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chapter:一个时间的故事

第 1 章 chapter:一个时间的故事

今天我离婚了,从民政局出来,我想起了我的女儿,也想起了我的童年。

我童年的回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在我的记忆中像一格一格的老电影,就像在布满划痕的胶片上蒙了一层斑驳的尘埃,除了阳光,没有色彩。如果我不是一个小说家,一定会成为一个画家,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

我讲过很多的故事,更多的故事躺在抽屉里,存在硬盘里,或者用手抄写在笔记本上。看过我故事的人没有几个,我爸爸是其中之一。这是我人生中爸爸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故事讲了很多遍,我又把它讲给我的女儿听,并且依然讲了很多遍。可能讲了太多遍,讲着讲着便忘记了该说些什么,更多的时候我分不清哪些是故事,哪些是生活。有时候我会想,从前的小和尚成了老和尚,从前的老和尚成为了从前的故事,从前的故事成了老故事,从前故事里的那座山究竟在哪里?从前的故事依然在传承,从前的故事现在的人依然在听,从前的故事到底应该从何处讲起。

我叫郭非,今年35岁,送过快递,也当过服务生,性格内敛,不善于言辞,有时候我会假装自己很忙,稿约不断,每天晚上都要写作,我认真地对待自己写的每一个字,希望更多的人能够读到它;我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书能够出版,摆放在书店里,有一天,有些人,提及我的名字,抑或在街道上看到我,会惊讶地捂着嘴巴说:“哦,这就是那个作家!”

事实上,我在一家市级的报社里写了十四年的豆腐块,有寻人启事、失物招领、征婚启事,等等,即便是这些文稿,我都会认为它们是与众不同的。

那天是谷薇薇的婚礼,新郎是一个大她二十岁的周姓商人。婚礼现场去了很多老同学,对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周老板嗤之以鼻。

我从远郊坐了几站公交车,最终步行到了婚礼的酒店,没有我想象的豪华,但排场也不小,酒店门口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豪车。走在喜庆的红毯上,难免心中有些心慌,我右脚皮鞋的一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胶,当我踏在干净的红毯上才突然留意到。

“嘿!老伙计,等你好久了!”我的脚刚踏入门口,一个沙哑的声音迎面传来。我还没有看清楚来人是谁,一只强劲有力的胳膊已经把我抱住。这个男人有狐臭,我厌倦地推开了他,看见那张大饼脸,油光满面,一双绿豆眼盯着我,我欣喜地说:“老武?武胜利?”

武胜利一把揽住我的肩膀往里走,一张圆桌周围坐满了人,他一只手拉开凳子,热情洋溢地说:“坐!坐!坐!”

他连说了三个坐,突然板起脸说:“耗子!你这人太不厚道了,这一晃眼的工夫,咱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吧!”

他叫我耗子,听到这个名字虽然有些厌烦,还是能感觉到几分亲切。读书时候的习性,班级里喜欢给人起外号,能摊上这么个活物已经算是万幸了,记得还有叫油条、二饼、锅盖的。

他若有所思地问:“你还记得那谁吗?那谁,名字到嘴边就是记不起来了。”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谁,他突然想起来了:“闷三儿!这小子混得不错,做地产,搞外贸,凑集影视定向基金什么的风投项目!”

我对这个闷三儿完全没有印象,世界这么大,什么样的人都会有,想记住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辞别了这对不算新的新人,相比这些不关己的事情,我更关注我的鞋子。等电梯的时候,我用湿巾擦干净鞋子开胶处的脏东西,想着哪里可以修补,楼下补鞋的老头还在不在?老头在那里补了一辈子的鞋,似乎有阵子没有见过他了。

我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得小心翼翼,怕自己不小心犯错。年少的时候我喜欢画画,画画很简单,不像人生这么复杂,每一笔一画,都简简单单,画错的还可以涂掉,重新再来,每次都可以面对一张白纸,用心去雕琢每一个细节。

“嗨!郭非,是你吗?”在酒店的走廊里一个声音叫住了我,她光鲜亮丽的站在人群中,我见到了聂小欠,她现在叫Sophia。因她和某著名女鬼同名,又喜欢穿一身棉布的白裙子,披肩长发,我们都叫她鬼小欠。看到她那张脸,我依然会怦然心跳,好像一瞬间回到了那些年。我挠了挠头,羞涩得像个大男孩,我说:“你还好吗?”

“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她寒暄着问。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不好意思打断他们的聊天,她忙碌地礼貌回应着身边的几个中年男人,在聊一些客套的话题,我们简单的留了电话,她比划着在耳边,说回头联络,留下一股茉莉的清香。

我落寞地喃喃自语的回答说:“我们有十七年三个月零八十二天没有见过了。”

多年以后,在那个嘈杂的下午我再一次见到了她,这个女人站在人群中一如既往的美丽,举手投足之间都让我着迷,我忘记了在生活中多久没有出现过情绪了,她惊鸿一瞥的从我眼前闪现,然后又消失在人群中,看着紧绷的时间,所有的情绪都只能一掠而过,生活就已经让人很疲惫了,我行色匆匆赶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彤彤正蹲在马路边。看着我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她嘟着嘴瞥了我一眼,像往常一样,跟在我身后回家,她有些失望,情绪很低落,不同以往的是今天她连声爸爸都没有喊。

回家的路上途经菜市场,我买了几枚柴鸡蛋,两枚青椒,一张葱油饼——彤彤喜欢吃葱油饼,把菜夹在葱油饼里,经常吃得葱花沾在脸上,脸和袖口都是油渍。

回到家,我去做饭,彤彤扔下书包,搜罗了几包薯片,脱了鞋子卧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拿着锅铲指了指她的脚,说:“我说过多少遍,脚不能放在沙发上,坐要有个坐的样子。”

彤彤极其不满地瞥了我一眼,不耐烦地说:“知道啦!”

饭菜做到一半,余嫣打电话回来,说公司加班,晚上不回家吃饭了,让我照看好彤彤。电话里确实传来她老板肥膘的声音,不过喊的是“喝,喝,感情深……”

菜粘锅了,我仓促挂断了电话。饭菜摆上桌,我喊了两三遍“彤彤来吃饭”,过了好一会儿,彤彤才姗姗来迟,只是坐在餐桌前,也不说话。看她闷闷不乐,我问:“是不是和男同学打架了?”

彤彤低着头,说:“没有。”

我看她不想说,便不再问,指着饭菜说:“赶紧吃吧,一会儿凉了。”

彤彤吃了几口饭菜,突然抬头看我:“爸爸……”

我放下碗筷问:“怎么了?”

彤彤支支吾吾地问:“在哪里才能看到你的小说?”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想听我读给你啊!”

彤彤一脸苦恼,这显然不是她需要的答案。她没有回应我,继续埋头吃饭。我看到她手臂上有瘀青的划痕,马上抓起她的手臂,问:“谁干的?”

彤彤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说:“今天我们期中考试,我写了一篇《我的爸爸》,老师说我撒谎,说在书店里根本就没有找到你的书。”

我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甚至不敢直视彤彤的目光,可是她还在期盼着我能给她一个答案。我想告诉她价值的评判标准不止一种,可是对于一个孩子,这个话题似乎又太沉重。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瞳孔,我只能选择沉默,我不想告诉她说我在撒谎,虽然这似乎是最合理的答案。

吃完饭,我哄着她睡觉,像往常一样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内容就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我刚讲了两句话,彤彤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说:“好,我先睡了!”

我知道这个故事她已经听了上百遍,早就不耐烦了。她假装睡觉闭上了眼睛,然后偷偷睁开一只眼看我走了没有,看我还坐在床边,她说:“要不要我讲一遍给你听,先哄你睡下?”

我找出她奶奶留下的复读机,放磁带的那种,我买了十几盒磁带,都是儿歌和儿童故事。当年这种复读机是名牌,我还记得当时拥有这台机器时兴奋的样子。这些磁带是我八年前在彤彤出生前就买好的,经过了我的精挑细选,我想给她这个时间所有美好的一切;今年彤彤已经七周岁,我每天播放磁带给她听。她跟我说过同学都在用平板电脑,这种老掉牙的东西早就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还能够发出声音也是奇迹了。我不知道是时代走得太快,还是人们都在匆忙地度过这一生,我更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节奏才能够追得上这个时代的脚步。

每到深夜里,我都会感觉到心慌焦虑,有时候会失眠,直到余嫣醉醺醺地回来,倒头便睡,我帮她脱掉鞋袜、衣服,倒杯白开水放在她的床头。我知道每个人都过得不容易,有些事情她不愿意说,我也便不问。

那天余嫣回来得很晚,凌晨一点钟,我假装睡着了,依稀闻见她身上浓重的烟酒味儿,偷瞥一眼,她脖子里还有一道吻痕。我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说她的老板肥膘经常带她出入高端会所。我对余嫣的怀疑是从那次开始的,她没有再提过,我也没有再问,这个城市就这么大,有些事情假装不知道,并不是不在乎,只是害怕失去,只是努力地在珍惜一段感情。

余嫣打了一晚上呼噜,我帮她放低了枕头,才慢慢地平息。睡前我擦干净了自己那双皮鞋,试着缝补破了的口子,虽然小心翼翼,却依然很丑陋。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

我在一片荒漠中光着脚寻找自己的鞋子,不知道走了多远,走了多久,看到一棵不知道名字的树上,结满了五颜六色的鞋子,我光着脚在蓝天白云下手握着画笔。

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起来喝了杯水,在客厅里坐了良久,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着墙上的照片,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在我六岁的时候,妈妈送给了我一双皮鞋,这是我第一双皮鞋,她说如果你想知道自己的人生应该走什么样的路,就要知道自己应该穿什么样子的鞋。那双鞋很漂亮,是皮革的,殷红色。穿上它以后,村子里那条砖渣混成的泥洼路,也并没有因此而好走。

爸爸在一家化肥厂上班,每天骑着一辆大链盒的自行车,意气风发地走在上班和回家的路上。爸爸年少的时候很帅气,但瘦骨嶙峋的,捋起上衣时八根肋骨根根立现,因此村子里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八根柴”。

爸爸高中肄业后去了临镇的一家化肥厂工作,最初的两年,他只是把这份工作当作一份养家糊口的营生。第三个年头,他成了化肥厂的劳模,每月的粮票和三十二元的工资,让他成为村子里的佼佼者。爸爸买了第一辆摩托车,那也是村子里第一次见到摩托车,但是它几乎只在化肥厂和家之间这条路上行驶过。

爸爸也有过梦想,我听他提及过几次,他曾经立志当一名戏曲演员,也曾想骑着一辆摩托车去远方。后来随着我们长大,他提及梦想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也许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我曾经问过他:“爸,你不是一直想唱戏吗?”

