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57年,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启功请妻子坐在椅子上,然后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他的一声“姐姐”喊出,她早已热泪盈眶,所有的苦,都值了。
书画大师启功
01
启功本姓爱新觉罗,是雍正的第九世孙,虽出身皇族,却命运坎坷。家道中落,少年丧父,他中学没毕业就被迫缀学,一边做家教一边学绘画。
多年来,他与母亲和未出嫁的姑姑相依为命,她们的苦难,他看在眼里,下决心要好好尽孝。
20岁那年,母亲和姑姑为启功物色了一位叫章宝琛的姑娘,她比启功大两岁,自幼丧母,早早当家,在后母的责骂声中,她养成了隐忍的性格。
在母亲安排下,尽管非常不情愿,但启功还是勉强答应了相见。
那天,他在门口等她。远远地,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姑娘走过来了,细雨绵绵中,她撑着一把油纸伞,步履轻盈。
恍然间,启功想到了戴望舒的诗,仿佛她就是诗中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可是,幻觉很快被打破,面前的章宝琛,个子矮小、容貌平常,而且,还一身乡土气。
失望之下,启功想反抗,他的诗文书画已有一定造诣,对于爱情,他有自己的憧憬。
可是,母亲态度坚决。无奈,启功只好妥协,他忍不住对朋友抱怨:“这老式婚姻就跟狗皮膏药似的,粘上就掉不下来了!”
1932年,启功与章宝琛结婚。章宝琛不识字,也不懂书画,两人完全没有共同语言。
痛苦之余,启功对妻子很是冷漠。章宝琛也不在意,她操持家务,服侍婆婆。启功的朋友们来了,她只管端茶递水,绝不会插一句话。
在那个没落的家庭中,章宝琛仿佛是所有人的出气筒,婆婆、姑姑心情不好拿她撒气,启功工作丢了,也冲她发火。可是,她从不争辩、还嘴,实在委屈了,就躲起来偷偷哭一场。
渐渐地,她的柔情感化了启功,他生出了怜惜之情。贫苦的日子里,章宝琛起早贪黑纳鞋底补贴家用,启功一心钻研书画,作品逐渐有了名气。
启功夫妇与家人
02
抗战爆发后,北平物价飞涨,启功想靠卖画挣钱,可是碍于面子,他始终迈不出家门。
看出他的为难,章宝琛笑着说:“你只管画,我去卖。”
有一天,天降大雪,章宝琛迟迟未归,启功赶忙去集市寻找。远远地,他望见了她,正像个雪人一样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看到启功来找,章宝琛立刻站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只剩两幅没卖啦!”
那一瞬,启功的眼泪夺眶而出。然而,对章宝琛来说,能为他分忧,就是最幸福的事。
就在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时,章宝琛却越来越自责,结婚多年没有生育,她觉得对不起他。
那时,在恩师陈垣的介绍下,启功去辅仁大学执教。教学中,他经常带着女学生去看展览,渐渐地,便有了流言蜚语。
有人问章宝琛知不知道时,她回答说:“不说他不会有问题,就是他有问题我也无怨言,我希望哪个女人能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也了了我的心愿!”
启功家三代单传,而他又很喜欢孩子,为了让他能有个自己的孩子,章宝琛决定退出,她含泪留下一张字条,悄悄回了娘家。
看到纸条,启功立刻去请章宝琛回家。少年时,他曾饱受冷眼和歧视,是善良贤惠的妻子给了他爱和温暖,他不能没有他,哪怕她不能生育。
三顾茅庐之下,启功的真诚终于唤回了章宝琛。
此后,章宝琛更加贴心,承担了所有的家庭琐事。没有了后顾之忧,启功心无旁骛,努力攀登,一路从讲师,做到副教授、教授。
1956年,婆婆和姑姑相继卧病在床,章宝琛日夜辛劳。第二年,婆婆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说:“我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你就跟我的亲闺女一样。”
丧事办完,看着她消瘦的容颜,启功非常感动。他扶她坐在椅子上,一边喊着“姐姐”,一边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从此,他们就是彼此倾心驻足的风景,是彼此一世不舍的眷恋。
多年努力,启功的书画造诣越来越高,正踌躇满志时,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突然扣了上来。
工作没了,还不时要被批斗,他郁闷不已。章宝琛安慰他:“谁批你、骂你,你都不要怕,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有些不该讲的话,你要往下咽,使劲咽!”
