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
司徒誉这天从水巷来到人行桥上,内河蒸腾起薄薄的水汽。炎热的天气,街道上行人很少,有的人家在往路面上泼水降温。河水泛绿,有些浑浊。小时候他在桥上跳水,那时河水清澈,可以看到一群群小鱼,戏水时摸到一大把一大把的蚬。人行桥那时也是新的,是拆了木桥建的。
河面并不宽,只有几十米,墟镇人叫它小海。河南洲的南面才是潭江的主河道,自然被墟镇人叫做大海。潭江流程不长,但水势浩大,自西向东流去,再南流入海。因为临江,江风带着清凉的气息,轻轻摇动古榕。榕树遮蔽房屋,堤西路要稍微凉快一些。
司徒誉过桥来到了河南洲,沿河南路一路眺望对岸的堤西路、堤东路。堤西路和堤东路的建筑比人行桥要古老得多,是二十 世纪 ( 参数 丨 图片 )二三十年代建起来的。关忆中买赤坎古镇无非买这些房屋,他有意循着关忆中的视角,睇一睇他眼里睇到的东西。
换一个外人的眼光来看,这些司空见惯的老屋显得有些陌生,也有些不一样,这个式样的房屋五邑侨乡最多。
都说赤坎墟异国情调浓郁,司徒誉却毫无感觉。他在骑楼出生和长大,一切天经地义,无从感受什么“异国味”。世界各地的人在赤坎来来去去,不时有白皮肤、黑皮肤的人走过骑楼街,司徒誉也司空见惯了。这样的情形直到他离开家乡后,才知道只有侨乡才有。
要说他对赤坎墟感受最深的,无疑是它的衰落。小时候,赤坎汽车站人头涌动,长途汽车一辆辆进进出出,相邻县市的人都来这里转车;海颈埗头有时晚上还有轮船泊岸,花尾渡是江上的一道风景。渐渐地人就稀落了,车越来越少,船也不停了,骑楼街一日冷清一日。上大学的时候,赤坎墟开往广州的班车已经停运,他得去开平汽车站乘车。
河南路树木少,太阳照在身上火辣辣的,司徒誉在一棵榕树下躲阴凉。他打量着堤西路,骑楼建得十分整齐,走廊统一了高度,墙面都砌在一个平面,外挑阳台,门窗是长方形的,柱子也立的是方柱。
骑楼走廊有两层楼高,走廊的柱子和拱券也贯通到了二楼,三层楼的房屋看起来像两层的。
这一片骑楼属于上埠,是关氏当年所建。下游的堤东路就是下埠,下埠的骑楼是司徒氏修建。司徒氏不喜欢被人说“下”,就自称东埠。上埠、下埠之间有一条塘底街,这是两族的界街。
孩提时,司徒誉对上埠充满好奇,但他不敢一个人过塘底街。到了夏天,他跟司徒氏一群细佬仔来上埠玩水。那时上埠的内河桥是木桥,关氏细佬仔爱跟他们比一比,比谁胆大,比谁跳水的花样多。换成水泥桥后,桥身高多了,只有胆子大的才敢往下跳。
司徒誉第一次跳水,有一种掉进深渊的感觉,先是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接着周围的人和声音全都消失了,只有四周的水“哗哗哗”直往上涌。一片幽暗中,水越来越凉,直到双脚插进冰凉的淤泥,他意识到河底到了,拼命地往上浮。猛然间,天地一亮,喧闹的戏水声又钻进了耳朵。
读初中了,班上有了关氏同学,司徒誉来上埠就不再胆怯了。
上高中后,他来得多了。晚自习后他每周送一位叫邓月玮的同学到堤西路,她住在她的姑妈家。邓同学胆小,这在全班出了名,她见了苍蝇都害怕。这种胆怯的性格令司徒誉莫名喜欢。
司徒誉盯着一栋骑楼看了半天,它的窗用圆拱装饰,窗户是彩色玻璃的。这是邓月玮姑妈家,他们全家早已移民去美国旧金山了。骑楼现在是一家南货铺。
这栋楼其实是长排骑楼中的一间,堤西路临街的房子全以骑楼相连,邓月玮姑妈家的骑楼最显著的标志是曲线型的挑阳台。每次到家后她都在阳台上目送他回去。这一幕很快便成了回忆,邓月玮移民美国,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司徒誉看到一栋伊斯兰教建筑那种尖拱门的骑楼,平时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它。下游风采堂就有相同风格的亭子,细细的铁柱漆成蓝色,有一种特别浪漫的情调。那是一所中学,他的侄子就在那里读书。