爸爸沉思了良久,叹息道:“那只是年少不懂事,现在活明白了,知道现实是什么样子就行了。”

我说:“爸,我买辆摩托车给你,好不好?”

爸爸笑了:“身子骨都酥了,老了,骑不动了。”

时光对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从每个人的身体里汹涌而过,犹如凶猛的洪水。

妈妈离开以后,爸爸的生活很难自理,他经常忘记我是谁,我每次带彤彤去看望他时他也爱答不理。但他一直向见到的所有人炫耀,他有一个好儿子,是个作家,很有名气,写了好多动人的故事。

爸爸那天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他的儿子最喜欢听故事——故事的内容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我不耐烦地打发了他,这个故事我已经听得耳朵长茧了。

当很多年以后,我再次听到这个平淡无奇的故事,我突然听不懂了。

第 2 章 chapter:一个未知的我

第 2 章 chapter:一个未知的我

人生最孤独无助的时刻,无非是与自己、与时间对话的时刻。那天晚上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听着滴答的钟声,我似乎回到了那些年被遗忘的时光。那是我第一次遇到聂小欠,她扎着马尾,在男生们的注视之下,从操场上走过,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那时情窦初开,连睡梦中都是马尾。

那天的操场上清风扑面,聂小欠扎着马尾从我身边跑过,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跑到耀眼的夕阳下,留下一股茉莉的清香,暮色中能够看到她的发梢在风中起舞,她的腿很长,臀部丰腴,跑步的时候会露出纤腰和肚脐眼儿,那便是我们情窦初开时对女性所有的幻想。

我,油条,二饼和锅盖儿在镇上的照相馆展窗里看到过一张聂小欠的照片,她笑的很甜,我读高中时在贫瘠的词汇中想到了“甜”这个词儿,美好的事物就是糖果。

聂小欠风姿绰约的站在那里,性感的锁骨,娉娉袅袅的身形凹凸有致,她的照片安静的立在展窗里,隔着一层浑浊的玻璃,阳光洒在玻璃上,在我们身旁传来窸窣的声响,二饼趴在展窗上舔着玻璃,口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恶心至极。

那条通往学校巷子的遥远的午后,至今还历历在目,我们坐在路边坍塌的垛子上等待着她的出现,掐着时间等待半个小时,十几分钟,期盼着她从小巷里路过,那条永远都走不完的巷子,无论布满爬山虎的夏季,枫叶瑟瑟的初秋,还是皑皑白雪的冬日,在等待中的小巷都显得无比的甬长。

每次聂小欠和同学们从巷子里走过,我们都会绕过残垣断壁的垛子,寻找最佳的位置为了多看她一眼,她也很享受路人瞩目的荣光,她每次出现的时候阴霾都被驱散,阳光明媚。梅雨季节到来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换掉短袖,短裤和人字拖,我与她有过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在放课后,傍晚的时候雨开始下的,有行人盯着背包从雨幕中跑过,公交站牌,小卖部门口的屋檐下站满了躲雨的人,我像一只落汤鸡一样挤进人群中,湿漉漉的衣服上还在滴水,身旁的人涟漪般让出一尺宽的位置,聂小欠站在人群中笑吟吟的看着我,她递过来一直手帕,那是一只蓝色的手帕,有蝴蝶的刺绣,我四顾张望,确认在没有其他人,才意识到手帕是递给我的,我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

我红着脸,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的开场白,那天却吱吱呜呜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使尽浑身解数都敲不开自己那张羞涩的嘴,我呆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拿着她的手帕,不知道该还给她,还是假装继续擦脸上雨水和汗渍。

聂小欠凝视着呆若木鸡的我,她目不转睛的眼睛像一团火,烧得我体无完肤,我后退了几步想冲进雨线中,她“咯咯”的笑出声来,她先开口说话:“你就是一年级二班的那个写诗的吧?”

“一年级二班那个是,不过不是那个写诗的,我是写小说的。”我木讷的说。

她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沓粉红色的信封,当时我就领悟到了她所说的话,她质疑的问我:“这些情书都是你写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惊愕的问。

“虽然署名是别人的,不过我建议下一次把错别字改一下,几十封情书,错别字和语法都错在几个字上。”她随意拆了一封情书,那一封情书是锅盖儿下午刚抄完的,这会儿信笺上的温度应该还没有散去,她指正了几处错别字,我心中暗骂锅盖儿,油条这帮人连错别字都一字不落的抄了下来。

“我在昼夜交替的暮色中想起你,想你的时候岁月都变慢了,看着划过天际的极光,我们用一个极昼的时间牵手,一个极夜的时光相拥,我想冰封这一段时光,静音这个世界,我怕嗓音不够温柔,怕你听不懂,更怕时光来不及教会我怎么彻底的爱上你,所以我练习了千百遍,嗓子都变得沙哑了,在你耳边温柔的说我爱你。”她眉头紧蹙的念着我写的情书,疑惑的问:“傻瓜,你看过极光吗?”

“没有。”我心虚的摇了摇头。

“那你知道极光在哪里看吗?”她又问。

“不知道。”我依然摇头。

“每一个极昼和极夜交替的时间是半年,每年的9月23日到次年的3月21日前后,南极出现极昼,北极出现极夜,在北极圈内的极光才是最漂亮的,我推荐几个地点给你,比如说挪威的朗伊尔城,瑞典的阿比斯库,芬兰的伊瓦洛,冰岛的桑德格迪,阿拉斯加的费尔班克斯,加拿大的耶洛奈夫。”聂小欠孜孜不倦的说着。

“谢谢指正,我下回注意。”我一本正经的向她求教,深表歉意的说。

她爽朗的看着我笑,打了个喷嚏,说:“下次用点心,再有错别字,我就要交给语文老师了。”

她走的时候把一沓情书都扔进了垃圾桶里,看着她处理这些信件,我心中五味杂陈,湿透的衣衫和裤子裹着裤腿,举步维艰,她傲娇的姿态让我感觉到了疏远和冷漠,她回头冲着我灿若梨花的笑,她脸上的酒窝上若隐若现的有一颗美人痣,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指了指我,让我多动动脑子。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忘记了手中还拿着她的手帕,我在雨中冲着她呼喊:“手帕,我怎么还给你?”

“梅雨季节的水太多,你用得到,留着吧!”她头也不回的说。

我躲在教室的角落里,嗅到手帕上残留着茉莉的香味,浮想联翩,在这之前我印象里所有的花香都是一个味道,我对花的认知还仅限于叔本华的一句话:花,是植物的生殖器。

那是我第一次清晰的分辨出花香的气息,也是第一次爱上一种花叫茉莉。

高一的第二学期,那段时间我痴迷于收藏极光有关城市的明信片,以及极光可能出现的时间节点,我把它们当作书签夹在书本里,张贴在床头,它们摆放在任何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再也没有帮狐朋狗友们写过情书。

我的父亲忙于工作,频繁的在外出差,我选择了留校住宿,开学的第二天寝室里引起了一阵骚动,“闷三儿”偷家里的钱在照相馆买下了聂小欠的照片,她的照片在男生寝室里传阅,照片被争抢着从我眼前划过,我妒忌的打量着“闷三儿”,他那种得意的神情比求爱成功还兴奋。

“闷三儿”在寝室里趾高气昂的摆动着手臂,摇晃着身体,龇牙咧嘴的就像一只山魈,求爱全靠“脸色儿”,表达全靠表情。语言已经无法形容他的骄傲,从妒忌的心理,我对他的嘴脸完全不屑一顾,甚至感觉到不齿。

在一天夜里,寝室里突然传来低沉的撞击声,两个身影从上铺扭打成一团,摔倒在下铺,“扑通”一声,随着两声惨叫,两个身影站在寝室中央,最先是手电筒的光柱照了过去,闷三儿和锅盖儿气喘如牛的注视着对方,两个人不由分说的再一次扭打成一团,那件事情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校长和教导主任,事情缘由是锅盖儿偷了闷三儿私藏的聂小欠的照片,半夜里在被窝里“打飞机”,闷三儿勃然大怒的认为他亵渎了自己未来的女朋友,两个人大打出手。

这事儿从班主任,教导主任到校长都搞得难以启齿,一致认为不宜声张,这一架从面子到里子打得所有人都尴尬了,校方只强调了打架斗殴,以有伤风化之名,没收了聂小欠的照片,给予闷三儿和锅盖记过处分。

聂小欠受到了最严肃的警告,学生不应该拍性感的照片,并且还允许照相馆展览起来,招揽生意。校方低估了流言蜚语在校园里的传播速度,聂小欠展窗里的照片很快在口耳相传中换到了小卡片上,谣言传的绘声绘色,很多人笃定的相信她在校外做援交,干些不可见人的勾当,人们乐于撕碎美好的事物,并且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嬉笑着点评这是一出悲剧。

