一句:“只要大哥以后常来小店光顾,几个铜钱又算得了什么?”所以,凡是从板桥路过的客商,往往放着上好的旅栈不住,总爱到她这里来投宿。
汴州西南三百里,有个许州,就是三国时曹操建都之处。在魏王府故址的东侧,有一家店铺,专营京广杂货,土特产品之类。
掌柜的乃赵姓兄弟二人,兄名仲和,早已娶妻生子。弟名季和,年龄还不到二十。平时,弟弟在家照应生意买卖。走南闯北,采购货物,讨要账款,全由哥哥一力承担。
这年到了腊月,眼看年关将近,仲和想到汴州城内还有几笔账目没有结算,正想收拾行装,再跑一趟,不料夫人忽然感了风寒,高烧不退,无奈只由弟弟辛苦一次久了,季和在家闷得久了,也正想出门闯荡闯荡,长长见识,看看花花世界。
就取了些银两盘费,匆匆上路,出了许州,直奔东北而去。
季和一路风尘,晓行夜宿,走了几日。这天太阳落山时候,来到板桥镇上。在路上,他就听人们风言风语地说,板桥镇上有位三娘子,不仅生得美丽俊俏,人又热情厚道,是很会做生意的。
所以,就随着一帮信阳来的茶叶商人,兴冲冲地到三娘子店中投宿。三娘子果然十分殷勤,把客人安顿下来之后,就忙着杀鸡宰鸭,烹炸煎炒,拾掇了荤素热凉满满一桌子菜品,又捧出一坛汴州名酒醉八仙,要众人开怀畅饮。那帮信阳客共是七位,加上赵季和刚好八人。
三娘子一一斟上,共是九杯,自己先端起一杯,高高举起,轻启朱唇,漫闪秋波,甜丝丝地向众人说道:“诸位大哥,先喝个进门见喜吧。”说罢,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众人一饮而尽。
季和本不善饮,也只得轻轻叩了一口。三娘子提起酒壶,又给众人把酒斟上。当来到季和面前时,看了看他的酒杯,不由莞尔一笑,说道:“这位小哥,莫非是怕小店这酒里下有蒙汗药吧?”
季和连忙拱拱手站了起来,说道“大嫂言重了,卑人实在是不善饮酒。”
三娘子又说“同船过渡,还得八百年修行哩。今晚诸位同聚一处,缘分不浅。这杯酒您若不饮,叫俺怎么往下倒呢?”
季和眼见推脱不过,只得咬咬牙仰脖灌下。顿时,呛得他前仰后合一阵猛咳,眼泪都憋了出来,引得众人一阵大笑。三娘子放下酒壶,在他的背上轻轻捶了两下,又向众人说道:“看来这位小哥委实不会喝酒,诸位多喝一些吧。”
只见座中一位胳腮胡子壮汉发话说道:“三娘子若依俺两件,我等一定一醉方休”。
三娘子笑道:“有哪两件,客人请讲。”络腮胡子说道:“第一件,只因大年将至,众人归心似箭,我们这批茶叶急于交货,明日鸡叫时分便要动身上路的,麻烦三娘子辛苦一些,早些备好茶饭。”
三娘子点点头说:“起早睡晚,侍奉客人,乃是我们开店人的本份,大哥放心,小妇人是不会误事的。那第二件呢?”
络腮胡子咧开嘴巴笑了笑说:“久闻三娘子是酒中女侠。我们一帮兄弟很想见识见识,今与你划上几拳,碰上几杯。不知三娘子是否尝脸?
三娘子笑道:“可折煞小妇人了。酒中女侠是万万称不得的,不过多少能喝两杯而已。诸位大哥既然如此瞧得起俺,敢不奉陪?”说罢,又满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亮亮酒杯说道:“入乡随俗,按我们汴州的规矩,先喝三杯入场酒,该猜就猜,该划就划,如何?”
席面上霎时热闹起来,众人纷纷端起酒杯,又是一番猛灌,只苦了那位赵季和,一来是旅途劳累,二来被酒气熏得难受,只胡乱吃了些东西,就推说身体不适,要回房休息。
季和回到下处,和衣躺下,倒头便睡,眨眼之间进入梦乡。一觉醒来时,掀开窗帘看了看,寒星点点,月牙偏西,大约已是三更过后。他翻转身子,正想再睡一会儿,忽然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悉悉率率的声音。
深更半夜,谁还在干什么呢?季和多了一个心眼儿,不由想起昨天晚上酒席桌上,三娘子和一帮客人周旋嬉闹的情景。难道在逢场作戏之外,她真的有什么风花雪月的不轨之事吗?
