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接近清明,土根回到折狼弯。
折狼弯隐藏在深山里。一条黄土小路贪吃蛇一般缠绕在沟底沟畔,慢慢绕到山梁,探出两座山头夹着的豁岘,接到乡间柏油公路上。前几年上面有政策,每个乡村都要通硬化路,折狼弯也在计划之列。机器开过来,沿着老路开工作业,狭窄的地方拓宽,紧急的弯道稍微拉直,路基大样已出来,却停了工。因为上面政策有变化,说折狼弯过于偏僻,适合整村搬迁。二十几户人家,有的搬到镇上的新农村,有的搬到县城小区里,有的搬迁到川区的开发区。
人搬走了,村庄搬不走,遗落在山沟里,风化着,荒芜着。原本寂静的村庄,愈加沉寂。阳光依旧照耀,风从深沟里吹来,吹过折狼弯。
土根赶在清明之前回来,他要看一看过去的家园,祭奠一下逝去的先人。回家的心思一提起就放不下,像虫子在心里蠕动,痒得难受,吃不香,睡不实,等不及。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阳光温暖舒适,吹过山腰的风轻柔惬意。春天已然来临,空气里充溢着青草的气息。
土根还是老样子,肩上搭帆布褡裢,双手筒在袖筒里,一条鞭杆夹在臂肘间,不紧不慢沿山步行。他从三河镇方向走来,走过缠绕在山腰的柏油公路,拐进通往折狼弯的豁岘,顺着那条曲折的土路向折狼弯走去。山路孤清,只土根一个身影。微风掠过他灰白的头发和胡须,他的脸上和衣服上笼罩着一层灰尘。
土根习惯走路。大半辈子活在折狼弯,出门就是山路,出进就靠两只脚。早些年流行自行车,村里好些人家有了自行车。土根没有,他没学会骑自行车。老婆叫他买一辆,他不,说上坡路推着费力气,下坡路跑快了危险,不小心还会窜到沟崖下去。后来有了拖拉机,村里人到镇街去赶集,相约坐拖拉机去,来回省力省时间。土根不坐拖拉机,背着褡裢步行去赶集。路上遇到村里的拖拉机,司机停下来,喊土根坐上一起去。土根不坐,说呱嗒嗒的,吵死了。司机说,真是个老土。一脚油门,突突突前面走了。留下土根在拖拉机扬起的尘土里不紧不慢地走着。前几年,一辆拖拉机失控,从山崖上摔下去,死了两个人,伤了五六个。一时弄得满村子哭啼悲伤,土根跟着落泪,心跳得要蹦出腔子来,像自己也随着摔下山崖了。近些年,即使深山里,走路人都罕见,摩托车、电动车、小汽车满路跑。看见有车辆路过,伸手挡一下,总有车辆停下来捎带上,都是附近村庄的人,不是亲戚朋友,三拉两扯都会沾亲带故。土根坚持着自己的习惯。他说,人长腿脚就为走路,不走路,要腿脚干啥。土根要去赶集的日子,吃饱喝足,老早起身,背上褡裢,夹上鞭杆,顺着土路独自走了。别人还在家里磨蹭,他已上了山梁。鞭杆和褡裢是土根的标配。附近村人都知道,肩上背褡裢,臂肘间夹鞭杆,独自走路的,就是折狼弯的土根。褡裢和鞭杆是爷爷的遗物。土根父亲六十多岁时中风,偏瘫了,走不成路,把褡裢和鞭杆交给土根。父亲说,手里有一根鞭杆,走在路上安心。鞭杆不知啥木质,轻巧,光滑,油黄光亮,两端各镶嵌黄铜箍一枚,和鞭杆色泽相似,粗眼难以分辨,握在手里,才知觉其分量分散于两端。鞭杆粗细正好适手,柔韧异常,抬百多斤重东西,压弯成一张弓,不折。父亲说,爷爷年轻时力量好,悍猛。那时代折狼弯附近人烟稀少,常有狼群出现,出门人手里少不得一件防身家当。爷爷拿这根鞭杆,打死过两只饿狼。褡裢是厚帆布缝制,有好几处缝补过的痕迹。土根背着褡裢夹着鞭杆时,会想起父亲。父亲去世后他却不怎么思念,因为他觉得父亲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父母的坟茔就在村子外台地里,距离他家二三百步远。在村里时,出院门,土根抬头就能看见父母的坟茔。夏天时坟茔里野草疯长,其间点缀着许多野花。土根老远看见父母的坟茔,好似父母蹲在土坎上看着他。
