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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害怕,害怕得浑身哆嗦。

哪有她多年前一别时,那种坚然不顾。

01

我妈嫁给我爸,缘于交易。

在这片群山环绕的村子里,简陋砖瓦是独具特色的。

家家仅用草泥,或者自制的土疙瘩垒砌房屋。

我妈满脸伤的躲在墙畔,嘤嘤地哭。

我爸哧红着眼,“说!跑不跑!不说,打断条腿!”

她不傻,懂得保存着实力,期待着下次出走。

奈何村子离最近的车站得翻过后面的那座山,才能逃出生天。

否则这两条腿是耐不住打的。

我哥拉着我示意,“别去!否则她得走不了路了!”

我们相劝,无异是雪上加霜。

年幼的哥哥不时回头,不时寻找机会,劝慰父亲的怒气和蛮力。

范慧低头说自己错了,爬到钟承福腿前,说:“孩子爸,我、我错了,不该听别人的蛊惑,我傻。”

她懂得如果硬和钟承福杠,她怕是再也走不出屋子,走不回她的天。

哥哥悄悄走来,说:“爸,饭好了,做了肉,你爱吃的炖肉。”

钟承福在肉香和酒香中,忘却了范慧的坚挺和哀嚎。

一场无数次上演的你逐我打,被无声息地掩盖了。

02

范慧老老实实地和钟承福过起平和日子,洗衣做浆,伺弄孩子。

见范慧收拾得服服贴贴的,钟承福便随人去挖矿。

这村子里的人,多是倚矿为生。

只有下到地底,才能够勉强维护一家老小的吃喝穿度。

虽是钟承福离家而去,但村子里的眼睛无处不在。

钱买来的女人,不是能轻易逃的。

可能范慧逮这一天,逮了许久。

我在屋子里烧了两日了,一直未见退烧。

身体如滚烫的球,谁摸了都是惊悚。

隔壁的老钟哥,是钟承福的本家哥哥,替着父亲尽着看护之职。

老钟叔瞅着我胡言乱语,作了难,“哎呀,这娃娃,怎么搞嘛?承福又不在......”

钟承福把家交给了范慧,自是全是她作主。

可这主却没有自由,禁锢仍在。

得去镇子上,开几副药,方得解决烦事。

范慧不开口,任我在那里滚动,“妈妈,我难受,带我去看病,我难受......”

这一声声的,揪得老钟叔抓耳挠腮,绕屋旋走。

哥哥摸着我的小脸,说:“妹妹不行了,妈妈,去看病吧,带她去吧,不能耽搁了。”

我和哥哥的唱和惹怒了老钟叔,他跺脚道:“孩子妈,范慧,承福不在,你不能虐待孩子,当心他回来,棍棒伺候!”

范慧弱弱地说:“老钟哥,镇子那么远,得翻座山才到,我、我......”

她在表示不肯去,甚至是抗拒去那么远的路,给我诊病。

我哎呀呀,一阵阵地低吟,老钟叔说:“孩子有三长两断,看你怎么跟承福交待?我给你是皮痒了!”

在老钟叔的逼迫下,范慧不情愿地扛着我,准备去镇子上诊病。

03

天空无端下起雨,这山里雨水多,雾气氤氲。

哥哥往背篓里装了不少吃食,说:“妈,饿了就吃,水也备着呢。”

范慧未理会哥哥的音意,掂了掂篓子,和我踏上了盼望已久的路。

雨水将山路浸得湿滑无比。

六岁的我,忍着剧痛,随范慧深一脚浅一脚地不断挪动。

离下山没小半功夫了,范慧放下篓子,望着我,泪眼婆娑。

一路上,她都是暗暗地发力,腿脚并用地一刻不停歇。

而此刻她止住了步子,说:“女儿,妈妈去方便下,你要是等不及了,吃篓里的东西,别饿着了自己。”

她、她可能就此见不到了。

那篓里的物品全是为她准备的,为她的重生,我和哥哥早料到了这一天,不会太迟。

我摇头道:“妈妈,你背着她,走快些,步子要快,快些啊。”

母女俩在雨水淅沥中绝然绝别。

六岁的孩子看着母亲从此再无可能回到这里,竟是笑道:“妈妈,你要快,快些啊,不要回来。”

范慧的熟影,渐渐成了一个点,直至那个点也消失殆尽。

04

我回到家时,老钟叔意识到不妙,扯道:“你妈呢?范慧呢?范慧呢!”