“裤腰带上的事儿,硬要往脸上挂,这面子肯定是挂不住的。”校委会经过两天的会议讨论,一致认为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由班主任出面剪掉了聂小欠的长发,没收了她背包里的化妆品才算勉强告一段落。

聂小欠成了整个校园里男生的初恋,寝室里熄灯后的焦点话题,她对这些并没有过多的在意,她不在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样子,她依然光鲜亮丽,婀娜多姿的出现在校园里,毫不避讳校园里的男生如饥似渴的眼光,她说知道自己是谁更重要。

她在校园里邀约我去校图书馆,读加缪的《局外人》,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等,每次在图书管里都会聚集一帮看热闹的局外人,他们看到的是聂小欠的大长腿和古灵精怪的问题。

面对嘈杂的生活,我只有躲在书本里和创作的时候才能获得片刻的安静,我梦到了遥远的那个午后,梦中的姑娘孑然一身的微笑着,笑容纯真而甜美。

凌晨3:00,我再次被凌乱的敲门声吵醒,我的妻子余嫣被男同事送回家,酩酊大醉的余嫣嚷嚷着还要继续喝酒,我把她送进房间里,像往常一样倒了杯热水放在床头柜上。

从报社离职之后,我找了一份给婚庆公司写文案的兼职,写一些奉承的喜庆吉言,尽量讨彼此的欢心。最初他们都说文笔不错,但措辞有些古板,我降低了稿酬,最终皆大欢喜。

最近晚上写东西的时候,容易手脚麻痹,握着笔的手经常会发抖,眼睛总是觉得疲劳,看着一些文字的时候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我可能会再次丢掉文字,就像当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的画笔一样。

第 3 章 chapter: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第 3 章 chapter: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三十五岁的生日,余嫣忙于工作,忘了个干干净净,彤彤也完全记不得我的生日。为了奖励自己,我配了一副眼镜,视力上仍然无济于事。医生说血糖稍微有些高,长期坐着,腰肌和脊椎的劳损有些严重,要多运动,戒烟戒酒,注意从作息和饮食上调整。

我从医院里出来,一辆红色的跑车停靠在我的身边,车窗摇下来,车里的人摘下太阳镜——是聂小欠,她叫着我的名字:“郭非,果然是你,都快认不出来了。”

我弯下腰才看清她的五官,她把墨镜挂在胸前,白皙的乳沟挺立,挥手让我上车,我坐进低矮的车子里,她穿了一件低胸的大红色连衣裙,握着方向盘,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说:“看背影就觉得像你,如果不是你弓着背,我都差点没认出你来。”

我唯唯诺诺地点头说:“是。”

聂小欠兴奋地问:“你来医院干吗?谁生病了?”

我藏起了手里的药,说:“最近流感多,拿点药预防一下。”

她没有追究这个问题,继续问:“晚上有安排吗?我知道一家西餐厅的牛排不错,一起吃个饭?”

我摸着兜里为数不多的钱,摇了摇头,说:“这次不凑巧,还是算了,孩子一个人在家里。”

“你都有孩子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她雀跃地望着我,兴奋之余似乎还有些失落。她拐过两个街区,在一家咖啡馆门前停下,说,“那我请你喝杯咖啡吧,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叙叙旧。”

咖啡馆里人不多,我们坐在一个靠近窗户的角落里。我总有一种做贼的感觉,害怕此时此刻遇到熟人。

聂小欠点了两杯咖啡,一份薯条,一份鸡米花。她喝了口咖啡,然后捧着那张白皙的脸看着我,那双直勾勾的大眼睛毫无避讳,深邃而清澈,让我想起了多年前避雨的屋檐下,看得我脸颊发烫,好像回到了少年,犹如初次见面。

我躲避着她的目光,埋头喝咖啡,我点的是美式咖啡,不加糖,不放奶,很苦。她突然开口说:“哎!你知道吗,打高中那会儿我就特别崇拜你,竟然能凭空想象出那么多好故事,换作是我,连一件事情都捣鼓不明白,你怎么就能写成一篇小说呢?”

她说话的语气很诚恳,这个谜团似乎困扰了她很多年。我说:“就是随便写写,打发时间。”

“小说和生活有什么区别?”她问。

我从来都没有仔细地去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不敢直接去面对,这些年一直不断告诉自己,小说就像我的另外一个生命,一个秘密的地方,藏着我所有的梦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绝不放弃。没有人能够真正对别人的感情感同身受,每个人都会小心翼翼将最珍贵的东西藏在某一个秘密的空间里。

我思考了很久,终于亲手掐死了我的梦想,就在她的一颦一笑之间,就在我三十五岁的生日这天。

我笑着说:“比起小说,生活比想象的更辛苦!”

我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普通,每天都机械地重复着平淡无奇的生活。我喜欢画画写作,我试着去幻想这个疯狂的世界有多少种荒诞的可能性;而事实上,我越来越发现这个疯狂的世界与我无关。

我一直在试着与自己告别,告别那些曾经念念不忘的事,那些放不下的人,那些优柔寡断的岁月。看到小欠,一切都凌乱了,她的一举一动还是会让我感觉到内心深处波涛汹涌,甚至连她点烟的动作,都是如此的迷人。

她点了一支烟,问我抽不抽烟。

我摇了摇头,说:“戒了,有段时间了。”

她呼出的烟味,她烟蒂上沾着淡淡的唇印,我都能嗅得到一股清香,在缭绕的烟雾中,她笑起来让我不讨厌,跟余嫣抽烟不同,甚至让我觉得有一丝说不出的美。

“那件事之后怎么样了?”我问。

“哪一件?”她疑惑的问。

“在镇上照相馆照片的事情,后来闷三儿和锅盖都受到了处分,你还记得吗?”我比划着照片说。

“我都快忘记有那么回事了。”她坦然的说。

“是啊,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家都忘记了。”我念念不忘的说:“我都快记不清了。”

“如果爱美也是一种错误的话,那做对的事情该多无聊啊。”聂小欠轻描淡写的说,我对这句话似曾相识,她调侃的笑着说:“记得那天你专程跑到我家楼下,在楼下等了一夜,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在电线杆下都冻僵了,鼻涕,睫毛都结了冰,脸都被冻伤了,冻得都说不出话来。”

“那时年轻不懂事儿,阿姨给我裹了两床被子都没缓过劲儿来,这事儿都被你和同学们笑了好几年,冻得跟个过街的老鼠样的,所以后来他们送了个外号给我,叫耗子。”我讪讪的说。

“我还记得那天你那傻样儿。”聂小欠嘴歪眼斜地模仿着我当年的样子,口齿不清的说:“小欠儿,我就是路过,想跟你说一声,我……我想守护你,如果爱美也是一种错误的话,那做对的事情该多无聊啊,勇敢的做自己,就当全世界都错了,我们跟这个世界又不熟。”

聂小欠模仿着我说话,笑得前俯后仰,肚子都笑疼了,想起当年干的糗事儿,我一点都没有反感,我强颜欢笑的附和着她说:“我都忘记了。”

她突然收起了笑容,毫不避讳的凝视着我,含情脉脉的说:“我从来都没有忘记,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浪漫的话。”

我湿润了眼眶,哽咽着打趣儿道:“别开这种玩笑,你这么认真我差点就相信了。”

“你还是老样子,这么容易被骗,真不知道你是对待任何事物都太认真呢,还是假装一本正经。”她随声附和的笑着说,把靠近我的腿悄无声息的移开了。

“那件事情之后你就转学了,闷三儿因为在校外打架也被开除了,听说在社会上混了一段时间,找了门路去当兵了,再之后就没有你们的消息了。”我说。

“我们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她脸色一沉,转移话题说。

“我没什么,朝九晚五的工作,早上,中午,下午,每天干的事儿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更可悲的这些年来干的事情,竟然和一天一样,也是两三句话就讲完了,很多时候感觉这些年都白活了。”我搪塞的说。

“高考那年你写信给我,那是你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收到了,你说会在北京等我,我没有给你回信,假期结束后,我打听到你去北京读书了,我去北京找过你,你说你报考了传媒大学,我从南方一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从厦门北坐了29个小时的火车,我还记得那列车次是K572,我满心欢喜的跑出了站台,站在北京西站的天桥上,穿过人群就直奔了传媒大学,我找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看到你的身影,然后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我问遍了和传媒相关的所有大学,我一直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找你,半年之后我才离开,离开的时候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聂小欠轻描淡写的说着,红润的眼眶里闪烁着泪光。

“我是去了北京读书,不过没考上传媒大学,而是在郊区读了一个专科的小语种专业。”我无奈的说。

我上大学那年,父亲送我去的传媒大学,回去的路上中风,我休学了两年,在县城附近打零工维持生计,父亲在三个月后才脱离危险期,两年的时间才慢慢缓和过来,我再也没有回到大学里读书,根据自己平时在杂志上,报纸上发表的豆腐块文章,几年后进入到了地方的一家小报社里工作。

聂小欠觉察到了我的落寞,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我们两个都无所适从。

“孩子像你,还是像妈妈?”她饶有兴趣的问。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我一时语塞说:“女孩子像妈妈好一点,像男人以后嫁不出去。”

“你爱她吗?”她试探的问。

“当然爱,自己孩子嘛,天底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我说。

“你在逃避,你知道我在问谁?”她一再重申的问。

我看了时间,言辞闪烁的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接孩子了。”

“我跟你一起吧,刚好顺路,你孩子都上学了,我还没有见过。”她起身拿车钥匙,我拿起包递给她,说:“真的不用这么麻烦的。”

“上车!”聂小欠打开了车门。

那天她执意要送我回去,车子开到了学校门口,聂小欠把车子停在一旁,彤彤还没有放学,等了一会儿,门口聚集了众多接孩子的家长,我踮着脚张望着,雀跃的小朋友从我们身边跑过,就像一排排的企鹅,彤彤背着书包从人群中走过来。

“我知道文化路有一家墨西哥餐厅,奶酪玉米饼和牛油果沙拉做的特别的正宗,孩子们特别喜欢吃。”聂小欠兴致勃勃的推荐说。

“孩子吃多了甜食不好,她妈妈平时不让她吃甜食。”我推脱说。

彤彤牵着我的手,可怜楚楚的说:“妈妈说偶尔还是可以吃一点的。”

聂小欠牵着她的手,撒娇卖萌的问:“姐姐请你吃好不好?”

