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44年冬天,新疆。大雪纷飞中,一位瘦弱的年轻女子前往监狱,因为身染重病,她的脚步踉踉跄跄。
她是去领取丈夫的遗物的,想到他被盛世才残忍杀害尸骨未存,她心如刀绞泪如泉涌。恍惚中,丈夫的声音响在耳边:“巾帼如你,要有泪不轻弹啊!”
擦干眼泪,她昂首走进监狱。这年,她只有32岁,三个幼子都染上结核,奄奄一息。
她叫侯御之,是中国第一位女法学博士,而她的丈夫,正是抗日民主人士杜重远。
杜重远与侯御之
01
他们的相识是在日本。
日俄战争后,日本的野心昭然若揭,中国留学生纷纷走上街头游行,要求归还旅顺、大连,这其中,就有京都大学的侯御之。
侯御之是北京人,自幼聪慧过人,8岁便赴日留学,会7国语言,精通音乐。因寄宿在皇族家庭,外交官们都尊称她“公主殿下”。
游行活动中,她歌声悲壮,指挥有力,再加上容貌出众,气质高贵典雅,这些都深深吸引了组织者杜重远。
杜重远是吉林人,那时在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学习陶瓷制造。
相识后,侯御之经常去听杜重远的演讲,这个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青年令她钦佩不已。
意外的是,不久,她收到了他的表白信。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比他小14岁,恋爱为时过早。
杜重远却很执着,情书一封接一封。学业完成后,他先行回国,在沈阳创办了肇新窑业,并得到张学良的赏识。
实业救国的同时,他对侯御之念念不忘。
1930年,侯御之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大学毕业。那天,杜重远特意赶去日本,为她拍摄了一张照片。
尽管在情感上拒绝了杜重远,但他的救国理想深深影响了侯御之。放弃了擅长的音乐,她选择攻读法学博士。
1932年秋,侯御之成为中国第一位女法学博士,日本高等学府、各国使馆纷纷向她抛出橄榄枝。她一一婉拒,回到北平后,在燕京大学和冯庸大学执教。
有一天,她的宿舍窗下飞来一只风筝,正面写着“不传消息只传情”,背面则是“我在这里等你”。
等她的人正是杜重远。沈阳沦陷后,作为“反日巨头”,他被通缉,被迫流亡关内。
命运安排他们再次相遇,他的爱国壮举终于打动了她。
在杭州西子湖畔,有情人缘定三生,张学良特地送来一枚心形金盾作为贺礼,他说:“我送的这颗爱心,象征着你们永结同心,也代表着我们万众一心,复我河山……”
02
1933年,杜重远与侯御之在上海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一个着礼服,一个披白纱,才子佳人珠联璧合。
借着结婚,杜重远购买了一套花园洋房。抗日活动中,他接受了周恩来的领导,这栋豪宅,无疑是地下工作最好的掩护。
不料,宾客满座的豪宅引起日本人的注意,一个深夜,杜重远正和地下党人密谈时,一队人马气势汹汹上门查问。
情急之下,侯御之迅速上楼换了一身华贵和服,当她脸带愠怒,一边缓缓走下楼梯,一边用流利的日语说出很多日本军界高层的名字时,不速之客被吓得连连道歉,仓皇逃走。
有惊无险,朋友们都称赞她是“女诸葛”。
救国路上夫唱妇随,杜重远从邹韬奋手中接过《新生周刊》,侯御之协助他修改、编发稿件,没想到,一篇《闲话皇帝》的文章引来杀身之祸。
日本人以“侮辱天皇,妨害邦交”为由,要求国民党封刊捕人。
杜重远不幸入狱,侯御之不顾身怀六甲,日夜奔波营救。曾经的贵族小姐,一度住在监狱附近的破庙里,与硕鼠蝙蝠为伴。
洋洋万言的《抗告书》,以多种语言发表在国内外报刊上,一时舆论哗然。
“救国会”领导人沈钧儒出面奔走相救,地下党也不断组织示威游行,给国民党施加压力。种种努力下,一年后,杜重远被准许保外就医。
不幸的是,侯御之因为劳累过度,孩子流产了。
杜重远
出狱后,杜重远立即奔赴西安,与张学良、杨虎城共商救国大策,两周后,发动了“西安事变”。
意料之中,他再次被捕,被押送南京。
抗战全面爆发后,国共开始合作,杜重远被释放。然而,日本人仍然在四处通缉他。谢绝了国外友人的邀请,他决定去新疆帮助留日同学盛世才。
那时,盛世才担任新疆省督办,他正高举抗日旗帜,广揽英才。谁也没有料到,这是灾难的开始。
03
1939年,侯御之放弃花园洋房的生活,陪杜重远远赴边陲。
临行前,杜重远满含愧疚:“在上海没让你过上安稳生活,现在你又一定要随我去新疆过更苦的日子,要我怎样回报你?”
侯御之充满期待地说:“抗战胜利了,你一定要陪我去伦敦喝一次下午茶!”