我哪回得上他要的答案,哥哥抱住我,说:“老钟叔,妹妹好烫,好烫,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这时离范慧出走已过去一整天,这个时间,她早跃上了车,离开了这座她厌恶痛恶的腌臜地。

老钟叔差人叫回了钟承福,而我在哥哥的照料下,转为平安。

钟承福哪想到是我和哥哥的交护,才使得范慧脱逃的。

他折腾了一天一夜,在地上嚎哭,“范慧,娘们儿,你个狗娘养的,我的钱,我的钱!”

那笔巨额开销终是空的,手握不住丝丝迹痕。

他的老婆,我妈,在我和哥哥的隐瞒下,开拓了新的人生。

没了妈的孩子,终是遭罪许多。

钟承福矿上也不去了,整日酒为伴,哀叹怒骂为便饭。

哥哥已长成大人,他长得像名家长,带着我默默过活。

在这片村庄属我家最难。

爸爸三天两头见不着影子,能见着他时,他是醉醺醺地随处一躺。

没人能帮上有两个孩子的家庭,他们避而远之,生怕沾惹晦气。

范慧的消脱,令钟承福大受“打击”,他天天四处寻,四处觅影。

渐渐的,我和哥哥成了孤儿,有父有母的留守孩子。

05

哥哥既是做爸爸,又是行使妈妈的职责。

长到17岁的哥哥,决意不读书了,学着大人样,去打工,去挣钱,去完成我的心愿。

我们这里离省城有24小时的车程,哥哥将我交与老钟叔,说:“叔,妹娃儿就麻烦你看着了,我爸不在,您多费点心。”

老钟叔没少看护我们,尽管那是因着愧疚,因着欠着钟承福的债,所以,他满口答应,“去吧,放心,我会照料她的,唉......”

我依依不舍地送哥哥,他揪开我,说:“妹,放心吧,哥哥帮你挣学费,帮你圆了梦想,哥知道你想上哪所学校,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他此行的梦想既是我的梦想。

钟祺瑞放弃了在这处穷地的挣扎,将人生的目标建树在我身上。

抑或说,他明了要走出这片天,得靠读书

唯有读书,是逆天改命的绝佳机会,也是唯一机会。

哥哥的旧衫洗得发白,他的影子如范慧般,渐至成了小点,直至再无法觅得。

大概六个月后,哥哥返回村子,站在门口说:“妹儿,哥哥带你去那个城市吧,去那里读书,那里更是捷径。”

大城市的教育资源自是我们这里无法比拟的。

如果我能进所好的高中,那么离梦想就更是近一些了。

没有爸妈的孩子就这样一步步地艰难前行。

我随哥哥进了省城的初中,踏进了离梦想更近的地方。

06

其实哥哥已换了工作,他在为我的高中学费努力攒钱。

那家工厂开出的工资固然是高,但也是要人命的。

长久在那样的环境干下去,身体自是出问题的,或者是说在拿命换钱。

小出租屋里,哥哥风尘仆仆地进门,我发现异样,说:“哥,钟祺瑞,你身上老是灰,好大的灰,做什么了?”

哥哥掩饰地说:“没。最近天气不老是这样,空气质量不好嘛,做作业吧,哥做饭了。”

钟祺瑞性子稳,心思沉,我哪看得出,他在默默地打黑工,拿健康换取我的未来。

哥哥出事的那天,是我拿到高中通知单的喜悦时刻。

他在医院里,在急诊的床上,喘不来气时,我望着他,既是想骂,又是想慨叹。

他要是没倒下,是不是一直不准备告诉我真相,告诉我,他是用他的命换我的未来。

我忍着不哭,把眼泪逼回了眼眶里。

这个暑假,我奔波于出租屋和医院间,为钟琪瑞能活,我要竭尽全力地夺取他,想各种办法留下他。

我想到了范慧,这个五岁即没了影的女人,我的妈,她是不是该见下哥哥,他的儿子,命不久矣......

说来神奇,范慧是交易来的,但她走的那天,悄悄地说:“妈妈有个哥哥,叫范池,他在......”

那个地址,我一直记着,用脑子刻得牢牢的。

这会儿,我涌现了那处地方,是这座省城的鱼目混杂处。

城乡结合部,我是第一次来。

我眼巴巴地站在门口,说:“舅舅,舅舅,我是......”

没有舅舅,出来的是个戴粗链的男人,他说:“你是哪个?叫哪个舅舅?”

他和范慧有几分像,应该是舅舅。

我说:“我是范慧的女儿,我哥是钟琪瑞......”

男人颤动了下,说:“你找范慧?她不在。”

男人不等我答,丢下我,关门即去。

思念了许久的母亲,现实给了我沉重一击。

我不想来找她,为了钟祺瑞,我必须要她现身,要她倾其她的温暖,给怀胎十月的儿子。

哥哥不肯再治疗,再花他努力挣来的钱。

他说:“妹儿,我不想治了,算了,别花钱了,它是哥哥留给你的,留给你考上心仪的大学......”