“那我要吃Chiles en Nogada可以吗?”彤彤手舞足蹈的说。

“当然可以!多放坚果,奶油芝士酱,不要辣椒。”聂小欠牵着彤彤的手上了车,两个人完全没有争取我的任何意见,我甚至不知道她们在说的是不是吃的,留我一个人站在马路边上,疑惑的重复着:“诺嘎达?”

那家墨西哥餐厅在市中心的一家商城四楼,装修别致,原始砖砌的桶型拱顶,开放式的中央厨房,用柳条镶板装饰包裹着厨房的区域,木质的挂件和铜制的吊灯中的光线照在聂小欠的脸上,她点了两瓶红酒,享受的看着彤彤,帮她擦去嘴角的奶酪。

彤彤的眼中只有食物,聂小欠喝光了酒杯里的红酒,继续给自己倒满,脸颊红润的说:“我喜欢彤彤,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的很,她跟你很像,如果我有一个和彤彤一样的孩子,那该有多好啊。”

“时间不早了,彤彤吃饱了吗?我们该回家了。”我说。

“我好久没吃过诺嘎达,上次还是去年妈妈带着我和王叔叔吃过一次。”彤彤说,我愤慨的把纸巾抛在了一旁,至于余嫣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我一直都假装不知道,只是为了让彤彤能够度过纯真的童年。

“着什么急啊,在你的眼里吃饭就是为了填饱肚子?”聂小欠打断了我的话。

“不然呢?”我问。

“孩子就是喜欢边吃边玩,吃饭的过程比吃饱更重要。”聂小欠突然意识到言语之间有些不当,考虑到我的自尊心,她改口说道。

我百无聊赖的看着凝视着窗外,两瓶红酒我只喝了一点点,几乎被聂小欠喝光了,我看得出来她心情不好,聂小欠和彤彤一时间玩得兴起,完全忘记了时间,11:30了还在嬉戏,两个人相互伴着鬼脸,我们周围的人已经走光了,剩下寂寥的几个人从我们身旁走过,餐厅里的服务员都在打着哈欠,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整个商城里的灯都闭上了,伸手不见五指,走廊里的应急灯还开着,我催促着她们两个看着脚下,一缕耀眼的光从商城中心照射下来,餐厅里亮起了烛光,几个服务员推着一个蛋糕从厨房里出来,我的四周唱起了生日歌。

大厨把蛋糕推过来,鼓着掌说:“郭先生,生日快乐。”

彤彤惊愕的看着一切,看着蛋糕口水都流了下来,聂小欠假装喜出望外的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说:“Surprise!”

我失望的看着聂小欠,拉着彤彤径直的走出餐厅,聂小欠追出来说:“你这个人太狡猾了,我听说你十七年都没有过生日了!不过生日,时间就会停止下来吗?”

“你是在可怜我吗?”我质疑的问。

“你上次过生日的时候,我们用身上仅有的二十四块钱,买了两小瓶二锅头,一包花生米,两根烤肠,在学校的操场上,我依偎在你的怀里,你讲给我听月亮和六便士的故事,你说那天的月亮很大,未来一定很美,可是未来在哪呢?我他妈看不到!”聂小欠声嘶力竭的说。

“小孩子说的鬼话你也信?”我愁肠百结的说,她的嗓门很大,言语里还带着脏话,我情不自禁的捂住了彤彤的耳朵。

“年轻的时候他们说我们太年轻,不懂得爱情,我不想等到我们都老了,他们再一次毁掉我们的爱情,因为道德不允许。”聂小欠信誓旦旦的说,我捂着彤彤耳朵的手在颤抖。

“一切都错了,时间错了,地点错了,身边的人也错了,我们都回不去了,你明不明白?”我冷漠的说。

“你说你会守护我的,哪怕全世界都他妈错了,我们跟这个世界又不熟,那些都是屁话吗?”聂小欠喝醉了,她口齿不清的说。

“你喝多了。”我训斥着说,不经意的环视着四周注视着我们的目光,墨西哥的大厨和几个工作人员从我们身边散去,我尴尬的向他们表达歉意。

“你说你会等我的,我站在北京每一条人群拥挤的街道上,我每天祈祷着用尽一生的运气,只是为了在街头再一次遇到你,我满心欢喜的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我找遍了全世界,再也没有你的任何消息,哪里都找不到你,直到肚子里的孩子七个月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我大着肚子被房东赶出门,那个冬夜你他妈让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聂小欠歇斯底里的蹲在了地上,这些年的压抑情绪和泪水泉水般喷涌出来。

我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甚至想不起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发生过关系,聂小欠回到老家参加高考,高考前夕我生日的时候她来找过我,第二天在一家小旅馆里醒来,羞愧心理让我们两个人潦草的各奔东西,我们曾经真的有过孩子?聂小欠古灵精怪的脾气,一直喜欢恶作剧,这一定是在开玩笑,我读书的时候好多次被她骗得很惨,彤彤拿开了我捂在她耳朵上的手掌,彤彤跑过去抱住了小欠,她从背包里掏出来一只糖果,她用小手抚摸着小欠的头说:“姐姐不哭。”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我问。

“那天雪下的很大,我身无分文的从朝阳路走到了西客站,从天桥的阶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我躺在北京医院里躺着的时候,不敢告诉我的父母,打遍了所有的电话,只有闷三儿在大雪中为我奔赴而来,医生告知我可能再也无法怀孕,我没日没夜的躲在房间里,会被任何的风吹草动惊吓到,整宿整宿的失眠,几个月都没有出门。五个月后我和闷三儿闪婚,最开始的时候日子还算过得去,两家人都皆大欢喜,半年后因为无法生育被他的父母赶出了家门,闷三儿带着我四处求医,跑遍了全国各地的医院都无济于事,他父母强迫他再婚,他再婚后,我们就彻底的分开了,我孤身一人去了深圳打工,嫁给了一个大我23岁的美籍华人,在洛杉矶生活了十几年,这些就是你想知道的吗?”她锐挫望绝的说。

我走过去抱紧她,她在我怀中哭泣得像个孩子,捶打着我的肩膀。我抚慰她说:“我以为,你会等到自己的幸福。”

“别他妈跟我扯淡,我等不到老去的那一天了,你知不知道。”她捶打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到了疼痛。

“你冷静一下!”我摇晃着她瘦弱的身躯。

“我冷静不了,一个月前我查出了宫颈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昨天我的医生跟我说乐观估计的话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用十七年的想念,换你十七天的相守,不够吗?”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颤抖成一团,我紧抱着她。

“你在开玩笑嘛?”我难以置信的问。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是一个玩笑,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玩,上帝在写我命运的时候,把它写得太严肃了。”她哽咽着涕不成声的说道。

彤彤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在一旁注视着我们两个,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我知道怀中的这个女人,曾经是我的一切,曾经是我愿意付出一切,甚至生命去守护的女人。

我说:“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

“我好怕,一个月前我查出宫颈癌晚期的时候,医生束手无策的告诉我,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死亡,我连打针都怕疼的,这个月里我无数次控诉命运的不公平,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每周都健身,注意形体,不熬夜,作息规律,饮食健康,工作努力,当我坦然接受了这一切的时候,我认了,这就是我的宿命,面对嘈杂的繁华和寂寥的余生,我什么都拥有过,除了爱情,我怕死的时候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情。我不想把一时的冲动,好奇心,欲望,承诺,安全感和所谓的物质条件误以为是爱情,那些看似爱情的东西,终究都不是,只是别人眼中幸福的假象,我只想来见你,哪怕只是见一面,我甚至都不确定你是否还记得我。”聂小欠声泪俱下的说。

第 4 章 chapter:17天

第 4 章 chapter:17天

读大学的那年,父亲执意要送我去学校,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的心情有些不安,很快便被好奇所替代,我和父亲第一次踏上远方的火车,那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他拿着生疏的地图,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四处寻人问路,直到把我送进寝室里,叠好了床单被褥,在学校食堂吃了一碗米饭,才兴高采烈地离开。颠簸了一路,周身的疲惫并没有掩盖住他的兴奋,那种快乐发自肺腑。

父亲是在回县城的火车上中风的,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里,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电话打到了寝室里,我没有来得及挂断电话就跑到了教务处,我如实的说了休学的理由,手续办理的也很快,我星夜兼程的回到了家乡县城。

医院里很拥挤,做任何事情都要排队,人们脸上都挂着疲惫,没有人想来这里,来这里只是为了寻找最后的希望。一生说父亲很幸运,不需要手术治疗,钻孔手术和骨瓣手术怕病人受不了,还在溶栓的时间窗内,费用大概在两万元左右,乐观的话保守治疗还需要一万,如果没有恶化和后遗症,后期不需要手术治疗的话,准备三四万应该就可以了。

我休学从学校里退了一部分学费,找遍了亲戚朋友,勉强凑够了费用,父亲在三个月后才脱离危险期,看着病房里的父亲我每天祈祷,最大的幸运就是没有坏消息传来。

三个月后,父亲一个人在医院里醒来,看到我送快递回来,疑惑的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请了假,回来看看你。”我说。

父亲打量着我的衣服和腰间挂着的头盔,问:“这是什么?”