到新疆后,杜重远担任了新疆学院院长,为培养人才,训练抗日干部殚精竭虑;侯御之在家抚育一双儿女,小家庭其乐融融。
赴新疆前在香港留影
岂料,随着杜重远社会威信渐高,盛世才开始忌恨。他卸下伪装叛变革命,在疯狂迫害了一批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后,一个雨夜,一群黑衣人突然闯进杜重远的家。
杜重远被囚车带走了,侯御之无助地站在家门前,任凭塞外风雨侵身,却全然不知。那时,她还孕育着第三个孩子。多年后,她记录了那段悲惨的经历:
“重远被捕后,夜间,厨师佣人全部撤退,席卷一空。家中粒米无存,我想烧壶开水,还要到远处打水。孩子幼小,邻里不敢同情我这个‘叛逆家属’,我喊叫一夜,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更不幸的是,侯御之和孩子们也被扔进监狱。在狱中,小女儿出生,盛世才派来杀手,将孩子扔出窗外。
在零下46度的大雪中,孩子奄奄一息,幸有一位白俄助产士冒死抢回,才侥幸活了下来。
因周恩来、宋庆龄等人不断来电援救,盛世才感到,将杜重远全家害死于狱中,难以交代。于是,他惨无人道地把母子四人关进结核病院,企图斩草除根。
结核病院里,经常有患者大口吐血而亡,大女儿日夜目睹惊吓过度,患上了小儿精神紊乱症。
两个月后,确定他们全部感染结核,盛世才又将他们软禁在家。
杜重远与儿子
健康被侵蚀,银行存款被冻结,既无钱治疗,又陷入断炊绝境,侯御之几乎失去了挣扎下去的勇气。
唤醒她的是孩子们,一个3岁,一个2岁,一个尚在襁褓,她想起了杜重远最后一次从监狱送出来的条子:“望你好好照顾孩子,务必抚养他们长大成人……”
言犹在耳,侯御之挣扎起来,靠着家里一点发霉的果酱,每日喂孩子们几匙,以延续生命。
不顾身染重病,她闯进戒备森严的督办公署严正要求:“救救孩子,孩子无罪!”
她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背上背一个,想要趁着夜色逃离,可是种种努力都是徒劳,只能换来更残酷的迫害。
1944年秋天,盛世才被调往重庆,这才传来杜重远遇害的消息。
他的生命定格在46岁,侯御之固执地不愿相信,她日夜查询,跑遍了新疆的大小监狱,直到有一天,杜重远的狱友来访,含泪向她讲述了杜重远遭受的种种酷刑。
字字如惊雷,侯御之不语、不吃、不睡整整两天,如泥塑一般。所有人都说,她疯了。
孩子们的哭声惊醒了她,杜重远的话又响在耳边:“万一我遇害了,你千万这样想,离散了一家,团圆了万家。”
他为爱国而死,她要为爱他而生。这一年,她才32岁。
痛苦中煎熬着,杜重远遇害4个月后,侯御之才收到领遗物的通知。他留在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是写给她的:“抗战必胜,原谅我,最远的下午茶,我却失约了。”
杜重远夫妇
04
1945年8月,抗战胜利了,爆竹声声中,侯御之守着三个病重的孩子痛哭失声。
复仇的力量支撑着她,她带着孩子们回到重庆,向国民党政府控告盛世才“杀人枉法”。
然而,只有失望。全家奄奄一息时,幸得周恩来及时关怀,他们才被送回上海医治。
病情稍微好转后,侯御之回到霞飞路的旧居。久久地站在房门前,回想以前恩爱种种,不禁泪珠滚滚,她凄楚地吟出:“画楼重上与谁同?”
全国解放后,万家团圆,杜重远却永远离开了。他尸骨未存,侯御之亡魂无处祭,像他当年一样,她做了一只风筝寄托哀思。
孩子们整日发烧、倦卧,结核掏空了他们的免疫力,尤其是小女儿杜颖,医生曾7次下达病危通知。
长期缠绵病榻,孩子们无法入学,熬过结核病的危险期时,他们已到了快上大学的年龄。
病床边,侯御之为孩子们提速授课,用三年时间完成了整个中小学课程。
1963年,在人们的惊叹声中,三个孩子分别被“上海外国语学院”“上海音乐学院”“上海交通大学”录取。
其中,身体最瘦弱的杜颖,从二千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当年被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录取的七人中的一个。
杜毅和杜颖
“敌人将重远从我和孩子们身边夺走了,但永远无法从我们心中夺走。”
一生所学未能用于社会,这是侯御之最感遗憾的事。在她支持下,两个女儿分头行动,用半病之身奔走海内外,招商引资,实业兴国。
苦尽甘来时,侯御之却不幸罹患癌症。靠在氧气瓶上,她在小纸片上断断续续地回忆杜重远:“在这远行之际,我想让重远一生为国忘家的事迹,留给后人……”
1998年,侯御之去世。虽历经磨难,九死一生,但她不抱怨,不后悔,因为,她嫁给了一个爱国者,他们没有愧对祖国。
侯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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