通向折狼弯的土路荒芜了。没有车辆驶过的痕迹,没有人走过的痕迹。原来坚硬发白的路面上,土层开始松散返虚。土根知道,这条路很长时间里没人走过,心里一时慌乱,如浮土泛滥。这条路很快就会荒芜,长出野草,然后融合到山野之中;再过些年成,连道路的痕迹都不见了。雨雪 风云 ( 参数 丨 图片 ),无时不在改变着山川样貌。穿过豁岘,绕过一个山头,远远望见沟底的折狼弯村,一抹灰白,一围返青的树木。土根的鼻子一阵酸涩,眼泪跟着流了出来。
村里最后一个人啥时候搬离,土根不知道。土根在第一批十几户人家搬离之后,就离开了村子。老婆过世后,家里剩下土根一人。他们没有生过娃。结婚十多年,老婆一直怀不上娃。去镇上医院看了几次医生,没招。那时父母尚在世,做主把妹妹的小女儿过继来,改了姓,改了称呼,从舅舅叫成大大。土根两口子爱惜这娃,好吃喝好穿戴供养着,娇惯得不得了,从小供给着上学,上到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也不回村子里来,直接离家走了,再没回来过。土根想找娃回来,好歹成个家,有个着落。他不知到哪里去找。打听了多年,没准信,有说在新疆的,有说在内蒙古的。土根渐渐忘记了娃,村里人也忘记了土根抓养过一个娃。前两年村长给土根办养老保险,想按五保户办理,送到养老院去。拿了户口本才想起土根有个女儿,不符合五保户条件,就搁下来。每隔几个月,土根到镇街上去赶集,拿社保卡到银行,取出几百块钱来。土根感激村主任,村主任说要感激党的政策。土根说,就是,我指望国家养老送终。整村搬迁的政策下来后,村主任到每户人家动员,做通了所有人的工作。折狼弯人祖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听话,上面说啥就是啥。村主任厚道老实。前些年改革,各家种各家的地,各自挣各自的钱,大队干部只有名分,小队里村主任也不要了,没其他事情干,只剩计划生育,吃力不讨好,得罪人。没人愿意当村主任。近几年又改回来,重修村部,组织村委会班子,坐班办公,各种事情也多。小队里也需要人招呼,大家就推选了村主任,跑腿打杂。村主任办事公道实诚,为折狼弯人出了不少力气。村主任最后到土根家。土根知道村主任来意,不等村主任开口,土根说,他要去找娃,搬迁的事不要考虑他。村主任说,没个准信,到哪里找去呢?土根说,鼻子底下长个嘴,哪里都能问到,能不能找到娃,看缘分吧。土根说话,村主任抹眼泪。改天村主任过来,拿给土根几千块钱,说是村里人的一点心意,再说要是找不到娃,就回来找他。土根说,这个院子能保住就别推倒,没啥值钱东西,放着,不定哪天回来给老人上坟扫墓,还能进来避风雨。村主任说,怕是保不住,上面说要还林还草。土根不再说啥,清理出后院山崖下一间窑洞,把自己日常用的东西一起搬到窑洞里存放好,用胡墼封垒了窑洞门,扣上房门院门,趁天黑离开折狼弯。那是去年秋天,秋收结束,天气开始凉爽下来的时候。土根只背了褡裢,拿了鞭杆。村里人忙着搬家,没人注意到,土根已经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接近村口时,土根愣住了。他的脚步有些迟滞,慢慢停下来。他双手握住鞭杆,支撑着前倾的身体。他有些不太相信眼前的情景——折狼弯不该这般模样。