他一路走,一路打量,老房子墙面装饰的浮雕各不相同,窗洞和线条极有韵律,特别是阳台和屋顶的山花,花样百出,争奇斗艳。
山花有用传统“金”字形瓦顶的,有用扇贝饰件的,专家用巴洛克、洛可可来形容这些山花。以前去欧洲,司徒誉觉得家乡的建筑跟它们是不一样的,那里没有吉祥纹饰和卷草图案,更不会有岭南佳果。
先辈们建城时西方的巴洛克、洛可可时代早已经过去了,也许它繁复卷曲的装饰跟清代的风格本就相似。他研究巴洛克、洛可可的建筑,谈不上喜欢,他更喜欢那个时期欧洲的诗歌。他喜欢写诗,有点走火入魔。当了校园诗社社长,他有些得意。
来到东埠对岸,堤东路的骑楼比堤西路的高大多了。司徒氏为此骄傲了几十年——两个家族楼房都住旧了,还要经常比一下谁好谁差。司徒氏的骑楼最大的特点:一是立面设计各不相同;二是楼顶修了琉璃瓦的大坡屋顶,气象巍峨,隔着内河更能感受它们轩昂的气势。
外人以为这是一片庙宇群,其实它们是司徒氏民国时期修的素庵、南坡、素直和坚翁司徒公祠。当年他们别出心裁在楼顶上建祠堂,让祖先住“天堂”,子孙居“人间”。如今,为了祠堂的产权司徒氏与政府争执不断,司徒誉为此深受困扰。
司徒誉对祠堂毫无感觉,小时候去祠堂他的乐趣在于爬楼,他喜欢在楼顶做游戏,俯瞰潭江。那时祠堂并无香火,有的做了仓库,有的是供销社的办公室,他从没听人说起过祖先的神位啊香火啊之类跟祠堂有关的话。直到回赤坎当镇长,祠堂才成了一个问题,他一直不知道族人把祠堂看得这么重!一些事情只有随着年岁渐长才有所了解。
东面557县道的江南大桥横跨内河和潭江,从大桥过内河,走下长长的引桥回到堤东路,抬头就是司徒氏图书馆的大门。图书馆楼顶的钟声这时响起来了,正好是下午五点。赤坎墟最有代表性的建筑自然是司徒氏图书馆,还有建在另一头的关氏图书馆,它们是古镇建筑的精华。
日头依旧火辣,司徒誉走出了一身大汗。他一路都在思考着,后生仔看中了古镇什么,50个亿的投资有没有可能。站在买家的立场他掂量了又掂量,就像他是投资方,要买下古镇开发旅游。
但是,他睇到的只有古镇的衰落:房屋破旧,街道多少年没有修整,脏乱不堪,空房子越来越多,一年比一年冷清。他认为这样的投资太不靠谱。那么,后生仔买古镇的目的又是什么?真的是开发旅游?会有那么多人来旅游吗?
司徒氏图书馆大门旁停了一辆白色小车,杧果树下,几位老太公正在送客,从旧金山返来的华侨上了车,按下车窗,再次挥手告别。不用问,司徒誉也知道是北美的司徒氏返来了。
华侨返来都要来图书馆坐坐,唯有到这里,才算是回了自己的家乡,寻到了司徒家族的根。
图书馆馆长看到司徒誉,跟他打招呼,小车开走后陪着他一起从红墙绿瓦的牌楼大门走进庭院。
司徒誉仰头看看院子里的两棵南洋杉,这是图书馆落成时华侨从海外带返来种下的树,司徒氏叫它龙树。墨绿色的针叶紧紧挨着树干,树像腾龙似的直指蓝天,它们长得差不多与楼齐高了。他知道阿爷司徒不徙就在上面钟楼里。他来接阿爷回家。
四
司徒不徙在钟楼里打瞌睡。身边波士顿造的大钟在“咔嚓咔嚓”走动。铁的灰黑色支架抹得锃光乌亮,铜的螺丝和齿轮金子一样发光,齿牙闪烁着银光。他在挨着大钟的椅子上睡得很安详,长长的人中和耳垂,夸张的眼袋,要不是眼皮偶尔跳一跳,他就像雕像一样纹丝不动。
司徒家族收回图书馆那一年他负责打理钟楼,每周给大钟上一次发条,擦拭各种形状的金属器件,给铁链上油。“咔嚓、咔嚓”的响声从不停息,像膝下承欢的儿女,在司徒不徙看来,它们不是冰冷的器物,是彼此懂得的老朋友。
打开玻璃门,黑色钟锤就在他的面前左右摆动,像孩童般摇头晃脑。铜质的螺丝把它连接在长长的铁杆上,铁杆像人的腰椎骨,顶端铁架似人脸,因为太高,他伸手难以触及。钟摆从上到下,带动上下与前后各两层的齿轮和连杆有节奏地旋转,大大小小的齿轮和连杆纵横交错,听号令一样有节奏地传递着运动。
他感觉钟声一个时辰相约一个时辰,相互守望,这一刻把前一刻敲醒,唤回来,又往前面的荒野上开拓出一个新路标。而时间的荒原总被浓浓的雾霭笼罩,时间是看不见的。
