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多次出现一种名叫哆罗呢的面料。该书第四十九回出现了两次对哆罗呢的描写:

(宝玉)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
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

紧接着,在第五十一、五十二回又先后出现对哆罗呢的描写:

凤姐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来。
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

小说里在短短数回里四次出现的哆罗呢面料的衣服,作为普通读者,我们凭直觉,对这种面料的最直观的印象大概只有,这种面料一定超级保暖防寒,因为小说里出现对这种面料的交代,都是在大冷的寒冬雪天。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这种面料做成个衣服,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御寒。不过,这样一种高级昂贵的进口面料,可是刘姥姥这样大的小门小户完全用不起的,不但用不起,他们连见也见不到,因为这种面料,是来自当时欧洲等国用来朝贡的进口洋货,普通人家如何见得着?

我们先来看一下这种面料。

哆罗呢,又称哆罗绒,它是来自西方的一种宽幅毛呢类的针织物,其织法有平纹、斜纹等,一般以平纹为主,织物的原料以羊毛为主。羊毛纤维天然卷曲的特点,能够很好地锁住空气,起到保暖的效果。据统计,一公斤羊毛可以产生相当于电热毯运行八小时的热量,由此可见,其突出优良的保暖性能,正适宜于北地的严寒。

以羊毛为主要原料的织物,经过捣毛、染色、印花等多套工序之后,便加工成了质地柔软、纹理细密、色泽鲜艳、保暖性强等多种优点于一身的哆罗呢了。这种哆罗呢面料,轻薄松软,正适合裁剪制成各种衣物,用以在寒冷雪天外出游赏。

我国不产哆罗呢织物,所以这类当时来自欧洲的高档昂贵面料,全部依赖进口和外国朝贡。

明清之际,哆罗呢面料在皇室和贵族官员间异常受欢迎。明末郑成功给抗清名将张名振的赠礼中就有哆罗呢:

成功待名振以上宾,行交拜礼,指腹联姻,赠以万金、哆罗呢五十匹、日本刀一口——
康熙六十年,台湾朱一贵叛乱,清军将领为激发士气,直接以哆罗呢封赏:
当以哆罗呢、哔叽、银两、烟、布、食盐等物,大加犒赏。

清朝的皇室尤其钟爱包括哆罗呢在内的欧洲各类呢绒织物。据《大清会典事例》记载,顺治十三年,荷兰国进贡哆罗绒;康熙六年,又有多国进贡哆罗呢;康熙二十五年,荷兰国再次进贡哆罗呢;雍正五年,西洋多国进贡大红哆罗呢;乾隆十七年,西洋国进贡了各色哆罗呢。

这其中,康熙二十五年,进贡来的哆罗呢绒尤其多:

大哆罗呢绒十五匹、中哆罗绒十匹、织金大绒毯四领。

除了靠他国进贡,来自广东沿海的官员,也常常根据皇帝旨意,向西方定做哆罗呢,用以进贡朝廷。

这些通过朝贡、进口等方式,大量涌入清朝皇宫中的哆罗呢,清朝皇宫并没有将其直接做成衣服穿,而是将其进行二次加工,制成哆罗呢炕毯。

说到炕毯,生活在南方的我们,大概是闻所未闻。实际上顾名思义,炕毯,也就是铺在炕上的毯子,隔凉防潮保暖。除了用于居家生活的炕上,炕毯也广泛用于蒙古包内,成为清军行军打仗军营内必备的重要坐卧具。

炕毯是对哆罗呢如何进行二次加工的呢?以雍乾时期外国进贡的大红哆罗呢为例,它是采用我国传统娥粤绣工艺,将图案绣于大红哆罗呢之上其绣法以续针绣和斜行针绣为主,辅以扭针和方格网针。图案则多以蝙蝠、莲花、卷草纹为主,象征富贵高洁、吉祥如意。

如今故宫里流传下来的哆罗呢实物,都是以炕毯的形式出现的,而不是以成衣的形式出现,说明当时留在皇宫里的哆罗呢,应该都是用来二次加工成炕毯、挂毯、壁毯使用了。

在皇宫里被当毯子使用的哆罗呢面料,在贾府却被做成衣服来穿,有人觉得奇怪。其实也正常,这正如小说第四十回写贾母让人给林黛玉潇湘馆的窗子糊上软烟罗,这样软厚轻密的布料,刘姥姥要拿来做衣服穿恐怕都不可见不可得。

哆罗呢面料做成衣服来穿,不独《红楼梦》小说有之,在清朝的官员中十分流行,尤其在朝见皇帝时,大家心照不宣地把哆罗呢当成了上班制服来穿。纪昀有一首特意写他身着红哆罗呢官服迎见乾隆帝的景象:

宿板桥三官祠
结队迎銮结队归,荒村觅宿扣柴扉。
车徒小驻三叉路,童稚争看一品衣。

为了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穿的是哆罗呢面料的衣服,这纪昀还故意巴巴地在诗句里加了一行小注说:“时日暮微寒,余衣红哆罗呢”,真是太会得瑟了。

为什么纪昀要特意穿上红哆罗呢制成的一品官服,还写诗记之,并用小注再次直接点出红哆罗呢?原因很简单,他的这件红哆罗呢面料,得之于乾隆帝的赏赐,所以,不在迎见乾隆的时候穿,更在何时穿?

得皇上赏赐的哆罗呢,写诗记之,纪昀并非第一人,早在康熙朝的时候,著名诗人查慎行,有一次得到了康熙赏赐的哆罗呢,亦写诗记之:

恩赐哆啰雨衣恭纪
短褐频趋道路尘,青毡犹是向来贫。
为怜褦襶随朝士,特赐哆啰出罽宾。
燥湿推恩惭厚庇,短长称意荷终身。
从今听雨听风候,儤直堪誇楯梐人。

清朝的康乾二帝,对哆罗呢面料都异常珍爱。康熙三十九年,皇太后过六十大寿,康熙的贺寿礼物里就有哆罗呢,乾隆中期,路易十五还送给乾隆一套哆罗呢壁毯,乾隆对这件礼物非常喜欢,为了挂这套哆罗呢壁毯,还特意对圆明园的远瀛观进行改建。据说,为了能够自己制作哆罗呢面料,乾隆还下令让官营织造机构研究哆罗呢的织造技法。

到这里,我们就清楚明了,为何小说《红楼梦》里要多次描写众人身着哆罗呢面料,很显然,在康熙朝得宠的小说作者曹雪芹家族,一定曾经很多次得到过来自康熙帝赏赐的哆罗呢面料。

这小小一方面料,又何止是面料,它分明是一个家族曾经辉煌煊赫的最有力见证。曹家后人在困顿落魄时,轻轻摩挲着这最后一件哆罗呢衣服,想必在内心深处,一定会感慨万千、泪眼婆娑吧?

回到小说里,贾府能得到哆罗呢面料,大概有两个途径,一是得自元妃的赏赐,而是来自于王熙凤的陪嫁。

凤姐忙接道:“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红楼梦》第十六回)

小说里宝玉凤姐李纨在冬天里穿的这个多罗呢衣服有多值钱呢,在清初西方传教士艾儒略在他的《西方答问》一书里曾提及哆罗呢面料的价钱:

所异者如绒缎之类,有锁袱、多罗绒,有金银丝缎,一匹值一二百金。

小说第一回,作者自云一节文字里说:“锦衣纨袴之时”,还真不是随便说说的,单看这动辄一二百金,有钱你都买不到的昂贵衣料,面对富贵人家的豪华奢靡生活,我们真的只能弱弱道一句,贫穷限制我的想象力了。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午梦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