最艰难的时候,这些朴素的话语,给了启功信心和温暖。
收入没有了,章宝琛靠变卖仅有的一点首饰维持生活,自己的衣服鞋袜补了又补,她也要省出钱来给启功买书。
1962年,启功完成了第一部学术专著《古代字体论稿》,出版后,在学术界引起了广泛重视。
03
1966年,更大的风暴来了,因为“皇族”身份,启功被卷入浩劫。写作书画都被迫停止,抄家成了家常便饭,他的精神饱受折磨。
那些天,章宝琛天天坐在家门口望风,她就像一道墙,挡住外面的风风雨雨,让启功能够坚持读书、研究书画。在她鼓励和鞭策下,他终于完成了《诗文声律论稿》。
然而,炼狱一样的日子看不到尽头,书稿既无法出版,还有被抄走的危险。
气极之下,启功把书稿丢进了火盆。眼见一片心血要付诸东流,情急之下,章宝琛想都没想就把手伸进火堆。
书稿抢回来了,她的手却被烫伤了,启功说她傻时,她只是憨憨地笑了笑。
受启功牵连,章宝琛也没少挨白眼和责骂,她照旧是躲起来哭一场,从不让他知道。
在她陪伴呵护下,启功始终没有放弃书画,他博采众长,功夫有了长足进步。可当风雨终于过去时,章宝琛却倒下了。
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她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为防抄家,她在小院的墙底下,为他埋藏了许多的藏书、字画、文稿。
包裹一个个挖出来了,如劫后重逢,启功泪如雨下。一个没有文化的旧式妇女,却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这,只因为爱。她知道,那些书画就是他的命。
为了启功,章宝琛忘记了自己。结婚43年,他们居无定所,一直寄人篱下,临终时,她唯一的心愿是:“要是能在自己家里住上一天,该多好!”
一个朋友听说了,立刻把房子让给启功,可是,等他打扫完屋子去医院接她时,已是阴阳两隔,再难相见。
章宝琛去世后,启功常常对着照片流泪,在诗中,他写道:“梦里分明笑语长,醒来号痛卧空床。”
和着眼泪与思念,他写下《痛心篇》20首,句句催泪,令人不忍卒读:“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我饭美且精,你衣缝又补。我剩钱买书,你甘心吃苦。”
桩桩件件,犹在眼前,她的好,他永世难忘。
工作恢复后,启功分了新房子,想到妻子的临终遗愿,他来到她的坟前含泪呼唤:“宝琛,我们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你快跟我回家吧!”
那晚,他炒了她爱吃的菜,为她夹了满满一碗,然后,失声痛哭。
1977年,启功自撰了《墓志铭》,其中几句是:“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
只有66岁的他,决心带着对妻子的思念独自走下去。
有了名气后,启功的书画开始价值连城,然而,那个陪伴他的人却永远不在了。
卖画的钱,他全部捐给了学校,而自己,宁愿守着陋室,吃着粗茶淡饭。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对得住妻子。
有人请他游山玩水,他统统拒绝,身边没有她,他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晚年时,有人给启功介绍老伴,也有人上门自荐,他干脆把双人床换成单人床,以此明志。
生命虽短,爱却绵长,这世上,只有一个她。就连好友张中行都感叹地说:“像启功的好老伴,世间上没有超过她的,再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1989年,启功因病住院,身边的人都难过不已时,他却突然眉开眼笑。
后来,他在口述史中说:“在别人都围着我的病床为我担心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当年和老伴设赌的事,我觉得毫无疑问,是我赢了,于是写了—首《赌赢歌》。”
那个赌,曾是他们的戏言:
她说:“我死后,一定有人为你找对象。”
他反问:“老朽如斯,哪会有人再跟我?”
她依然笃定:“你如不信,可以赌下输赢账。”
他狡黠一笑:“万一你输赌,债怎生还?”
她笑着回他:“我自信必赢!”
没想到,赢的却是他,他怎能不骄傲?
2005年,独自走过30年后,一代书画大师启功离世,他的遗愿是:“一定要把我和宝琛合葬在一起。”
“不管灵魂有无有,此心终不负双星。”写在诗中的诺言,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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