“现在提倡勤工俭学,让学生体验生活,是学校布置的作业。”我撒谎说。

父亲康复期间,一直在床上躺着,他每天念叨着让我回去读书,我找了各种的借口,一大早起床,在邻居的早点铺子打工,中午到下午送快递,晚上一家火锅店打零工,晚上凌晨才回家。

我休学的那两年,学校里教务处第一次打电话通知我休学时间超时,让我回趟学校,那时候父亲刚出院,协商后拖了两个月,在我自幼长大的县城周边,所有的街区都很熟悉,陆陆续续的还完债务,来不及思考熟人异样的目光。

2008年的农历初三,春节还没有过完,父亲得知了我休学的事情,恼怒成羞的把我扫地出门,我的行李被扔在了家门外,我在街道上遇到了油条,那天晚上我借宿在他家里,我们喝了点酒,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们现在都是大学生,有出息,他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甚至有些悲观,他说自己的一生已经定格,一眼看到死的生活,只能一天天的混着,生活也不会把惊喜留给像他们这样的人,希望以后不要忘记这帮老朋友们。

我在油条的桌上看到了闷三儿和聂小欠的结婚请柬,同学们都收到了喜帖,除了我。

聂小欠和闷三儿结婚的那天我去过,我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两个人牵着手在舞台上相拥而涕,台下的亲朋好友起哄让他们亲一个,我离开婚宴后在街头上坐了很久,曾经我信誓旦旦想守护的女人,那个我心心念念的女孩穿上了婚纱,那层淡淡的薄纱遮挡住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过往,从此深埋在没有阳光的内心深处。

我的辍学对父亲的打击很大,哀怨的责怪自己没有教育好我,他说:“我也不应该怪你,这辈子我什么都干不好,总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不一样,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都不知道怎么为人父母,又怎么可能看到不一样的结果。”

“对不起!”那天我一直在跟父亲道歉,我说:“让你们失望了。”

“有些事情勉强不来,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既然做好了面对生活的准备,生活总会逼着你一遍又一遍地脱胎换骨,如果累了,就回家来看看。”父亲老生常谈的说。

那段时间父亲的精气神儿都不如以前了,可能是大病初愈的后遗症,父亲最近经常唠叨回忆里的事情,他把那些事情讲给我们听,从头讲到尾,直到他记不清楚了。

爸爸说这些年最让他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我读小学的时候,他领着我跟班主任打了一架,打架的缘由是班主任说我笨。

我清晰地记得,爸爸一拳打在了班主任的脸上,班主任的鼻血立时流下来,脸上、衣服上都是。我爸爸指着班主任的鼻子说:“我儿子不是笨,他只是老实,老实人不是用来欺负的。”

那一刻我觉得爸爸特别威武,是我心中的英雄。

但英雄的儿子当天就被学校开除了。爸爸从未因这一时的“英雄”后悔过,他带着我四处求学,几家学校都不敢收留。我哀求爸爸:“爸,就我这学习成绩,没有上学的必要了吧!”

爸爸很生气,严肃地警告我说:“我可以没出息,但是我的儿子不可以!学习才是唯一的出路,你要上学,还要上大学!”

后来我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学校,原来的班级,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做到的,只是他的情绪很低落。爸爸曾是军人,他觉得这个世界好简单,挺起腰杆就可以做人,我无法想象他四处托人,对人低三下四,苦苦哀求的样子。

当父亲回忆过往的时候,我从来都不反驳他。记忆只是我们想说给自己听的故事,真实反而没有那么重要,很多时候我们会被自己欺骗,又何必一定要求个是非分明。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和母亲吵了一辈子,无论何时何地,无时无刻都会因为任何琐碎的事情大吵起来,妈妈离开以后,爸爸的精神世界好像一下子就空了,他那挺直的腰杆也慢慢地弯了下来。有些路走着走着便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世界那么大,人生都很匆忙,一不小心走散了,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我问过父亲,我说:“爸,你现在闲了下来,会不会偶尔觉得生活有些伤感。”

“生活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哪有时间伤感。”他感慨的说,那段时间他总会用言语和身边的人事暗示我,我该找个人结婚了。

聂小欠把车子停在了北郊旧校区的一个巷子里,那是我们读书的校园,后巷的门口有一家旧书店,书店里的老板是个瘸子,眼睛瞎了一只,这家书店里的图书大部分都是盗版的,印刷的字迹模糊,错别字频出,我读书的时候所有文学的积累都是在这里完成的,在这里租书每天一毛钱,由于语文偏科太严重,大多数的时间都在阅读课外书,我每天都可以租借三到四本书,在数学和英语的课堂上一目十行的阅读,长此以往的坚持了三四年的时间,最初的时候看港台的情色漫画和小说,看故事的时候一目十行,无书可看的时候开始看金庸,古龙,琼瑶,温瑞安等武侠小说,看遍了一切之后只能去看古典文学和世界名著,从世界名著中看到武侠和言情的人物缩影,读过几千本小说后在故事上再也找不出猎奇的感觉,在我最后一次从旧书店里借书的时候,瘸子老板跟我说:“每天一毛钱,你从我这里一共借出了5380本书,你平时不需要上课考试的吗?”

“电影让人生的阅历延长了3倍,阅读让人生延长了数百倍,包括学习在内,在人生中有什么还能比阅读的经验更有意义的事情吗?”我反驳的说。

“你的鬼才逻辑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你会成为一个作家,要么成为一个无可救药的流氓。”瘸子老板递给我的最后一本书就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我复读之后再也没有去过那家书店,再次回到那里我有些恍惚,在那家书店旁有一家胡辣汤店,聂小欠停好了车子,她指着一个角落说:“读书的时候,我每天都坐在这个位置,看着你抱着几本书回去,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坐下来吃顿早餐,我离开的时候都没有等到你。”

“说来惭愧,我所有的零花钱都用来租书了,这些年都没有吃早餐的习惯,读书的时候我也想过,在书与早餐之间,还是选择了不切实际的梦想。”我讪讪的笑着说。

我的电话响了几遍,是余嫣打过来的,我犹豫不决的盯着余嫣的电话,她打来一定是询问彤彤的情况,聂小欠乞求的说:“我想好好的吃一顿早餐,现在已经没有那么早了,还好不算太晚,重要的是我想和你一起。”

我关闭了手机,这些年我从来都不知道胡辣汤,油条会如此的美味,她说人生没有什么鸿鹄浩志,用心的体会眼下的一切就好了,她看我眼神游移,还在牵挂手中的电话,她怅然若失的说:“我当年真的信了你的鬼话,那个才情四溢的文学青年,那就是瞎了眼的一个意外,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了这个世界,我依然相信你,当意外来临的时候,我最美好的意外早已经在我的身边,我笃定的相信,那个意外就是你。”

“彤彤2:30分上课,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早些吃完,我们还要送她上学。”我说。

“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到底懂不懂啊?”聂小欠愤慨的说,她的面部表情突然扭曲成一团,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不能自已,额头上汗渍斑驳,她从包里翻出了一瓶舒芬太尼,三类的止痛药剂,吞食后情绪才有所缓和。

“你昨天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质问道。

“真的假的,你都不会相信,还重要吗?”她说。

“还有办法的对不对?”我问,

她失落的摇了摇头,故作从容,气若游丝的说:“你又被我骗到了,对不对?”

“差一点,就被你骗到了。”我声音哽咽的说。

“就差那么一点点,这些年你还是些许有点变化,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成功了,在真正爱的人面前,没有人可以做到毫不在乎,可惜没机会了。”她失落的说。

“我的人生一塌糊涂,不值得你心心念念的牵挂着,我都以为自己的人生配不上任何的惊喜。”我说。

“即便再普通的人,哪怕是别人眼中的累赘,都有可能是另一个人一生求而不得的那个人。”她说。

下午,我们送彤彤去了学校,她把一对耳环偷偷的放进了彤彤的书包里,我假装没有看到。她说:“我骗了你,我随时可能昏倒,再也无法醒过来,我在强撑着生命的每一天,我快撑不下去了,我好累,我现在只想静一静。”

送聂小欠回到酒店后,我找了辆出租车去前任社长家里,社长回家的时候已经凌晨零点,他身上的酒味挥发了很远,我距离他五六米的位置都已经嗅到了酒精的味道。

我欠着身子走上去问:“社长,那天你让我买的发票,我今天带来了,我女儿要缴纳钢琴补习班的费用,您方便帮我结算一下。”

“小郭,我觉得你这个人一点情商都没有,在我身边干了这些年,你的情商让狗吃了?做人要有宽广的胸怀,要有格局,这事儿你办得太小家子气了,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你以后还想不想在文艺圈混了?”

“咱们得讲道理,我在文艺圈混不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急需这笔钱,我都已经不是社里的员工了,我求您了。”我哀求的说道。

社长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钞票,从中数了420块钱,说:“我喜欢讲道理,那天聚会是19个人,每个人四百二十块,咱们AA制,小罗有偿陪侍的钱,我吃点亏,一并给你,下边剩下的钱,你爱找谁找谁要去!”

我拿着手里的420块钱,社长愤愤不平的关上了门,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余嫣的电话打了几遍,我接通了电话,她在电话里催促的质问:“彤彤学钢琴的补习费为什么还没有打过去?”

“孩子还小,是不是学钢琴的事情可以缓一缓?”我推脱的试问道,电话那头的余嫣立即炸了锅,余嫣暴跳如雷的说:“什么叫孩子还小?她们班级里的同学都已经钢琴六级了,难道你想让孩子跟你一样一事无成,做任何事情都半途而废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就挂断了,婚姻生活中的一地鸡毛,飘散在我的生活里无处不在,我在路边的超市里买了几厅啤酒,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每天清醒的面对糟糕的生活太辛苦,喝点酒才能睡个好觉。

我回到家里,余嫣冷着脸坐在沙发上,我小声翼翼的问:“彤彤睡了?”

