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画:中国时代的表情

(一)装置艺术《持续刷屏》

第一次去苏州博物馆看展场,我第一眼就相中了忠王府和八旗会馆的院子,那里有一口古井,有两棵古树,我就想用当年的王爷府造鲁迅的墓地。

《持续刷屏》由365个亚克力盒组成,盒内放置六、七、八十年代一万余张废旧《人民日报》,也有少许《绍兴日报》、《南京日报》和外国旧报纸,最上面一张印有木刻鲁迅,以及我的自画像等作品叠加。带有灰色底座庄严的作品满满的安放在苏州博物馆忠王府与八旗会馆露天院内,犹如鲁迅归地。

正值雨季,主办方劝我开幕式后就把它们移到室内,以保护作品。但我固执己见,想让这些“纪念碑”接受风雨洗礼,一如鲁迅生前身后,饱经凄风苦水,那又如何?三个半月,无数各地观众围观、拍照。或风吹雨打,或阳光暴晒,或落木萧萧,亚克力盒大多开胶,旧报纸发霉、发黄、断裂,鲁迅肖像变形,甚至可怜兮兮。但,金桂和玉兰这两株古树却不停的将花瓣洒给独寂的小老头儿,一时金玉遍地;彼时彼刻,观众依旧围观鲁迅,看望鲁迅,想念鲁迅,与这些不同面貌的鲁迅合影。看看这些与我的版画重叠在一起的各种海量的报纸信息,有的被覆盖,有的若隐若现,有的十分清晰,可言可语,亦无需言说,一切尽在其外,一切尽在其中。

展览结束已是2018年元月了,亚克力盒与底座报废,我把这些旧报纸带回南京晾干,小心翼翼地收在箱子里。也偶尔打开看看,他们并不平整,皱皱巴巴,甚至有些立体,只是不再呐喊。有时他们好像也会小声对我说:“放我出去,我还在,要说话。”

遥想当年苏州博物馆个展《持续刷屏》现场,其实,我是用时代的媒介做底本做画布,涂抹对世事自我的诠释,与时间长河共舞,植入人文关怀,与忏悔合谋,创造艺术的重生。而不仅仅是做木刻、水墨、装置、行为,它们得以综合、跨界、延伸,并走出画室,离开有限的白盒子空间而成为公共艺术。它们是我的艺术舍利子。

(二)装置艺术《木刻屋》

一直以来我想将一个屋子糊满用废旧报纸拓印的我的木刻,回到少年,重温久远。几十年前,新年将至之际很多城乡人家为了除旧迎新而用报纸糊墙,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直到顶棚。物质贫乏的时代老百姓用这样的方式让破败的屋子焕然一新,以此迎接新年到来。新闻、旧事、图片、图案;中国人、外国人、政要、科学家、普通人……符号铺天盖地,内容无所不有,无奇不有。那时我并不懂报纸里的事儿,但觉得好看、好玩。其实,无论如何,它应该就是今天人们称谓的装置艺术。

大约是少年时代的印迹使然,我格外喜欢旧报纸。它们与鲁迅都是文化符号,两者叠加,重合与履盖,现实与虚拟,昨日与今天。时间的折叠与纸的皱折都有意外和趣味,造成画面的变异,我热爱这些自然形成的痕迹。撕裂、斑点、缺失都是一种美,亦属真实,它扫描了美变丑,丑变美,呈现艺术嬗变的历程。印痕、印迹、污点、霉斑、表扬、批评、批判……都是时代留痕。而我之作品,是我私想的留痕,也可戏称为“刘痕”。所以,我用旧的报纸创作,新旧错位,有分裂也有共谋,契合我的隐喻,表述我的观念。

在这些上世纪过往近四十年的旧报纸中,无意间的历史事件与时下新闻重合、历史人物之间重合、互不相干重合、商业广告重合,一切有意无意折叠、重构,意外共振,有的甚至幽默。人们习惯了偏见,认为“新闻与事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像旧报纸一样被丢弃,旧报纸、旧杂志就会失去意义,无人关注。其实不然,已经发生的就不会真正消失,它将留下痕迹,而且也许会与最近发生的事件相遇,也包括与不相干的图像重叠、重启、再组、共生。以往发生的,现在还在发生,以往要避免的,至今未避免。也许,我们又回到了过去。