不是他走错了地方,走了七十多年的地方,闭着眼睛也能走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眼前就是折狼弯。土根正呆望,靠近村口的一道土坎后窜出两只野狗,向土根跑过来。土根惊了一下,握紧鞭杆。那两只野狗看见土根,停下来,伸着鼻子在空气中嗅。一只老黑狗犹豫着朝土根走来,甩着尾巴,嘴里吱吱地细声叫唤,见了久别的主人一般。土根认出来,是邻居家的那只老黑狗,瘦得不成样子。另一只狗也瘦得变形,满身老毛没褪掉,黏在身上。两只狗都特脏,几乎辨不出颜色来。土根蹲下来,摸了摸老黑狗的头。老黑狗受了宠幸,蜷曲身子,围着土根转,伸出舌头舔土根的衣袖和鞭杆。另一只狗也围住土根,跟着老黑狗吱吱叫,摇尾巴。这两只狗都认识土根,土根也认识这两只狗。折狼弯人家的狗不拴,狗在村子里活动,自己找食吃,晚上回到各自家里去。它们熟悉村里每一个人的气味,村里人互相串门,不防狗。陌生人到村里时,狗们会叫起来。一只狗叫起,其他狗响应,瞬息之间聚集在一起,彼此借势,吠声响彻山野,龇牙咧嘴的凶狠模样令人心寒胆裂。早年间山沟里多狐狸,半夜三更到村里偷鸡吃。折狼弯的狗凶恶,狐狸不敢来偷鸡。老话说,大村里娃娃独村里狗。大村里娃娃胆大,独村里狗凶恶。
几声狗叫,是土根回到折狼弯听到最亲切的声音。人搬走了,狗留下来,狗和村庄被人遗弃。没想到,有两只狗没走。他心里热了一下,站起来,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他沿着原来的村道行走。除树木依旧站立着,所有的院落房屋都被抹平,连半堵站立的土墙都看不见。二十几处院落的痕迹,错落分布在北山坡上,暴晒在初春的阳光之下,每一块痕迹之内,被破碎的瓦砾烂木头树枝柴草占据着,隐约可见机器碾轧过的痕迹。尚未吐叶的树木掩饰不住村庄的荒凉。
土根想象过搬迁后的村庄,不是眼前这样。想象中的村庄更加不堪。院落土墙和拆掉的房屋都没有倒下,满眼残墙断壁,像化脓的疮口,皮肤撕裂、剥开,血肉骨头暴露在外,那会更加让人难受。眼前的村庄,只是一片遗迹,一个被掩埋了的村庄的坟茔。土根有些麻木,走到自己家那一块地方时,眼泪还是涌出来。和村子里其他地方一样,他家的院子房子消失了,躺平在原地,机器碾轧过的痕迹尤其明显。一些旧木头堆积在山崖下。檩条、椽子、门窗、废弃的农具,泥土覆盖在上面。檩条都还完整,几根椽子折了,几块门板散开来,边缘上铁制的门关耷拉着。他熟悉眼前的每一个木块,原来在院子房子的哪个部位安装着。他看着,或触摸过几十年,有些地方是他每天都要触摸的部位,有他的指纹,有他的体温,有他的气味。哪一块是院子大门,哪一块是上房门,哪一块是厢房门他都清楚记得。粗的是上房中檩,细的是厢房中檩。窗扇散架了,不是原来面目,几片碎玻璃卡在木槽里,没完全脱离。玻璃上积满尘土,阳光照射着,不见一星光亮。这些各式各样的木材,曾经支撑起他的家园,现在它们倒下、散落了。他慢慢抚摸每一块木头,尘土沾满手掌。这些木头似乎因他的抚摸而变得生动,一块块一根根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接着各自站立起来,复原、组装,回到原来的位置。泥土院墙立起来,两间北房立起来,西边的厨房也立起来。上房窗户上玻璃亮晃晃闪光。屋顶瓦沟里覆一层青苔,几只麻雀跳来跳去。窗口下炕洞里冒出一缕淡蓝柴烟,呛鼻的味道弥漫在院子里。魔幻的情景一瞬间消失,眼前依旧一片荒凉。一时恍然,家园不过是一些站立着的泥土和木头砖瓦,泥土木头砖瓦倒下时,家园也即消失。人活一辈子,不离泥土,几十年和泥土打交道,只为让泥土站立起来。最终人要躺倒,泥土也会躺倒,一切都恢复到原样。人吃黄土一辈子,黄土吃人只一口。泥土倒下,还是泥土;人倒下,却不再是人,也变成泥土。他拍掉手上的泥土,走到山崖下窑洞口,还是他封堵过的样子,没被动过。他有些累,有些伤感,又觉坦然。他坐在一截檩条上歇缓,看着这个他生活了七十多年的村庄,像一块一块结痂的伤疤散落在沟畔山坡上。
