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离家太久的人,哪里都是故乡。我跟身边的妈妈们这样说,劝她们不要太想家。人生路走哪儿说哪儿吧,像我,带着儿子小野从家里出来两年多了。小野今年五岁,别说家,他连爸爸的怀抱都不记得了。

故乡的城市,和这北方的城市一点都不一样。我喜欢南方氤氲的潮湿而不喜欢北方裹挟着风的呼吼的干燥,不但脸会被吹皱,连藏在胸膛里的心脏都会被吹得缩了水。可是我不得不住在这里,住在W市,住在W市这个叫羊村的城中村里。羊村有一家全国闻名的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这是我和小野,以及我身边的人们留在这里的原因。是的,我们的孩子是被称为“星星的孩子”的自闭症儿童。

每天傍晚,我都要牵着小野的手从羊村村东,走过那条损坏严重的水泥路,回到村西的住处,一处破落的农家小院里。小野的双腿像面条,软塌塌的,没有方向感,如果不是我使劲儿抻着,他连一条直线都走不成。这条回住处的路并不太长,大概一站地距离,小野却要走上半个多小时。

我说:“小野,我们得快点,天要黑了。”

小野当然不会回答我。他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字词,与人交流就别想了。

如果哪天他的脚步大了那么一点点,我就要高兴得拜佛了。

应该说,小野在这里的康复治疗还是有效果的,刚来时,他连这一段路都走不了,像个没有转稳的陀螺,歪扭得让人担心。他走累了,我就蹲下身,把小野的两条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背他一段。我扎起来的头发被小野的小手抓挠下来,垂到脸边,像一个被生活凌辱的女人。可我早就不在乎这些了,小野被确诊后,我忘记了自己曾经是报社里最爱美的副刊女编辑。女人放弃自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天,我和小野正在专心致志地走路,后面传来喊声:“小野,等下妹妹。”是武元,他抱着女儿蕊蕊追上来。

蕊蕊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眼睛那么大那么黑,睫毛长得像蝴蝶的翅膀,皮肤白得像雪,简直让人爱死了。可她却和小野一样,是自闭症儿童。蕊蕊除了不与人交流,还伴有癫痫,发作起来让人心疼。

武元把蕊蕊放在地上,把她的一只小手和小野的小手放在一起,握一握,“嗯,这样就好了。”他俯下身嘱咐蕊蕊说:“你拉着哥哥慢点走。”两个孩子就拉着往前走了,他们不看彼此,像两个机器人。

我和武元并排走着。往日我们会聊两个孩子一天的学习情况,偶尔也感叹一下天气的变化,可是现在,我们都沉默着。武元目光直直地盯着两个孩子,我垂着头心不在焉。突然一辆外卖电动车从我身后擦过,车把蹭到我的胳膊,我趔趄一下差点摔倒。武元喊:“怎么骑车的?”对方没停,扔下一句:“我都按车铃了,是你们不听。”

武元问我:“有事没有?”

我揉着胳膊:“没事。”

我突然往后扭头,我一扭,武元也跟着往后扭。

我们都停下脚步。逐渐暗下去的天色中,漫天漫地的风卷着干枯的落叶哗啷哗啷滚过来。四周都是逼仄的楼房,我却感觉置身于空空的旷野,那个人正在由远及近向我走来。

“走吧,刘端不会跟在后面了。”

我心一抽,仿佛从梦中惊醒,那个人也消失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又恍惚,我怔忡着不知该何去何从。武元又拽了一下我的衣角,我才彻底确认,刘端不会跟上来了,永远也不会了。

刘端、我、武元,我们三家同租在一家小院里。以前我们每天一起带孩子去康复中心,一起带孩子回家。

刘端的孩子叫浩浩,比小野小一岁。那时候的我们,虽然也有锅沿儿碰马勺的时候,但从不否认,我们是一家人。

如今,刘端死了。无论我多么不相信这个事实,刘端再也不会跟我们一起了。三个孩子变成了两个,浩浩被送去了当地的儿童福利院。

武元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说:“你不用内疚,是刘端心里藏的苦把她压倒了,她自以为闭上眼睛就解脱了,她这是在骗自己,浩浩多可怜呀。”

是啊,浩浩,他多可怜啊。我心疼那个瘦瘦的、面色苍白的孩子。

武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我听:“一个多月了,也不知浩浩怎么样了?”