哥哥的眼神急促盼望,有种想见某人,却无得见。

范慧定是在这座城市,在这里未走。

我心里隐隐地痛,那种想与时间争夺哥哥的痛,只有范慧能解。

07

这座城市有条商业街,琳琅满目的商品依次排开。

我在这里找寻着可能的身影,心在告诉我,范慧在此,有可能遇上她,也有可能,是场空。

商业街挤着无数个小推车。

夜色渐浓,在城管的追逐下,小推车的主人们开始慌乱着,四处逃窜。

我被乱像裹得无法动弹,加之喝喊声、撵逃声,人随着急躁,烦乱。

迎面来的女人,约摸四十多,看样子是刚逃脱不久,喘着气,说:“妹娃儿,咋的啦?哪儿不舒服?”

我的小脸炽白,身子紧张道:“我、我,难受......”

女人一手拉着车,一手扶我说:“起来,让我看看,不行,我送你去医院。”

她的手温暖粗糙,经岁月的磨砺,透着沉练。

她是范慧!

她触及我的那刻,我心里惊讶万分。

人海中总有人与你不其而遇。

或是亲人,或是曾经的憎恨之人,但重要的是,你们,用千万的概率让它成为了现实。

我与小时的模样变化巨大。

她哪片刻间会到是女儿,那个心甘情愿放母亲走的女孩。

我拂开她,说不用了。

就这样,我触到了她,又溜掉了这机会,不惜半刻笃定。

哥哥的病情日益加重,在药物的维护下,他是掉着那口命,那口望眼欲穿的惦念。

我又去那挤兑的小街,在收场中,我尾随着范慧,跟到了她现在的家。

家在一条小弄里,她推着车,老远说:“儿子,妈妈回来了,带了你爱吃的,快,快出来。”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探头说:“妈,别大嗓门地喊,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么......”

他在嫌弃范慧对他的爱溺,她的满眼是他。

她是有了家,可我和哥哥没了家,仅有彼此的存在。

我伤心地离开,待到第二日,我拉着她,说:“范慧,是你,对不对?你叫范慧。”

她慌张道:“你是?谁......我不叫范慧,你认错人了......”

她没认错我,她认出了我是女儿,但她不愿承认,我的存在,我的出现,我的打乱她现有平静的惊雷。

她推车走,我不顾众人围拢,说:“范慧,去见见钟祺瑞,他也是你儿子,好吗?”

我在哀求,在渴盼,在奋而为哥哥谋求一线生机。

尽管生机全无,但范慧是他的最后一口气,他的最后瞑目。

范慧很绝然,说:“当年走了,我就不再认了。那是侮辱,是烙印,我不想再记起,再回到不堪回首的日子。”

她是妈妈,是怀我和哥哥的母亲,如今竟这样对当年我们的出生,怀有憎恨。

这是我未料及到的。

血缘不是能化解任何不快吗?

哥哥在盼着她重现,重新叫声妈妈,可她很决绝,誓不肯去见哥哥,钟祺瑞的病榻。

别人的指责奈何不了范慧的良心,或柔软,她头也不回地紧步离开。

一如当年爬上山顶,头也不回的,弃原地呐喊的我,为无物。

08

哥哥终是没等到范慧的亲见。

他残忍地拔掉了管子,在我出房门片刻时,他安心地走了。

钟祺瑞一生渴盼团圆,一生无所得。

在他年轻的生命里,他等来的是生的消泯。

带着他的骨灰,我回了村子,将他埋在山顶处,那处范慧曾攀爬过的地方。

老钟叔陪着我,送我到路口,说:“回不回来?这里是家......”

我望着杂草挤满的院落,土疙瘩随处掉地,说:“没有爸没有妈,哪是家......”

我回了省城,回了即将入读的高中。

那是哥哥的梦想,我的未来启程地。

我进了心仪的院校,读了建筑专业。

拥着现在孩子,老公说:“你......读建筑是为了有个家,为了圆缺憾吧?”

缺憾打从范慧离开时,就已生根萌芽,而哥哥离去,让它们更甚,更茁壮成长。

父亲,钟承福倒是有了消息。

但他过着漂荡的日子,除了打骂、要钱,还是那个着手对付范慧的男人,只是岁月让他徒增了刻痕,徒增了一无所长。

范慧再也没遇到过,有了孩子后,我试着去那街上打听她,但那街拆得七零八落。

那小巷的人,悉数搬走了。

本是四处飘落至此的人,便是没有谁还记得谁。

可我却记着她,她是有过我和哥哥的女人,她是母亲,我一直放在无人提及地的范慧。

妈妈,我还想着你,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