如果是这样一个放荡妇人,住在她的店里,倒不可不防了。季和想到这里,决心看个究竟。他轻手轻脚爬了起来,披上衣服,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了看,那墙壁之上原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是给客人放灯台用的。他灵机一动,掀开褥子,从竹笆上折下一段竹篾来,又把灯台往旁边挪了挪,顺着砖坯缝儿轻轻戳了几下,捣出一个蚕豆大小的洞洞儿。季和的心里怦怦跳着,把脑袋凑了上去。
原来隔壁就是三娘子的卧房。只见她只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紧身小袄,跪在床上,正从一个雕花小木箱里翻着什么。她先取出一个三寸多高的木头小人,又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木牛。接着是犁耧锄耙之类,包括镰刀扎鞭、扫帚木掀,一应农具,样样俱全。
三娘子把这些东西放在地上,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用水一喷,说声:“起!”那木人木牛便都活动活动腿脚,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季和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儿喊出了声。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提心吊胆,目不转睛地向下看去。见那木头小人,俨然是一个非常熟练的农夫,拉住木牛套在犁上,扎束完毕,然后转到后面,手扶犁把儿,鞭子一扬,吆喝一声,小木牛便摇头摇尾地向前走去。
不大一会儿,就把床前的一席之地犁好耙完。三娘子又从小木箱里取出一些荞麦种子,吩咐小木人种上。顷刻之间,小苗出土,开花结子,由绿变黄。接下来便是收割晒打,磨成面粉,那木人木牛干得非常卖力。等到把这一切做完,三娘子才把它们重新装进木箱,塞进床下。
然后亲自动手,就用这些荞麦面,在屋角的一个小灶上烙了十几个饼子,放进竹筛之中,又炒了几个小菜,熬了一锅米汤。这时,只听后院里一声鸡啼。
三娘子打了一个呵欠,揉揉眼睛,披上衣服,走出房门, 站在当院里高声喊道:“诸位大哥,快快起床上路吧。”那帮茶叶商人听到三娘子的喊叫,一边答应着,一边穿衣起床,从各自的房间里走了出去。季和佯装蒙头大睡,三娘子来到床边,推了他两把,他一声也未吭,只翻了一个身儿,又打起了呼噜。
三娘子见他睡得象死猪一样,也就不再勉强,转身把他的房门关好,去到前边,侍候那帮客人去了。季和从未出过远门儿。动身上路之时,哥哥就反复叮嘱他说,只身在外,不比家里,世道险恶,人心难测,凡事要小心谨慎,尤其不可贪吃贪睡。
今天晚上,他亲眼看到这般稀奇古怪的事儿,哪里又能睡得安稳呢?三娘子转身离开以后,他掀开被头听了听,院里已经无人走动,就蹑手蹑脚地披衣下床,溜到门外,贴着墙根儿,轻移脚步,挪到前房的后窗之下,藏在一个柴垛的后面,侧着身子向里面观看。
见那帮客人漱洗完毕,围着一张桌子坐下来,三娘子就手脚麻利地端上了热饭热菜,一边满面春风地说:“昨晚只顾喝酒,饭也没有吃好,诸位先吃一个烙饼,垫垫肚子吧。”众人连连道谢,抓起竹筛里的烙饼就吃。
谁知不吃便罢,刚刚咬了一口,几位客人就“咕哩咕咚”倒到地上,变成了驴子。
这一群驴子面面相觑,东张西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三娘子微微冷笑一声,也不管它们愿意不愿意,抓起一根擀面杖,把它们统统赶进后院的草棚子里。
季和早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蜷缩在柴垛下的暗影里,心里扑扑乱跳,好半天没有定下神来,一直等到三娘子把客人们的茶叶一箱一箱搬走,藏在后面的一间小屋里,回房吹灯睡觉,他才悄悄地溜出来。
不多一时,天色大亮,季和匆匆爬起身来,就要启程上路。三娘子也已梳洗完毕,容光焕发地站在门口,婉言说道:“灶上有现成的热饭热菜,小哥何不吃点儿再走?”