观看旧报纸,以宏观的历史视角来看待不同时期的社会现象,而被印制了木刻的作品则是我透过个体的眼光来浏览历史的长河,试图加入自己的注解,涂抹时代的年轮。我无法忽略旧报纸上的文字和图片、包括我拓印大量的图像、以及我所题写的文字,它们如同脊柱,支撑起作品的精神,让私想弥漫在这个雅致的艺术空间。尽管它们都有年代印迹与留痕,但已然不是某个具体的时代,错位与对位在此共舞,彼此合谋,构成重生。

中央美院教授殷双喜说:刘春杰把报纸作为一个基础,在上面印制版画或者涂鸦,这个行为意味深长。这个报纸不止是新闻载体,也是日常生活的载体……那么鲁迅的形象以及时下的图像就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上凸现出来。

“木刻屋”实现了我多年的构想,一个糊满报纸的屋子,一个糊满木刻的屋子,一个有无数故事的屋子。一个浸泡私想而可以产生共鸣的空域。我喜欢这件作品,并愿意置身其中慢慢环视、仰视、俯视、侧视,也坐下来一点点读,就像少年时吃的一块糖,并不急于咀嚼或吞咽,而是慢慢地吸吮,细水长流。因为这便是生活:从前、现在、将来。

世界变了吗?变了,但实质难变;大变、快变更无可能。梁漱溟回答其父“这个世界会好吗”时说:“我相信世界是一天天往好里去的。”一百余年回音缭绕,其声未变,其意未改。不信,我们看,慢慢看。而我,能做的只是:改变自己,但不仅仅是我的艺术。

(三)时代的表情与底色

人若识己,需要镜子。京城杭春晓老师曾与人言及我的艺术说:“刘春杰的鲁迅有时代意义,值得你们做展。”不日,春晓老师来南京公干,朋友带他到我画室看画。喝茶时他真诚直率地提醒我:“部分作品没有套印你的网格线版,建议应该像你的其他作品一样,都有你独特的艺术基因。”一语惊醒梦中人,要用足我的“艺术基因”。如是,这些点、线纵横,遮蔽了原来完全暴露的文字与图片,令作品更加含蓄,更富于想象,也浑然一体。

如何修复从《持续刷屏》装置中拆下来的这批作品。倘若请装裱师托裱,画面必定过于平整而失去了破旧报纸的折皱、缝隙,失去了时间的肌理。我确认,用一条条宣纸在作品反面粘贴,既保留海量的新闻信息、图片,还能“修旧如旧”,留下凹凸褶皱,留下时代的表情。

我的木刻刀伙同风雨和时间,把小老头儿鲁迅变形、毁容,我有责任修复,为他整容。放下手里千头万绪的工作,暂停所有创作计划,剪宣纸,刷浆糊,小心翼翼地在画面后修补。有的报纸破碎的地方太多,会粘补几十条长短不一的纸条,它们交错纵横,互相叠加,形成了色泽的强烈反差,沧桑厚重。就像缝合伤者肌肤的纱布胶条,闪烁着关怀的意味。我真是越粘越有兴趣,有时也会被几十年前报纸内容吸引,或伤悲或沉重或开怀大笑。我愈加喜欢旧报纸上的凹凸皱褶,散发着逝去岁月的气息。打开皱折,平复缝隙,它们是一个国家的时代表情,也夹杂着与世界对话的声音,我修复充满伤痕的时代信息。这,便是历史吧。

叛逆与异化是艺术家的法宝。艺术不能没有技术,但仅有技术是不可以的,技术更不能跑在艺术前面。我用废旧报纸做艺术,本质是观念,也是行为。我是用广阔的时代信息做介质,用时代的底色做艺术,报纸呈现的是各时期的表情,鲁迅肖像折射出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时代表情。它们穿越时间,与现实同构,便是我刻画的中国时代的表情。

歌德创作《浮士德》的莱比锡一家酒馆,至今满挂黑白木刻,其中一件作品上题写:因为有你,我的世界黑白分明。

刘春杰

2022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