“我们周末去看浩浩吧。”

“嗯,我也有这想法,我们是浩浩在这世上最熟悉、最亲近的人了。”

我们走走歇歇,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2

刘端比我漂亮。她皮肤白皙,瓜子脸,吊吊眉,眼角也跟着往上吊,薄薄的嘴唇总是紧闭着,给人一种高冷的感觉,这种高冷让她看上去更有气质。

当我透过房间的窗玻璃,看到房东把她和孩子领进这个院子的时候,我就有预感,往后的日子没那么太平了。她长得和一位著名的女歌星很像,一下子就把我比成了“土包子”。

武元从房间里出来,满脸喜庆地说:“你好,我叫武元,欢迎新邻居,我们的家庭又多了新成员啦。”

武元的过度热情让我心里不快。

“我叫刘端,这是我儿子浩浩。”她咧嘴笑了一下,捋着垂到脸边的酒红色头发,又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的大行李箱。她的脚边,靠着一个猫儿一般的小男孩,头发卷曲,面容苍白,身子孱弱得像一摊奶油。

武元蹲下身,拉住他的小手说:“浩浩,以后你就和小野、蕊蕊一起玩啊。”

那个孩子却把身子蜷得更紧了。

武元喊:“素素,出来认识一下新朋友。”

我磨蹭了一分钟才走出来。

相互问好,算是见过了。

刘端被安排在北屋的西间,在我隔壁,我住东间。武元住东偏房。东偏房还有一个小间,是我们仨的公共厨房。

在武元的提议下,那天晚上我们三家第一次聚餐。武元买了孩子们爱吃的肯德基,还买了一捆啤酒。我下厨炒了三个青菜,熬了米粥。刘端什么也没贡献。我嘴上不说,心里对她颇有微词。

一张矮圆桌,三个大人分散坐开,三个孩子坐在大人身边。孩子们在贪婪地啃鸡翅。我们钱紧,平时都舍不得买。对食物的强烈兴趣,使三个孩子出现了难得的专注和安静。小野的脸上、手上、胸前全是油。蕊蕊也跟他差不多,连鼻尖上都是油晃晃的。浩浩更狼狈,他拿鸡翅的小手没准头,把鸡翅连同自己的手指头都塞进嘴里啃。

武元提醒刘端,别让浩浩咬到手指头。

刘端“啪”打了浩浩一巴掌,又一把拽开他塞进嘴里的手,鸡翅掉在地上。

我没想到她会打孩子,武元也是一脸惊讶。

没了鸡翅的浩浩突然身子往后一仰。

我越过刘端一把托住浩浩,让他身子坐直,一边轻拍他的背安抚他,一边重新把一只鸡翅塞到他手里。他挣扎了几下,安静下来,又专注于啃鸡翅了。

怕再这样,我不得不同时照顾小野和浩浩,而刘端却只管喝酒。她喝酒的样子很吓人,一大杯直接灌进喉咙。刚开始武元给她倒,后来就成了她自斟自饮。武元不敢喝了,杯子蹾在桌子上。他看我一眼。

我向她说:“多吃菜啊,慢慢喝。”

她汉子般挥手,“喝,人生难得几回醉,来,你也喝。”她把一杯倒满的酒举到我脸前。

“我不会喝。”

见我不喝,她左右开弓一饮而尽。

我和武元面面相觑,劝也劝不住,眼看着她把一捆啤酒喝得精光。刘端要掏出手机再叫一捆,武元赶紧说:“留着酒兴,下次再喝吧。”

结束时,刘端站立不稳。我把浩浩抱进屋里,帮他擦洗了手脸,又给他脱了衣服安顿在床上。

我没给武元好脸色,都是他,聚什么餐!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叫刘端的女人。

后来,我们三家再没聚过餐了。武元倒是提议过几次,都被我以各种理由推掉。我们三家虽说共用厨房,但谁用谁的炉具餐具,互不掺和。我注意到刘端从没买过肉,青菜也都是当季的低价菜,猜她家庭条件也不怎么样。