村里的树木没有动,都在原地挺立着。折狼弯的树木还算茂盛,村里村外都有,大多是柳树、榆树、白杨树,一概高大挺拔,间有几株桃树、杏树、梨树,较矮小,都在房前屋后,或园角地埂。折狼弯人祖辈有栽树的习惯,每逢春天都会在空闲处栽些树木,天旱少雨,好不容易成活了,慢慢长大,木质却硬实。村庄被树木遮蔽着,就有生机。没树木的村庄,鸟儿也不来落脚,就更加孤寂。往常时候,树木长大后,多被砍倒做家具、盖房子。近些年都从镇上木材市场里买来松木材料盖房子,家具也买成品。村里树木逢时运,大都长得高大,夏秋时间,村庄就掩藏在一片绿荫里。眼前的树木,有几棵白杨树杆受伤,树皮裂开来,露出惨白的木质,大概是机器造的孽。杨树柳树榆树都已泛青,嫩芽细密地猫在枝梢,树叶即将绽放,树头上笼罩着一层淡绿的烟雾,在微风里摇曳。桃树杏树枝头挑满花苞。西边山沟里,靠南坡有许多桃树,夹杂一些杏树。远望过去,隐约泛起一抹红色。一两天之内,桃花就要开放。那里是折狼弯风景最好的地方,春天一片红火的桃杏花,夏天一片翠绿。
好端端一个村庄,说没就没了。
土根叹息一声,起身去收拾窑洞。他想先住下来,等过了清明再看情况。他不想去别的地方,七十多岁了,还折腾个啥。在外面转悠了半年,女儿的音信一丝没打听到,他认命了,不想再瞎转悠,走不动了,腿脚上力气一天比一天减少。一辈子的路,该走到头了。他没去找村主任,他知道村主任就在靠近镇街的新农村里住着。他只想回到自己的村庄里,折狼弯才是他最后的归宿。院子没了,房子没了,还有窑洞。他找到一把铁锹,把窑洞门口的泥坯铲掉,再把胡墼一块块搬下来。不到半个时辰,窑洞敞亮开了。土根进入窑洞,阳光跟着进入。窑洞里浓重的霉味被搅动,很快消散出去。土根在窑洞旁撑起两根椽子,把所有的铺盖抱出去搭在椽子上。阳光正好,晒晒铺盖,等到夜里,可以在干爽的被窝里睡个好觉。两只瓷缸里,存放着面和粮食。去年临走,土根用木板盖住,上面压了大石头。他揭开瓷缸上的木板,面和粮食还是老样子,没见霉变。其他油盐酱醋,都装在一个木柜子里,一一打开来查看,都好着,没毁坏。土根心里踏实了许多。听父亲说,这窑洞是爷爷挖成的,那时穷,盖不起砖瓦房,大多数人家住在窑洞里。爷爷在这个窑洞里住了多少年,土根不知道。他能记事时,父亲已经在院子里盖了两间土木房。窑洞不住人了,也没空置,成了家里的储藏室,粮食、洋芋、家具都存放在里面。父亲在窑洞里住过一些年头,对窑洞很是爱惜。窑洞深处墙壁间,凹进去,有一个泥土砌成的火槽,火槽上面是一个敞口的烟洞,烟洞顺着墙壁,一直通到门口外面。每隔一段时间,父亲在火槽里烧一堆柴火,覆盖上干牛粪羊粪,柴烟钻进烟洞,悠然溢出洞口;温暖留在窑洞里,让窑洞保持干燥。父亲活着时,每年都要烧几次窑洞。他说,人是窑旋子,人不住在窑洞里,窑洞就泛潮,会塌掉。隔时间烧上几天慢火,把潮气赶出来,窑洞就不会塌。父亲去世后,土根接替父亲,每年在窑洞里烧两三次火。村子里其他人家的老窑洞都垮塌了,唯他家的窑洞一直保存着。土根找来一堆干柴,在火槽里点燃。旁边有两袋子洋芋,靠在墙壁上,好些洋芋芽子从编织袋缝隙里挤出来。他蹲在火槽旁,把洋芋倒出来,一颗一颗掐掉上面的新芽,再装起来。他往火槽里放了几个洋芋,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才觉得饿了,口也渴得紧。他找出水桶和井绳,走出窑洞来,见两只狗趴在洞口晒太阳。土根回头看,一缕青烟从烟洞口溢出来,旁边是一绺晾晒着的铺盖。突然觉得村庄又活了起来,心里泛起一星温暖。