“我还以为你走丢了,不知道家在哪里,仔细想想你还如不走丢了,这个家里有你真的不知道有什么用。”余嫣冷嘲热讽的说。

“彤彤学钢琴的钱我会想办法的。”我喝完酒脑子有些混沌,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我们离婚吧!”余嫣不苟言笑的说道。

“你说什么?”我皱紧眉头,我听清楚了她在说什么,只是想再一次确认。

“我说我们离婚吧,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她冷漠的说道。

“我会努力的工作,我只是最近写作太累了,所以才会对你发脾气,相信我,这些毛病我会改的,明天一早我去公司结算稿费,我的新书寄出去了,反馈也很好,应该能够出版,我催一催他们,彤彤的学费和车贷就能缓过来。”我凑算着在哪里还可以挣到钱。

“你清醒一点,我们离婚吧。”她怕我听不清楚,一字一句的说。

我失落的在沙发上坐下,余嫣锐挫望绝的看着我,我颤抖着手倒了杯清水,我把水灌进肚子里,想让自己尽快的清醒过来,我舒缓了口气儿,难以抉择的问:“离婚的事情你是临时想到的,还是想了很久了?”

“我想了很久,我不想和一个酒鬼过后半生,酗酒,抽烟,熬夜,我们就不能像普普通通的所有人一样,你看看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每天靠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活着,和你在一起我看不到未来,生活没有希望,你知道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吗?”余嫣口口声声的质问道。

“普普通通的所有人,他们都是什么样子?”我疑惑的问。

“你看过自己写的东西吗?你病了,我们的这段婚姻也病了,前方已经没路了,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我们最终还是把婚姻过成了牢笼。”余嫣痛彻心扉的说道。

“牢笼?你终于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了,我们这段婚姻的刑期满了,你迫不及待想逃离了对吗?”我嗤之以鼻的说,在一段感情中,如果对问题开始质疑,答案就会变得复杂,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拥堵在相互的猜忌上,问题变得盘根错节,千节百扣,一不小心的牵动任何敏感的线条,都会让这段感情支离破碎。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喃喃自语的重复念叨着,我深陷在生活的泥潭里无法自拔。

“你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爱都给我,可是你的心在别处,这样的爱我不要。”余嫣红肿着眼睛说。

我不想再撒谎,那天我也没有反驳她。

离婚后,生活的无力感让我手足无措,当生活露出冷漠嗜血的獠牙时,才会觉得畏惧和敬畏,我戒了酒,彤彤跟了我,她跟我的理由让我啼笑皆非,她说爸爸没有什么朋友,如果连她都离开了,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得下去,家里的东西她都没要,简单的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清算了我们之间的财务,在一塌糊涂的生活中,一个不爱了的女人竟然可以冷漠到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车子,房子的财产部分她选择了折现,我从朋友那里借了一笔钱给她。我和余嫣离婚的时候很冷静,没有争吵,大家都很忙,只是走个流程,就像结婚的时候一样。

第二天,离婚之后的生活,彤彤也有些许的变化,她学会了躲着大人偷偷的哭,彤彤一双眼睛肿得像核桃,煮了两枚鸡蛋在眼眶上滚了几圈才稍微消肿。

周六的晚上,彤彤很少跟她爷爷交流,勉强打声招呼,然后便站在旁边拉扯着爷爷的轮椅。我带着彤彤去看望父亲,他不知道离婚的事情,问到余嫣的时候,我恍惚的有些走神儿,父亲疑虑重重的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她工作忙,过段时间来看你。”我说。

“你妈在的时候,我跟你妈也是吵吵闹闹了一辈子,有什么事情慢慢谈,如果谈不明白,就放慢脚步,多谈几次就好了,所谓的爱情就是让我们在漫长的生活中厌倦对方的时候,可以想到彼此的好,最终成为柴米油盐的润滑剂,留下足够的时间来包容对彼此的反感。”父亲老生常谈的说。

父亲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父亲时好时坏的病情,越来越情绪化,有时候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有时候会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那天他说了很多的话,在他的眼睛里只有孙女儿彤彤。

我越来越像我的父亲,从内心的理解到外貌,真正的变老不是容颜的老去,而是坦然认清了自己无意义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热情的去面对余生,回忆会遗忘那些痛苦不堪的往事,放大美好的瞬间,才能让我们更好的承受过往的重担,不至于被现在和未来压垮。

父亲那天给了我一张卡,卡里有20万,他说自己年龄大了,这些钱也用不到了,第一次为人父母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结婚的时候父母花掉了前半生的积蓄,离婚了,孩子就又变成了孩子,他说这些钱是留给彤彤的,让我不要过于介怀。

我最初认为一切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都已经被标好了价格。

一段感情的无疾而终,让我无所适从,我努力的工作把一切都抛之脑后,我同时给几家婚庆公司写脚本,给北京的几家广告公司写策划,工作上慢慢的有了些许起色,聂小欠来找过我几次,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看着她脸上依旧挂着少女般的笑容,我曾经以为她是我情感归属的答案,却也是问题的所在。

聂小欠知道我离婚的事情后,表现的有些失落,脸上没有看到一丝的喜悦,反而像做错了事情被人发现的小女孩,她撩着鬓角的发丝,安静的低着头,她的头发明显掉了很多,一脸倦容的自责说:“对不起,打扰了你们的生活。”

“这跟你没关系。”我说。

“我觉得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已经打扰到了你们的生活,认识了这么多年,时间总是一错再错,有些人出现的太早,太晚都不对,巧合的是这两条我们都占了。”她引咎自责的说。

“这些年除了更性感和成熟以外,还是那么的善解人意,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我说。

“改变从来都不是瞬间的事情,真正的改变潜移默化,悄无声息,结了两次婚,我看待很多事情的角度都改变了,每一段婚姻就像一只跌入到蜘蛛网中的虫子,越挣扎越无法动弹,去过很多的地方,见了不同的男人,我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她嘲弄的说,我们回不去的不是某个地方,某条巷子,而是告别不了记忆中的人,以及那个时间的自己。

“你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

“他很普通,生活很单调,喜欢一切事物都井井头条,上班,下班,读报,做报表,他是个丁克,不太喜欢孩子,他觉得孩子很烦,养育孩子就是在偷窃自己的精力和时间。”聂小欠说起她丈夫的时候毫无避讳,就好像在讲述一个她只是认识的朋友,对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关系只字未提。

我从口袋里拿出来她送给彤彤的耳环,我没有把耳环直接递到她手中,而是把耳环放在了桌子上,我说:“这个东西太贵重了,孩子用不到这些。”

“成年人不应该帮小孩子做选择,你看到的是价格,而他们看到的是价值,有人喜欢就是物品的价值所在。”聂小欠打量着桌子上的耳环,提起自己的病情,她还能笑得出来说:“这些身外之物,我这身子骨,现在佩戴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都不会看上去更好,它们对我来说没有价值了。”

“我在网上查过,这副耳环要十几万。”我说。

“假的,这是仿品,我在你眼中什么时候富有到会把十几万挂在耳朵上,这听上去更像是个笑话,如果是真的,我都害怕钱太多,让我听不到声音。”聂小欠咯咯的笑着说,她面带笑容,突然摔倒在地上。

姗姗来迟的救护车半个小时后才到,她昏迷的时候依然紧攥着我的手,我在医护人员眼中碍手碍脚的上了救护车。

她面色苍白的躺在病床上,她的主治医生责备我,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带病人出去,聂小欠卖萌撒娇的跟医生乞求,挤眉弄眼的说:“李医生,就是这个男人死乞白赖的说想见我,我也是可怜他就见了一面,我也想好好的看病啊,我也不想会发生今天的事情,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会了,你一定要让他负责,晚上就让他守夜吧。”

李医生看向了我,无奈的摇了摇头,被其他病人催促着走出了病房。

我把彤彤送到了父亲那里,陪父亲吃了顿快餐,他看着满桌子是炸鸡汉堡和薯条,我拿走了彤彤的耳环,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吃东西的时候嘟着嘴不说话,父亲念叨着这些洋垃圾食品不要让孩子吃太多,小孩子都开始变得臃肿肥胖,这样下去迟早会吃坏身体,这时代已经变得完全陌生了。临走的时候我把耳环交给了彤彤,她喜笑颜开的雀跃道:“我找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它,就猜到是被爸爸拿了去,我以为你还给了小欠姐姐。”

“别人送的礼物要懂得珍惜,学会感恩,如果有一天想念小姐姐,记得这对耳环是你们两个曾经一起最喜欢的东西。”我说。

“小欠姐姐既然也喜欢,她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呢?”彤彤问。

“喜欢有时候是个量词,你比她的喜欢多一点点,小欠姐姐觉得你比她更喜欢这对耳环。”我说。

“真的吗?那我要喜欢很多东西,都要比所有人多一点,喜欢爸爸多一点,喜欢爷爷多一点,还有喜欢读书多一点,只是……”彤彤欲言又止的低下头,她抠弄着小手说:“妈妈离开了我们,是不是妈妈喜欢我们少一点?”