世事皆变,唯有这座钟不变,“咔嚓咔嚓”声穿越朝朝暮暮,像个昼夜不曾停息的行者,走向暧昧不明的未来。这是世界上永恒的声音,把一种恒定带给了人间。
到了90岁,司徒不徙转动长长的手柄已经非常吃力,他就像老去的古镇,不但容颜衰败、满目荒凉,还有难言的寂寞。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对死亡的想象越来越频繁。死亡压迫着他,这是一场必败的孤军作战,一切早已命定。
他不害怕死亡,但他有强迫症一样的心理,需要感受到活在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看见分分秒秒节奏确切的时间,触摸到生命最后的时光。他跟大钟在一起就是跟一生的往事在一起,只有它陪伴他穿越一生的时光。
年轻时他被钟声敲醒,现在他睁着眼睛等着钟鸣。钟声从天井上空传来,阳光和清凉的风也从天井上下来,庭院里的月季、络石藤、簕杜鹃和爬山虎,仿佛受了钟声的催促和激励,一丛丛一片片,充满勃勃生机。钟声响了,他起床脱下睡衣,换上衣服,扯扯衣袖。近来有一个习惯,摸摸扣子扣眼,他害怕扣子扣错了位置。
下午三点,他准时出家门,从中华东路往东,穿过一条水巷到堤东路的开平酒店,再沿堤东路向东,经过望海楼和筑庐居。屋里的人睇到他都会喊他,他有时进去坐一坐,他跟他们沾亲带故,这些比他晚一辈的人也到了古稀之年。他们看到比自己老的前辈会感觉心安。
进了图书馆他先在一楼大厅坐坐,静静地看一阵读书的少年。他们在他八十岁后出生,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比他当年来图书馆的年龄要大。几位老人经常相见,说的话题都是故人和往事。华侨来了,听他们聊聊海外的情况,打听一下熟人的近况,然后他就爬上钟楼。
从前他是自己爬楼,半年前,需要人扶着上去。到了钟楼,摸一摸发亮的钢铁,坐下来听心脏一样走动的齿轮,打一阵瞌睡。有时在楼顶睇一睇潭江两岸的房屋。图书馆至今仍是赤坎墟最高的建筑。曾经热闹的街巷慢慢变得安静,静得大钟走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像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走近似的。
鸽群飞过,这是从前的景象。他喜欢这些在小镇上空盘旋的鸽子。天空之上来自海上的云,也是他爱抬头仰望的。这些南海上的云团像人一样站立,纷纷纭纭,从遥远的地方走来。恁个远方远到了地球的各个角落,美国的旧金山、洛杉矶、波士顿、芝加哥,加拿大的温哥华、多伦多、卡加利,东南亚的新加坡、泰国……
那里有赤坎的司徒昆仲,他们会飞越云团上空圆弧形的时空,来到这里,有的回乡祭祖宴客,有的寻根问祖,有的旅游,有的为乡梓文化教育、公益与慈善尽力。他们有了一点积蓄,就要为赤坎捐款。他们返乡都会回到图书馆,司徒氏图书馆是他们心中的祖地。
司徒不徙感受到了一种世界大同的力量。在他年轻的时候世界就开始融合了。每当看见白皮肤的司徒氏,他就会想起火鸡的味道;看到皮肤泛黑的司徒氏,联想的则是新几内亚的莫尔兹比,二十多年前他去新几内亚时爬过雪山;看见栗色皮肤的司徒氏,他从他们的身后望见了菲利普港的景色,那是当年司徒氏从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登岸的地方,他在这个港口眺望过南极……
操着不同语言的昆仲带来了地理的气息,有的语言在美国加州沾上了阳光的味道,譬如加州中部峡谷平原的休伦、轩佛、维萨利亚,那里终年阳光普照,有望不到尽头的葡萄架、鳄梨、夏橙和花卉;在菲律宾巴拉望岛的阿博兰、帕尼坦,语言沾上了浓浓的腥味,那里暴雨台风交加的季节,苏禄海岸空无一人,一棵棵椰树孤身搏击着风暴,刺破苍茫的海面……