水井在沟畔,沿着一条斜坡路过去,百十步就到。土根前面走,两只狗后面跟着。到水井边,辘轳不见了,辘轳轴挺在井台上。井口被泥土覆盖得结实。土根疑心水井被填埋,用脚踢开一边的泥土,泥土下面有石板,原来水井只是被盖住。土根放开手脚,扒掉泥土,挪开石板,探头朝井下看,只见一坨水光闪耀。他拴上水桶,吊上一桶井水。两只狗见到井水,紧忙围住水桶。土根放稳水桶,任两只狗在水桶里舔水。土根心里感念,这些事情,八成是村主任操心干的。两只狗轮流在水桶里舔水,土根看着。等它们喝够了,把剩下的水倒进水池,再吊上来一桶水。水井不深,十几米。原来有辘轳,井绳缠在辘轳上,轻快得很。辘轳没了,只好用手拽,有些吃力。折狼弯全村就一眼水井,井水旺,据说和沟垴水泉是同一股水源。原来村里人都到沟垴水泉担水,路程远,遇上雨雪天气,路道湿滑,多有不便。后来有先生指点,在这里打开一眼水井,和泉水一样甘冽清澈,天涝天旱,井水一直充裕,足够全村百十口人用水。好多生活习俗改变了,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折狼弯人挑水的习俗没变。搬迁之前,井台边是折狼弯人聚会的一个场所,从早到晚,总有人吊水,一边说话,一边摇辘轳,一桶一桶吊水。水池在紧靠井台下面,由水泥砌成,一直蓄满水,牛羊路过时就伸了脖子喝水。吊水的人见水池里水少了,会随手倒几桶。现在只有池底一些积水,脏脏兮兮的,狗也懒得喝。
土根提水回到窑洞,找出水壶烧水。火槽里木材烧透了,红红一团火,窑洞里已是温腾腾的,积攒多时的潮湿气息都被柴火驱赶出去了。老话把日子过得好叫过得红火。有了火,不管有没有家园,就能过日子,就能活下去,不会冻死饿死。有一盆火,人心里就安稳,就温暖,就不会害怕,就有了指望。土根到外面废墟里再找一些干木柴,添加到火槽里。壶里水开了,咕嘟嘟冒出热气。他从面缸里挖出两碗白面倒进一只水盆,用开水烫成面糊,搅拌均匀,端出去放在窑洞口。两只狗跳过来要吃,烫得不行,吱吱叫唤着,围住水盆转圈,扭着身子摇尾巴,眼神里满是感激。土根用棍子搅动,等面糊糊变凉。两只狗伸嘴到盆里吃食,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转眼间一盆面糊糊被吃得精光,边缘上也被舔干净。土根说,就这些,再多就胀死了。狗听懂土根的话,跑开,对着空旷的天空汪汪叫了几声。
土根在窑洞前张望。太阳已经偏西,大片阴云遮蔽过来,山沟里时晴时阴。空气里弥漫一丝淡淡的青草味,阳坡上野草早已探出地面。再有一场春雨,山坡就会在一夜之间变成绿色,细碎的野花也会在不经意间开放。
他要把这个窑洞变成家园。他不知道要在这里住多长时间,没有打算,没想过长久的事。七十多岁了,将来的日月不会过长,过一天算一天。眼下先住下来,不缺吃喝,有地方睡觉,就满足了。活着着实简单,两只狗都能在山沟里活下来,何况人呢。在折狼弯过活了七十多年,他熟知山沟里的一山一坡、一沟一坎、一草一木。这个山沟,曾经养活了折狼弯百十口人。只要有土地,人就能活下去。但人总是要活得更好,一代人要比一代人活得富裕光鲜。整村搬迁,就是要所有人都过富裕光鲜的日子。土地搬不动,全撂下来,任其荒芜。他回来了,偌大的折狼弯,就他一个人,还能叫折狼弯吗?等他不在了,过些年月,折狼弯这个名字都没人知道了。