刘端心很深,让人捉摸不透。她跟我三香两臭的,好的时候去我屋出出进进,有的时候又突然不搭理我,也不让两个孩子接近,关键是我不知道哪儿惹到她了。没两天她又没事了,接送孩子时主动喊我一起走。但是跟武元,她从来没像对我那样,她喊武元“哥”,哥长哥短的叫得亲热,让我心里不舒服。

武元却对我们俩一视同仁,谁的忙都帮,谁的孩子也都给照看。两个女人在他面前的小较劲儿,他仿佛一点都没察觉。

我们就在这种疙疙瘩瘩中保持着友谊,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怎么说都掰扯不清。

周末的时候,孩子们不用去康复中心训练和学习,我们就待在家里。我在墙上挂了小黑板,教三个孩子画简笔画。我从小就喜欢画画,也上过美术辅导班,画简笔画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我手把手挨个教,小野和蕊蕊高兴的时候涂得花花绿绿一片,不高兴了把笔一扔,怎么把着手都不画。只有浩浩,仿佛天生就对绘画有兴趣,他总是坐在小板凳上,小身子趴在矮桌上,一笔一笔地画,再一笔一笔地涂颜色。当然,他画出的画和我教的不一样。不过连我也惊叹,那扭曲的线条,那不知为何物的形状,那醒目的鲜艳色彩,仿佛让人进入一个神秘的世界。浩浩就在那个世界里沉浸着,他在那个世界是自由的、兴奋的、夸张的,那里有我们所不懂的语言,但只要他从那里出来,就变成了现实世界中沉默的孩子。四岁了,他还从来没有叫过一声“妈妈”。

我在教三个孩子画画的时候,武元在打扫小院里的卫生。武元曾是一所中学的体育老师,他长得敦敦实实,平头,国字脸上一对酒窝,跟谁说话都先笑。他性格好,厚道、开朗、乐于助人,像搬东西、扫院子、擦拭厨房卫生间这种脏活累活都是他干,他把哪里都擦得干干净净,小院也被他种了花草,收拾得别有景致。

那时已到夏天了,小院西墙根长着一棵粗壮的梧桐树,梧桐树冠投下一片厚重的阴凉,把小院遮盖着,即使晴天的时候,也很凉快的。梧桐树下有一个水龙头,砌着水泥池,刘端就蹲在水泥池边洗衣服,内衣、衣服、床单、被套、桌布,她好像天天都有洗不完的东西。

她在洗衣服的时候,纯白宽松的T恤衫的领口滑脱下来,露出漂亮的锁骨,还能从那里看到一对欢跳着的又白又圆的兔子。我的眼光撞到那对兔子上时,就会迅速转移到武元脸上,武元仿佛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也看到了。

有一天,是个周末上午,我正在教孩子们画画,武元在外面喊:“素素、刘端,快出来帮忙。”

我俩都跑出来。武元正指挥一辆布满灰尘的破卡车在门口停下来。

“看看我给孩子们弄了什么!”武元声音很高,脸上漾着光彩。

我朝那车斗里看去,看到翘起的蓝色或黄色的铁管,立即明白那是别处淘汰的健身器材。

武元把我俩拉上车,我们仨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一堆铁家伙从车上卸下来。

武元撩起背心擦额头汗,得意地说:“我求了半天,人家才肯照顾咱们,几乎白送就给咱们了,这下孩子们不用去外面跟别人抢了。”

我欢天喜地,刘端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我们合力把那些铁架子抬进小院。武元去房东的杂物间里翻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和一把镐头,我们规划着,丈量着尺寸,武元拿锹在地上做着标记。一切准备停当,武元在院里挖坑,刘端给他打下手,我照看孩子们。我们费了一天劲,齐心协力把这些健身器材栽在院子里,中途武元去买了水泥,将器材底部浇筑好。

那是三种器材,一个秋千,一个有扭腰功能的双杠,还有一个上面用手扒着下面能用脚蹬的铁辘轳,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刘端这次表现得不同寻常地积极,她拿着抹布把三种健身器材擦干净,还找来一块砂纸把生锈的地方反复打磨,直到把铁红的锈迹磨掉,露出光洁的底色来,看上去锃亮锃亮的。