季和满面歉意地说:“多谢大嫂一片好心,可惜小人有个毛病,只要多沾点儿酒,次日就一点儿东西也不下去,下次再来打扰吧。”说罢出了店门,头也不回地出了板桥镇。
在后来的几天里,季和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味道。起初,他真想跑上公堂,为那几位客商鼓喊冤,把这个开黑店的恶婆娘绳之以法。
转念又一想:那些当官的也没有几个好东西,弄不好打不住狐狸反惹一片臊,生生地把自己牵扯进去,耽误了生意不说,还要惹出许多是非来,岂非自讨苦吃?所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他又实在为那几位客商愤愤不平,躁得茶饭难咽,终夜难眠,想来想去,到底给他想出一条妙计来。
十多天以后,季和办完了生意上的事情,启程还家。出了汴州不远,他就走进路边一户农人的家里,付了几文铜钱,买了一瓢荞麦面,亲自动手,烙了几枚烧饼,其大小成色与三娘子做出的一模一样。然后揣在怀里,出门上路。黄昏时分,来到板桥镇,径奔三娘子店中投宿。
三娘子一见旧客又至,自然非常高兴。少不了殷勤侍奉,做饭烧汤,忙前忙后。季和临睡之前,专门嘱咐道:“卑人离家日久,只恐兄长牵挂,明天五更时分,便要动身,望大嫂喊我一声。”三娘子答道:“小哥,只管放心睡觉就是。”说罢点了点头,掩了房门,转身离开。
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三娘子就把季和叫醒了。季和洗漱完毕,来到前房,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竹筛子里果然放着几枚烧饼。三娘子抹抹凳子,请他坐下,一边笑容可掬地说:“素食小菜,小哥将就吃一点儿吧。”
季和拱了拱手说:“多谢大嫂费心。只是卑人昨日贪赶路程,夜里也没有喝水,这会儿只觉口渴难耐。再请大嫂与俺沏杯茶来。”三娘子答应一声,走进内室。
季和乘机把竹筛子里的烧饼取了一枚,揣进怀里。不大一会儿,三娘子捧茶出来,放在季和面前。
季和又说:“大嫂一大早就忙这忙那的,为俺准备饭菜,你一定也是很饿的了。若不见外,就请一块儿吃点吧。”
三娘子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好在店中也没有别的客人,小妇人奉陪就是。只是就烙了这几个烧饼,恐怕还不够你一人吃呢!”
季和笑了笑:“这个不妨事的。”接着,他从怀里掏了几枚烧饼出来,拿着从竹筛里取出的那一个,递到三娘子面前说道:“这是汴州城里老福祥小吃店里的烧饼,据说‘是很有名的。卑人觉得味道委实不错,就多买了几个路上充饥,大嫂尝尝怎么样?”
三娘子拿在手里看了看说:“我看和小店烙的没有什么两样。”
季和说:“此物不可貌相,大嫂吃了便知非同一般。”说着,自己拿了一个先吃起来。
三娘子也就不再客气,谁知刚刚吃了一口,扒地便倒,转眼变成了一头驴子。这驴子拚命摆着脑袋,喷着鼻子,四个毛蹄跺得地面咚咚作响,一副恨天怨地、追悔莫及的模样儿。
季和等它闹腾够了,垂头丧气地靠在墙根儿发呆,这才冷笑一声,走上前去,拍拍它的脊背说道:“别那么不好意思,这个法子还是你教给我的,你也尝尝当驴子的味道吧。”说罢,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反锁店门,跨上驴背,扬长而去。
这头驴子非常壮健,虽说不上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但每天跑个一二百里地,却连口大气也不喘。季和骑上它走南闯北,拔山涉水,人们见了这头毛驴,都忍不住要夸赞几句。
季和也从来不向外人透露它的身世,就这样过了几个年头。这年春暖花开,季和有事到陕西去,想顺便逛逛华山。刚走到华岳庙东边,路旁大树下忽然站起来一位白发老人,拍手大笑道:“这不是板桥三娘子吗?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季和大吃一惊,连忙跳下驴背,躬身施礼。那头毛驴却满面羞惭地把脑袋歪在了一边。老人伸手抓着缰绳,向季和说道:“三娘子当然是有过错的,碰上了你也是罪有应得。这几年她也吃了不少苦头,你就放了她吧。”说着,老人捋捋袖子,把手伸进驴嘴,用力向两边一掰,只听“哧溜”一声,三娘子就从驴皮中跳到地上,依然是旧日模样。
她低着脑袋一言不发,向老人施了一个礼,匆匆离去,不多一时,就消逝在远处的山林里。自此以后,人们再也没听到过三娘子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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