“喜欢和距离没有关系,离开了也并不代表喜欢的就会少一点,妈妈只是有自己的生活,但她对你的爱一点都没有减少。”我抚摸着她的头说。

我回到酒店里是十点半左右,聂小欠已经睡着了,在酣睡中时而皱紧眉头,时而傻笑。

我坐在窗子前打了个盹儿,再次梦到了那棵长满了五颜六色鞋子的树,每一双鞋子都很漂亮,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又在做梦,我能感觉到梦境和现实的界限,我在梦中拥抱着那棵树,无比的真实,带着清风和土壤的气息。

那天树上的鞋子成熟了,树干老了,枯树褪去了一层褶皱的皮,从树上掉下来一双鞋子,那是母亲送给我的第一双皮鞋,是皮革的,殷红色,又或许走了太长的路,那双鞋子上沾满了泥泞,鞋面上多出了很多划痕,我努力的擦拭着鞋子,怎么都擦不去。

我从梦中醒来,聂小欠捧着脸在看我,她坐在病床上,唏嘘的问:“做了什么美梦?哈喇子都淌出来了。”

“你醒了?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我说。

“嘘!不要说话,让我多看一看你的脸,我想看清你的样子,我喜欢这样安静的看着你,你不说话的样子,我有一种被爱的错觉,谢谢你来看我,谢谢你们包容了我的自私,让我觉得活着的一切都很有意义。”

她把脸贴过来,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脸上和鼻息之间能够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流,有一股淡淡的茉莉的香味。

“我们去看极光吧?”她突发奇想的提议说。

“现在?”我惊愕的问,呆滞的站在病房里四顾张望,被她这个疯狂的决定震惊到,窗外已经是深夜。

“我的时间不多了。”她兴奋的手舞足蹈,还没有从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中平静下来。

我从小到大做任何事情,都习惯了等待,从一个周密的计划开始,等待合适的时机去实现它,我总觉得一切都还有时间,一切还来得及,事实上这些年都过得一塌糊涂。我张望着病床外寂静的走廊,拉着她的手偷偷的从医院里逃离。

秋后的街道上,天气转冷,落叶在我们脚下如潮水般漫过了脚踝,我们在医院楼下的十字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坐上出租车。

“去哪?”司机问。

“机场。”聂小欠说。

我打断了她,疑惑的问:“我们不需要收拾下行李,做一下准备吗?”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没有时间了,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这么多突发状况,哪有时间给你准备。”她说。

“我说至少收拾一下换洗的衣服,回家带上刮胡刀,计划一下我们要去哪里。”我犹豫不决的问,此时我并没有动摇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让我不确定的事情甚至手机都没有充满电,行李箱还没有准备,身上的这件衣服一个礼拜也不够体面。

聂小欠心潮澎湃的说:“这些事情很重要吗?所有的准备,去机场的路上足够做完了。”

“那边的天气怎么样,我们要不要先看一下天气,气温以及交通路线,那边会不会很冷。”我问。

“去哪还没有想清楚,冷不冷是下一步要考虑的事情了。”聂小欠循循善诱的说。

“那我们现在去哪?”我问。

“北极!”她说。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中年大叔,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两个,就像在偷瞄两个神经病,为了表达出我精神是正常的,我关切的问:“师傅,您这车包一天多少钱?”

“伍佰一天,不含过路费,停车费。”他说。

“那……北极去吗?”我试探的问。

一辆出租车戛然而止的停在了路边,中年大叔司机骂骂咧咧的说:“去你大爷!真晦气,大晚上碰到两个神经病。”

“我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自己业务能力不行,也不用骂人嘛,不去就不去嘛,对乘客大呼小叫的,信不信我投诉你?”聂小欠气急败坏的说。

“拒载乘客,我听说根据相关规定,好像最高要罚款3000。”我补充说。

“你投诉我吧,这活儿我干不了,再说也没你们这么干的,我开了十几年出租车,年年都是年度最佳老司机,你们要投诉一个年年都是最佳老司机的司机拒载乘客,你们在侮辱我。”中年老司机欲哭无泪的说。

“路还是要一步一步的走,步子不适合太大,我们还是先去机场吧。”我安慰中年司机说。

“有两条路线可以走,我们从北京在莫斯科转机飞芬兰的首都Helsinki,然后搭乘极地列车或飞机去Rovaniemi,幸运的话,根据这条路线大概我们会在23个小时后看到极光。”聂小欠在手机上计算着行程分析道。

“另一条路线呢?”我问。

“我们可以选择去挪威的北角,从挪威首都Oslo有航班到北角附近的霍宁斯沃格机场,从Troms驾车前往北角。”她查阅着最新的航班和里程,我们还没有从出租车下来,她毅然决然的做出了选择。

“北角!”她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儿。

我们抵达挪威奥斯陆(Oslo)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在玛格西纳百货买了些补给用品,棉衣,帐篷和一些便携的食物。路经霍宁斯沃格的小镇租了一辆汽车,镇上只有两条古朴的街道,宁静祥和,路边围聚着闲散的人们,街道上的雕塑,花草很精致典雅,木质的港口延展到海湾上,星散的停靠着几艘帆船,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有海风拂面,我们驾车一路开往北角,一路上驯鹿成群,一路上海岛相连,山海相依,不少游客开着房车,在野外搭起了帐篷。

这里冬日光照时间只有五六个小时,过了早上九点,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我和聂小欠并没有着急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她一路上尝试着徒步登山、皮划艇和赏鲸等,那天我们把车子停在路边,她坐在海岸线的礁石上,海天一色的彩云把海岸线染成了金黄色,直到色彩随着日落淡去,看着墨绿色镜子一样的海面,礁石上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身影,她只是静静的坐着发呆。

傍晚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几个挪威的渔夫,高挺的鼻梁,蓝色的眼睛,说英语带有浓浓的北欧口音,我们买了一些他们捕捞的三文鱼和帝王蟹,他们带了本地产自北极圈内的一个叫Myken小岛上的威士忌,渔夫说:“每年都会有很多游客来这里看极光,大部分人都失望而归,他们见到所谓的极光,都只是日常可以见到的,没有爆发的时刻,极光爆发的时候与平时见到的不一样,这个要看运气了,大自然的力量和美丽,鬼斧神工,震撼程度足矣让人叹为观止。”

渔夫说他见过一次爆发的极光,在他还小的时候,一缕一缕的光晕从头顶上蜿蜒掠过,五彩缤纷,光晕照亮了海面,山峦和村庄,他亲眼看到有游客泪流满面,手舞足蹈的跪倒在地上朝拜。

越靠近北角,越往北,海面的色彩越发清冽,远方的群山上,已是白雪皑皑,像一幅18世纪弗里茨·索洛的油画,北角在北欧的极北之地,随着行程的缓慢推进,聂小欠的心情就越来越沉重,她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开了一整天,这一路上她会因为我开车和赶时间与我争吵,她坐在车子里喝光了渔夫留下来的威士忌,那天早上,九点以后天空才泛出一丝亮光,她把自己锁在车子里,我依偎在车子上,看着过往的车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过了很久,敲开了车窗。

她红着眼睛说:“这一切都太快了,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你这么赶时间,你这么着急,赶着去死啊,你这么想看到世界的尽头吗?”

“对不起!我做错了什么吗?”看到她第一次歇斯底里,我很自责,发自肺腑的问。

“你没错,你什么都没错。”她越说越激动,走到我面前捶打着我的肩膀,捶打着我肩膀的手一下一下放缓了速度,直到她的手停放在半空中,再也打不下去,她涕不成声的说:“我不应该突发奇想的让你陪我来这里,可是你知道吗?为了这一刻我计划了十七年,我第一次在同学婚宴上的酒店里,看到你的一瞬间我就输了,我以为这些年经历了婚姻,见过了很多男人,但是还是忘不掉你,那天我激动的连话都不敢说,即便是个寒暄都花光了我所有力气,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怕一开口声音就会出卖自己,我只能假装自己很忙碌,和你擦肩而过,你生日那天,为了和你邂逅,我排演了三天,还是抑制不住对你的思念和激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一个人,当他出现在你面前,阳光都没有他闪耀,他就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词。有人说女人过了三十岁,千万别再相信爱情,可是你把爱情的种子种进了我十八岁的心里,我无时无刻都在期盼着它开出美丽的花,我现在老了,那些花枯萎在心田里,你就像一把火,把我烧得体无完肤,我的执着和信念顷刻间崩塌,变得支离破碎。”

小欠情绪难以平复的看着我,我走过去抱紧她,只是紧抱着,两个人的嘴唇贴在一起,甚至都算不上是接吻,她脸颊上的泪水从嘴角滴落在我的唇上。她身上有浓郁的香水味、酒精味,还有女人的体香;她的唇上沾着泪水,有些苦涩。

那一刻,她在我的怀里颤抖着,从肩膀开始颤抖,伴随着情绪的波动和哽咽声,整个身体都在震颤,她的腿脚发软,站立似乎都有些困难,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胸口的起伏和体香,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味,我用尽了一生在漫长的岁月中去寻找这种味道,只是希望能再次看到她的身影。

最终我们都停住了,突然意识到,我们念念不忘了十七年多的爱情,在这一吻中画上了句号。跟我们梦寐以求的爱情不一样了,似乎失去了什么,我们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挪威北角,这个马格尔岛北段的海岬,被世人称为——世界的尽头,北角在苍穹之下一眼望去没有尽头,没有树木和植被,海水拍打在悬崖峭壁的花岗岩上,低矮的苔藓细密绵绸的覆盖在砂石之上,被冰雪冻住,砂石裸露在海平面上。

我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凄美,赞叹和孤寂,一座镂空的地球仪雕塑孤立在岩石上,灯塔状的观景台寂寥的耸立在我们的前方,在它身后便是壮阔的北冰洋了。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天就已经完全的暗了下来,灰蒙蒙的一片,我们在夜幕完全到来之前扎好了帐篷,那天夜里温差特别的大,-20度左右,聂小欠提前穿好了羽绒服,等了很久没有等到极光出现,聂小欠躲进帐篷里,裹着睡袋睡着了,挪威的渔夫说的没错,能够看到极光也是需要运气的,或许我们的运气一直都不太好,过了凌晨之后,一缕一缕的光照进帐篷里,蜿蜒的从她的脸庞划过。