刘端眯缝着眼睛,紧抿着嘴唇,光洁细长的脖颈里闪着湿津津的汗水,她难得一见的笑容那么美。我望着她,突然不那么讨厌她了。夕阳下,我们三个人击掌庆祝劳动成功。它们一字排开站在梧桐树下,院子里刹时有了生机。

过了几天,水泥凝固了,三个孩子可以在上面玩了。他们爬上爬下,看着他们开心的样子,我对武元有说不出的感激。村里街边有一些健身器材,每次我们的孩子想要在上面玩儿,村里的孩子们要么驱逐我们,要么嫌恶地四散跑开,他们跟他们的家长一样,看不起我们。偶尔有个孩子肯跟我们的孩子玩,被他的家长看见了,就会大呼小叫地喊走,甚至当着我们的面好一顿训斥。有好多次,我想大声跟他们说,自闭症又不传染,至于吗?可我知道,解释没有用,只能离他们远点。现在,三个孩子能在家里玩了,怎能不高兴?

三个孩子都喜欢秋千,争抢中不是这个哭起来,就是那个开始发疯,三个大人只好挨个哄着,这让我们多了在一起的时间。

那个夏天,梧桐树上的蝉,叫得很响亮,刘端天天蹲在水池边洗衣服,拧不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的,耳朵里总不清静。树上不时有树叶落下来,砸在我们头上,有时候是鸟屎,黏糊糊落进头发里,我们就大笑着喊:“不行了,不行了,中奖了。”被砸中的人就着水龙头清洗,水花四溅,笑声飞起来,是难得的快乐。三个孩子爬上爬下,把健身器材磨得更光滑了,闪着圆润的光泽。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武元的妻子来了一趟。我对他妻子印象深刻,她太美了,美得惊艳,这么说吧,就连刘端这样的美女,在她面前都显得逊色。她从我身边走过,都没正眼瞧我。我把鼓起勇气要打的招呼收回来,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

武元以前说起过,她开了一家婚庆公司,是金牌婚庆主持人,收入是武元的几倍。武元不介意别人说他被女人养,他说妻子太脆弱,让她照顾女儿的话,女儿没照顾好,她自己先疯掉了。果真,她一来就一个劲儿地抱着女儿哭,哭得梨花带雨,她连哭都那么迷人。

蕊蕊和她很生分,不让她抱,剧烈地反抗她。她给蕊蕊买了漂亮的小裙子,想给她穿上,蕊蕊不配合,从她怀抱里滑脱出溜到地上。武元说:“我来吧。”他先套头再穿胳膊,几下就给穿好了。她还给蕊蕊买了许多好吃的,追着喂,蕊蕊一口也不肯吃,还给打掉了。

她蹲在地上,头埋在臂弯里,好久都不肯抬起来。

那天晚上,武元房间里的灯亮了很久。我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争吵声,还夹杂了武元的哭声。这是第一次,我听到了武元哭,那哭声悲恸、压抑、委屈,断断续续,扯扯绊绊,传进夏夜的星空里,空气中漾满了悲伤的气味,浓稠得化不开,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躺在床上,流下了难过的泪水,为武元,也为自己。

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我有某种预感,但我不敢问武元,一个男人什么时候都要保留自尊吧。果真,武元再没有谈过他的妻子,他变得消沉,脸上再难看到那种阳光般的笑容。我试图安慰他,可总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更多的时候,我们仨就是在一起照看孩子,谁都不说话,好像我们三个大人,也都成了自闭症。

那个本来已经变得开心起来的夏天,由于武元妻子的到来和离去,变得阴云密布。那个夏天雨水特别多,从噼里啪啦的雨点,到浑浊的雨幕。不上课的时候,我们经常蜷缩在各自的房间里,听外面狂风击打物体发出的刺耳的咣当声。我把小野搂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

雨散了,我们走出屋门,梧桐树被风雨折断了树枝,枝桠七横八竖搭在健身器材上,落在青砖铺就的院子里,那一片片叶子和着流不出去的雨水,漂浮着,打着旋或者汇聚到某一处,像我们永远挣脱不了的一派狼藉的生活。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