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前些时候，我进城探望儿子，一车人差不多尽是我们这些进城看儿孙的留守老人。老人在一起谈什么，当然是儿女和家庭了，一个中年男人说：“我们那里有位老人死在家里，变成了一堆白骨，才让人发现。”大伙忙问：“老人没儿女吗，怎么成白骨了才让人发现？”中年人说：“有，老人有一儿一女。”邻座有个人说：“那就是老人的儿女太不是东西了，这样的儿女一出生就该掐死。”中年人说：“也不能全怪儿女，老人也有错。”

“有什么错？”

“老人七老八十了，还风流续弦找老伴。”

一位年在八十的老人说：“这也有错呀！找个老伴怎么了，年轻人有追求性爱的自由，老人就不允许了？”中年男人被说得有点脸红，一会才说：“允许，只是得看家庭情况，富裕的要个老伴不是问题，穷人家的儿女负担个老人吃穿住行、医疗和以后的丧葬就很吃力了，又来一个眼看就要死的老妇人，还让不让儿女活了？”

很多人点头，我问：“后来呢，老人讨到老伴没有？”中年人说：“讨了，就一年死了。”

“就是这个原因，儿女把老人赶出门，不闻不问？”

“大叔，你说反了，不是儿女把老人赶出门，而是老人把儿女赶出门。”

“此话怎讲？”

中年人解释说：“老人一意孤行要老伴，儿女坚决反对，双方能不争吵吗？儿女说再不听，我们就不赡养你了。老人说，不赡养就给我滚，房子是我建的，有几远滚几远。说完就丢儿女的东西，儿女能不走吗？”我又问：“就算老人的儿女跑了，总还有个左邻右舍吧？农村不比城市，难道久久不见老人开门，也无人问一声？”中年人说：“老人的续弦死了，无钱安葬，因为话讲过头了，不敢向儿女们伸手要钱，就卖了房屋。之后去山脚下搭个棚子住，不是有个人走失，寻到那里，恐怕白骨都被野东西叼走了。”

“老人的儿女是够狠心的。”

“老人还不是一样，就是赌气的结果，老年人哪赌得过年轻人，吃得做不得了，靠的就是年轻人。”

我点点头，一车人开始讨论，有的说儿女做得不对，怎么讲都不能丢下老人不闻不问，有的说老人做得不对，七老八十了，不应该找伴增加儿女负担，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我进城到了儿子那，当笑话讲给儿子、儿媳听，儿子、儿媳说：“爸，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像那个老人的儿女那样。”我听了心里甜滋滋的。

无独有偶，回到家的第二天，村里的十一哥死在他的果园里，眼珠、耳朵、鼻头、嘴唇、脚趾、手指都被老鼠啃光了。看见那个惨象真叫人心寒，不是有位大嫂因为咳嗽，记得那地方有种治咳嗽的草，找了去发现了，很可能就像车上人说的那个老人变成一堆白骨也无人知道。

十一哥的情况和车上说的那位老人差不多，也是因为找老伴和儿女闹翻了，双方赌气造成的后果。十一哥年轻的时候人勤快，是一个做生活的好手，和十一嫂育有两女一儿，是村里第一个建楼房的人家。跟着嫁女儿，讨媳妇都不用向别人伸手借钱。最近几年不知是老人话多，还是代沟问题，爷儿俩老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掐起吵嘴，老子总把自己那一套灌输给儿子。因为儿子还没到那个年龄根本体会不到，就不接受。换上别人，儿子不听就算了，可十一哥偏不这样，儿子越不听，他越要讲，气急了还撵儿子滚。

十一嫂性情温和，常常是老子讲听老子的，儿子讲听儿子的，看丈夫动不动就叫儿子滚，就来说丈夫：“死老头子，越老话越多，你没听人说，爷有爷世，崽有崽世吗，做不得了管这么多干嘛？”十一哥认为老伴在帮儿子，得十一嫂就骂，十一嫂回嘴，十一哥也叫老伴滚，这以后十一嫂再也不敢插嘴了。

天有不测风云，在儿媳生下第二胎不久，十一嫂身体不适，查出乳腺癌晚期，不久就死了。只有半年时间，有人从外地带来个女子，年纪比十一哥的女儿大不了几岁，明摆着是个骗子，十一哥硬是要娶做老婆，为这事爷俩吵得很凶。十一哥嘴上还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好比如骂儿子：“你晓得夜夜搂老婆睡觉，老子就不晓得呀！是骗子老子也认了，还轮不到你教训老子。”儿子说：“有言在先，你手上的钱被骗光了，就别找我们要。”十一哥硬气道：“不找就不找。你现在就给老子滚。”说完进房丢儿子的东西，管儿媳怎么赔不是都不行。儿子说：“别求他，我们走。”带着老婆儿女外面打工去了。两个女儿知道了，也回来劝，说这么年轻一个女子，跟你一个老头子，明摆着是奔钱来的。十一哥像是铁了心，暴跳如雷，哪样话难听就说哪样话，骂得两个女儿哭着跑出门，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还真像儿女说的那样，那女子跟十一哥不到三年，把十一哥手里的存钱骗光了，就来打楼房的主意，十一哥经不住女子的花言巧语，最后把楼房也卖了，那女子夹了钱，一天夜里悄悄走了。

养老钱没了，楼房也没了，因为以前讲过头话太多，十一哥不敢，也拉不下脸跟儿女讲。村上的人见他这么把一个家败光了，都不理他，十一哥没有法，就去对面的山坡搭一个棚，开荒种果子，还想像年轻时候来个东山再起。岁月不饶人，这不，死在果园才让人知道。

按照地方上的风俗，老人离世要大操大办的。因为我常提调（类似于主持）就打电话给十一哥的儿女，姐弟三人都说，要办风光些，不要为他们省钱，我这才敢下令杀猪杀牛宰羊，第二天中午十一哥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女儿、女婿、外孙都回来了。跪在棺材前泣不成声，真是个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突然记起中年男人讲的那堆白骨，一个人死了，肉和衣服腐烂变成白骨至少要三年，以前的就不说了。就这三年里，无一人过问，你讲凄凉不凄凉，还有十一哥被老鼠毁了尸，想想就叫人心痛，幸亏我现在还有老伴，幸亏……我不禁想问，还有多少老人，最终都如那老人和十一哥这般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