司徒不徙作为家族元老,旧金山、洛杉矶、菲律宾和中国香港的昆仲都表示,要在他百岁寿诞时给他贺寿。他在图书馆编了四十多年《教伦月报》,民国时期编了十几年,改革开放复刊后又编了二十多年,他跟海外司徒氏联系广泛。
以前他总爱打听海外的亲戚、朋友和熟人,现在想打听的人越来越少了。新的情况是,请教他的后生仔越来越多。司徒不徙经历的人和事在他们眼里已经成为历史。司徒家族便把他当成了历史活字典,譬如加拿大温哥华凤伦总堂要求查找仕文翁的后人,以解决他遗下的财产归属问题;旅居台湾的司徒遇好要寻找失散四十多年的亲人,他提供的是从前的旧村名;加拿大周淑慈女士寻找从未谋面的祖母,老人只有姓氏,没有名字;国防部也找来了,委内瑞拉武装力量总监苏胡将军是赤坎人,他访问中国,想要回乡寻找祖居和亲人;新几内亚的司徒协麟已经没有祖屋了,他想寻找见过他祖屋的人,他要在莫尔兹比港参照祖屋建房。家族外的人也来找他了,洪都拉斯国防部部长、三军总司令熊伯洪寻找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司徒昆仲帮他回国打听。
还有想了解司徒氏的村庄分布、祖辈出国情形、家族产业、个人恩怨和亲人遭际的,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有。当他们询问,司徒不徙想一想,大体能够答上。
他因此经常陷入回忆,回忆成了他的工作。他在往事中穿梭,有无数的歧路,有无数人的面孔,在一个幽深的时空像气球一样飘浮,有时彼此遮蔽,彼此混淆,某些遗忘太久的脸庞浮现了尤其感到亲切。匆匆忽略他们之后,他还会回过头来寻找。如烟的往事在脑海里浮动,他的记忆虽然迟钝,却从不消失。
司徒不徙遇上的是个大变化的时代,相比老一辈年年相似的日子,他这一生世界发生了剧烈的变迁,越到年老,变化越快,一年比一年不同,他跟得好累。
不变的唯有钟声。这洪亮悠扬,充满金属质感的声音,响彻潭江两岸,像一道睇不见的光,瞬间照得天高地阔,令人莫名兴奋。
他中意去堤东路、中华东路,那里有他亲手参与建起来的房屋。他还是一个少年时,给人家送设计图,报批件,或是带人睇地基,帮人测绘。当年的场景到年老了愈加频繁地浮现在眼前——豪华的开平酒店、巴黎酒店开张了,大红灯笼到处悬挂;大同戏院第一场戏上演,红色海报上画了名伶谢泉月的半身像;关族图书馆开幕典礼,上埠大戏唱了五天五夜……
现在,大同戏院积满尘垢,被列为危房,久无人影,冷清得让人唏嘘。
他的耳边时常响起街上煤油桶“哐隆、哐隆”滚动的声音,这是亚细亚和美孚的煤油在通宵运货,四处是发电机的响声、碾米机的“嗒嗒”声、轮船汽笛的鸣叫声,小镇的繁忙在他耳边还冇散去。
守着一天一天的日子,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但一切却不一样了!人还活着,而街道、房屋、生活用具就成了历史。老人要屈从年轻一辈的眼光,把这一切当作文物。而这些物件是有主人的,司徒不徙能报上他们的名字。这些名字是有表情、有个性的人,哪一天哭过闹过欢喜过,他还记得。
他年轻时爱假寐,闭着眼睛想心事,想的大都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现在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旧时的人和事,故人跟他说话,甚至跟他争吵,搞得他疲惫不堪。
时间是这么无情又无理,时间的冷暴力在伤害着他,同龄人一个又一个离开他,他越来越孤独,唯有走进钟楼,向时间俯身,向他臣服,去寻得一份安宁。
司徒誉在钟楼见到阿爷,老太公睡着了。老人斑已遍布他的全身,他的脸庞、手臂上更加密集。稀疏的头发像芦荻一样雪白。老人感觉有人靠近,马上睁开了双眼,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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