回来之前,他没想过在折狼弯会住多长时间,他知道折狼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个人咋过活?他一概没想。他只想赶在清明节之前回来,去坟上祭奠一下父母和老伴儿,以后有没有机会再上坟,难说。坟茔就在不远处台地上,原来出院门就能看见,沿着地埂走过去,一会儿工夫就到。现在院墙倒下了,站在窑洞前就能看见。坟茔长满了野草,三个坟头被野草掩埋。夏天时野草长到齐腰深,密匝匝、绿莹莹的一方。野草间夹杂几支野刺梅,刺梅开花时间,坟茔像一框图画。冬天时,野草干枯了,不能动,任其腐烂。折狼弯人的习俗是坟茔里的野草,不能祸害。青草不能割去喂羊,干草不能当柴火烧。羊群吃草到坟茔里,赶紧赶出来。这个没人特意说,都自觉维护着。折狼弯二十几户人家,都是老户,在这里住了几辈人,各家都有一块或几块坟茔。清明时节,全村老少出门上坟,各自提着竹篮,装着香裱奠酒奠茶各色熟食供品,最多的是挂纸和纸钱。山坡上台地里,散乱的人影忙碌着。一边在自家坟茔里挂上挂纸,一边高声大嗓说话。很快就见山野里一个个方块变成白色。长长的挂纸在春风里哗啦啦飘摇,寄托着每个人对逝去亲人的思念。有一年土根上坟,烧纸钱时不小心走火,点燃了坟茔里的干草,一阵山风吹来,霎时间一方坟茔变成火海。土根来不及扑灭火焰,眼巴巴看着火势蔓延,一会儿就烧光了整个坟茔里的干草。坟茔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他心里愧疚,趴在坟茔哭了一场。再拆挂纸来撒在坟茔里,坟茔变得黑白分明。从不埋怨他的老伴儿,那一次也唠叨了几天。他觉得亏欠,每天过来坟茔里查看。恰巧下了一场春雨,只两三天时间,坟茔就长满鲜嫩的草芽,黑色的草灰被青草遮盖住,他心里才算得了安慰。老伴儿在那一年冬天里去世,埋在父母脚下。老伴儿坟头靠左边,留下一块,那是自己将来的归宿。抬埋了老伴儿后,土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拨摆着,生有时,死有地。以后上坟时,他格外小心,扛一把铁锹,防备失火。
他明天一早就去镇街,多买些香表烧纸。折狼弯所有逝去的人,土根都熟悉,甚至能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都是他的先人,都长眠在这一块土地里。他要烧一大堆纸钱,祭奠逝去的先人们,祭奠消失的村庄。他被自己的想法鼓励着,有些激动,他要做一生里最大的事情。这样想着,似乎看见远处山道上,一群人逶迤而来,骑摩托的,开小车的,开拖拉机的,各自手里提着竹篮,装满了各色祭品、挂纸烧纸。村主任也来了,其他乡邻都来了。
土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收拾窑洞。清扫完地上的尘土,找出锅碗灶具,清洗一下,支好案板,就能做饭吃了。再用两扇门板,靠墙壁支起颇宽展的一张床铺。太阳有些昏暗,即将落入西山梁。被褥已晒得干爽,吸足了阳光,暄腾腾的。铺好床铺,他从火槽里拨出烧熟的洋芋,再从褡裢里拿出一块馍馍,倒一杯开水,一顿晚饭就成了。他蹲在窑洞口。烧得焦黄的洋芋清香可口,足足吃了五六个。
今晚,土根要做出今生最大的决定:是留在这个窑洞,还是回到新的家园?
折狼弯的天空里,西山梁上映出一抹晚霞,一群乌鸦向西沟里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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