帐篷里泄进来的极光惊扰到了小欠,她探出头看见一顶五光十色的巨大苍穹,色彩纷纭,在星河密布的天际之间变幻莫测,绮丽的极光犹如一条荧光四射的彩蛇在星空中嬉戏,随风舞动,高空中絮状的光斑凝聚成一团,一束青丝般的光线在苍穹中画下一道弧光,细如轻纱的云霭层次分明,蜿蜒交织在地平线上,有的呈现出天青色,微微泛红,如同“飞天”中的彩绸一样在天空中散开,一缕缕白色,紫色,青色,绿色,深红色极光交织舞动在一起,似乎萦绕在指间,仿佛伸手触及便会四处消散,翻涌的色彩灿若晨光,彩熠熹微。

海面上几头蓝鲸跃出海面,打散了海天一色的寂静,海面上的极光就像打碎的玻璃,一缕一缕的光线受到惊吓般涟漪散去,远处鲸鱼的哀鸣响彻天地。

小欠欣喜的看着烟火般绚丽的极光,几个小时都沉浸在大自然绘制的梦境之中,炫目的光芒让她手舞足蹈。

“我第一次看到极光,第一次看到鲸鱼,第一次和你在零下20度的世界尽头,这一切都美好的难以置信,无论多么的难以置信,这一切都正在发生。”小欠脱去了臃肿的外套,在极光中翩翩起舞,我惆怅的看着海平面,心中泛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那一刻我想起了余嫣,此时此刻她又在哪里?在感情的世界里,一个男人总是逃不出最爱的,被爱的和相伴一生的三个女人,就像一个魔咒。

红玫瑰终将变成墙上的蚊子血,白玫瑰也必将变成衣物上的一粒饭黏子,我们都抵不过时间和柴米油盐,明月光在天上,朱砂痣在心里,我们唯独忘记了一点,它们都不在生活里。

小欠跳了一会儿,我赶紧拿外套给她穿上,怕她着凉。

“天色不早了……”我还没有说完,小欠捂住了我的嘴巴,她紧握着我的右手,说:“嘘!你什么话都不要说,用心去聆听,两个人只要十指紧扣,相互陪伴着去面对一切,我什么都不用怕,爱是能够感受到的。”

我们相拥着躺在帐篷里,在极光下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另一半睡垫早已经凉了,我找遍了整个北角,都没有发现聂小欠的身影,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在帐篷的睡袋旁发现了一张极光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是我们用拍立得拍下的照片,我们两个人在极光中相拥。

她在明信片里写了一段话:

我走了,这次就不说再见了,既然忘不掉你,那么就让它变成最美好的回忆,原谅我最后的自私,用一场旅行和自己的过去告别,和这潦草的一生在别处说再见,我不想死在病床上,我想在路上结束这一生。谢谢你,陪我一路走来,谢谢那个午后的雨,让我们相遇。你会遇到一个更值得爱的人,在暮色消散时把我忘记。

——小欠

第 5 章 chapter:低配人生

一个礼拜后,我回到了家乡。

我再也没有见过聂小欠,就像她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她仿佛突然从我的生活中被抹去,我去了趟医院,问遍了所有的宫颈癌相关的专家,都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一个月后,出版社的朋友打了个电话给我,电话里他很激动,兴奋的情绪无以言表,他说我的新书他看了,报了选题给社里,从策划,发行,营销都一致认为这是一本很有潜力的书,在经济下滑的时代,每个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面对低欲望中年危机群体,这本书稿很有意义,发行认为这本书至少能卖出去一万册,问我出版合约是邮寄,还是当面签署。

我给了他一个地址,推辞我身体状况不太好,最近还是少见面,他直截了当的问能不能在小说里加入一些商业话题,比如说裸贷和一些香艳离奇的描写,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真实了,博眼球才是文化商业的核心,这对于商业营销可能有更好的助推,他笃定的说:“我觉得你这本书会火,简直火的一塌糊涂,你知道的,很多畅销书都是我做的,我的眼光不会错的。”

“想分对错,你去读一读九年义务教育,那里的对错分得很清楚。”挂完电话我心中有些后悔,果然我出版社的责编朋友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依然坚持把书稿寄给不同的出版社,直到我快忘记了这回事儿。

有一天闷三儿打了个电话给我,他在电话那头一再确认的问:“是郭非吗?”

“是。”我说。

“武胜利,老武你还记得吗?上次一别,都还没有来得及留联系方式,这孙子给了我三个号码,没有一个是对的,你还好吗?”闷三儿问。

“我记得,上次在谷薇薇的婚礼上还见过。”我说。

“那就好,明天晚上,同学聚会,就差你了。”我承诺完要去,闷三儿火急火燎的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那天的同学会搞得声势浩大,高中的同学来了一百多号人,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我的同学都老了很多,班主任已经满头白发,他们那天在酒桌上聊得兴起,锅盖儿在酒桌上信誓旦旦的质问着油条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活的最逍遥自在的应该是油条吧。”

“我刚离完婚,我们家那位上个月去世了,我怀着悲痛欲绝的心情参加完她的葬礼,92岁的高龄,喜丧啊,她把所有的财产留给了自己的子女,我每个月从基金会领取4000元的生活费,这脸都丢到裤裆里了。”锅盖儿无奈的说着,他倒是毫无避讳。

“这些年眼瞅着吃软饭吃撑了,把软饭都快吃成铁饭碗了,你是第一人,你问问王老师,他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班主任,现在还是2800,你找谁说理去。”闷三儿说。

“这些年,咱们同学里保送清华北大的有不少,只有你一个人保送ICU,你喜欢,那你就继续保持,这跟我们没关系,你就是保送火葬场,都跟我们一点关系没有,你怎么好意思在这里调侃王老师的?”一个同学跳出来愤愤不平的说。

“大家都别激动,王老师一直想靠自己的一腔热血来打动同学们,结果被打得一动都不能动,最后一次打动王老师的是谁?王老师可是在医院里躺了仨月都没有下床。”班长义正辞严的问所有人,只有闷三儿低下了头。

我打破了沉寂,疑惑的问:“你们还有没有人记得一个叫聂小欠的同学?”

所有人都用见鬼的眼光看着我,班主任王老师心血来潮的看着我,疑惑的问:“你说什么?”

“你们有没有人记得有一个叫聂小欠的同学,大概有这么高,你们有人知道她去哪了吗?”我乞求的问。

“郭非,你是不是病了,我有个老同学,是一个精神科最好的医生,你没事儿去看看。”王老师惊愕的看着我说。

“王老师,我是最尊敬您的,您应该相信我,我只想知道小欠在哪里,我快疯了,她最后究竟怎么样了,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乞求的问。

“聂小欠是你的妻子,你们结婚当天,我们所有人都去了,那天喝了很多的酒,你结婚的时候,刚从传媒毕业,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你信誓旦旦的要带人家要去挪威看极光,后来你出了书,一个女粉丝余嫣余小姐出现在你面前,那段时间闹的很不愉快,我听说你去了传媒大学教书,后来每隔几年都会有几本书上市,小欠一个人在家里带着彤彤生活。”

“你们错了,所有人都错了!”我痛心疾首的说,我失魂落魄的走出了聚会的餐厅,从餐厅出来后我去找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坐在轮椅上,缓缓的走进我的生活。

在生活中因为琐事吵架的面孔变成了聂小欠,我隐约的记得,那天我和小欠大吵了一架,在情人节的晚上,小欠擦干净眼泪,歇斯底里的说:“我不相信,如果你最爱的不是我,去他妈的天涯海角,我祝你们白头偕老。”

那天我们在街道上吵得厉害,她丢下来这句话就跑掉了,有人打开窗户叫嚷着说:“这大半夜的,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别他妈在大街上吵了,人家都忙着约炮,你们他妈忙着约嘴炮。”

时空交错,我记起了聂小欠,也记起了余嫣,记忆像碎片一样让两个人叠化在一起,虚幻和现实在我心中挣扎着,变得模糊,我年少时候的记忆和现实交织而过,像两道一掠而过的列车。

这些年我都没有认真的做过一件事情,我想搞清楚一件事情的时候,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那天酒喝到最后,我写了封情书给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跳舞的小欠突然停了下来,我们相互注视着对方,默默无言,只听到嘈杂的音乐声。

我们走在夜色弥漫的都市街头,灯光昏暗,她突然站住了脚步,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喝醉了。”我安慰她说。

她抽了我一个耳光,突然扑过来趴在我肩上哭,身体都在颤抖。她哽咽着说:“连自己的喜欢都不敢说出口,怎么会快乐?”

我说:“快乐并不是最重要的,生活才是。”

“我们的爱情生病了。”她说。

“我知道。”我说。

那天我们沿着柏油路走了很久,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我们两个十指紧扣的身影在地上被路灯拉得很长。

她突然在黑暗里停了下来,问:“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想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人生需要再来一次,我一定会选择放弃这个机会,不是因为懦弱,只是想更坚强地走下去,珍惜所拥有的一切,无论这一切有多糟糕。

我笑着说:“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人。”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最难的就是做人。”她叹息着说,她突然站住了,沉吟着说:“我们结婚吧!”。

我突然从梦中醒来,紧紧的抱住身边的女人,我不敢去看她的脸,痛心疾首的说:“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我梦到了自己另外一种人生,如果人生再来一次,我觉得可能会变得完全不一样,事实上都一样。”

那天晚上,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和小欠背靠背坐在操场上,那天是我18岁的生日,我们仰望着星空。这场景很美,美到我都无法分辨出它究竟有没有发生过。

她问:“你见过白蚁山吗?”

我说:“我没见过白蚁。”

她说:“你应该去看看,白蚁很平凡,也很渺小,却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我说:“白蚁山我没见过,不过我见过尧山,我爸爸当兵的时候带我去的,那里的石头像人。”

她问:“我跟你说尧山了吗?”

我说:“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她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比这一生还要长。

我说:我也是!我好像看到了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