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昏的时候,夏日的阳光才缓缓地退缩到鳞次栉比房子的后面,但仍不舍地把明亮的余晖映射在每一片朝西的墙壁上,小城氤氲在瑰色的光影间。街道上的车流多起来,小巷里由寂静开始变得喧嚣,天宇中有倦鸟划过黑色的弧线,居所窗台上晚风中微微摆动绣球与夜来香的花枝,在室内的墙壁上勾勒出一幅跳跃的剪影,空气中弥漫着化不开的令人惆怅又温馨的归意。
也该是做晚饭的时候,菜蔬很是简单,是我刚从乡间带来的一片冬瓜。它是由乡下老母亲亲手种植的,经春至夏,不息的南风吹拂木叶,一场又一场雨水与阳光交错,鸟鸣与虫唱,在花朵与树木间摇曳,母亲老去的身影在其间隐约,冬瓜青绿的藤蔓在秘密生长。终于在初秋的某个清晓,我轻启柴扉,将它从田野采摘。薄雾在渐渐升起的朝阳中弥散,村庄显现出越来越清晰的轮廓,无垠的绿野中,一株株树木与一排排灰瓦白墙的屋舍坐落其间,影影绰绰的农人如羊群没入田园的碧色浪涛中。在我的身畔,枫杨树一串串风铃一样的果实在晓风中摇晃,露水在瓜身上迎着朝阳闪烁,一丛鸭跖草的花朵沿着它的边缘开放,这纤弱的花朵有着夏日蔚蓝天空一样纯粹色彩,还有几只 甲壳虫 ( 参数 丨 图片 )昨夜枕着它巨大的身躯入梦去。
两年前,我终于把余生安放在这座离故乡不远的小城,小城无疑是这样一个所在,它有着城市的繁华与便利,但又距离乡村不远,来自乡野的风,没有阻拦地越过田野与山岭,吹拂过小城的每个角落。绵绵又不绝的泥土与草木的芬芳,如一条条看不见的河流,浸润着街巷的每一个毛孔。在这里讨生活之余,我只为能方便地每隔一段时间回到那座离小城不远生养我的村庄。但我又不能常居乡间,小城有我的生活与工作,这是一个难解的结。想起那片生养我的土地,每一次我隐隐地悲伤,没有人能懂得我的无奈与惆怅。这是我生命里的又一曲最后挽歌,我告别了无忧的少年时代,人至中年却又不得不与这片熟悉的土地作最后的告别,人生又是一段新的陌生的开始。这样的时光弥足珍贵,在我的生命里越来越少,我仿佛一个临刑的囚徒,一次次贪婪地享受着乡野的时光。这世间的美好事物,总是那么短暂,转瞬就消失在光阴的河流中。故乡以我看得见的速度正在荒芜、寂静。村庄里的年轻人甚至那些还不是很老的人,都去了远方的城市寻找着生活,闭塞的家园不能满足他们越来越大的欲望,只留下那些老人守护着日益凋蔽的村野,父亲在一个初秋的黄昏辞别人间,从此与这片土地不离不弃。母亲也在一天天老去,这个年过八旬风烛残年的妇人,她有一张被时光摧残的面容与身躯,她的口中皆是对光阴的回忆与死亡的释然。年迈的她,总有一天同父亲一样会长眠在这里,化作飘摇的风雨,化作森森的草木,与天地融为一体。
去乡间,不觉形成了我日常的功课,仿佛一个久病的人,须定时喂服这治病的良药。如果有一段时间我不能按时回去,我就坐立不安,心里空落落的。一次次我向着村庄的方向进发,把小城中的一切抛在脑后,我一颗心在喜悦间忽然安宁。这里有我的故人在把我等待,那是这里熟悉的草木、大地上的生灵,还有我的母亲。它们有些已然长眠故土,有些正在老去,时光都给它们一副苍茫的面容。在这夏末初秋的时节,田野比以往更碧绿丰腴一些,棉花、高粱,它们高大的身体,已没过我的身高,漫漶在田野尽头的大豆开放出一簇簇紫蓝色的小花,清浅生涩的幽微芬芳在黄昏的暮色里弥漫。同每一次一样,炊烟升起的地方,我老去的母亲早已在斑驳的木门旁把我等待。就着晚饭,我们常一起坐在后园空地上,我会与老去的母亲拉拉家常,听着这位同村庄一样老去妇人的唠叨,她的欢悦与悲愁。流云在蔚蓝的天宇间漂流,南风吹响在屋顶的树梢,时光仿佛一条河流在我们身畔流淌,有些人去了远方,有些人长眠在田野深处,不离不弃。她饲养的家禽,在午后的静寂中歌唱、嬉戏,紫薇花一树繁花映亮了静寂的庭院,陪伴着这位老人余下的光阴,它们比我们更懂得她的内心。我也会去园子里帮母亲整理菜地,趁着一场雨水来临之前,把种子撒下。雨水过后,枯褐的土地一片新绿。更多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做,只是骑着我的小电驴,在天地间没有目的地闲逛,从一座村庄到另一座村庄,从一片田野至另一片田野,沿着一条弯曲的河流漫游,直到它消失在一条更浩瀚的大河之中,鸟鸣在风中,乡野的芬芳与苦涩浸润着我每一寸肌肤,我的身影被田野漫眼青绿的浪涛所淹没,或者成为其中的部分。我也理解那些老农为什么一次次喜欢无所事事在田野闲逛,还有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在这里出生,又在这里死去,一生都围绕着这片乡野。他们不会或不能同我一样说出,但他们能感知到这里能把心灵安慰。最后,我总是带些乡间所产的事物回我暂居的小城,有时是一把青菜,有时是几根南瓜,有时什么也不带,两手空空,但我沾满一身泥土与草木馨香。这些乡间泥土生长出的菜蔬、瓜果继续在小城中喂养我的肠胃心灵。
晚饭用的冬瓜,新鲜碧绿,瓜身上残存着未干的泥土。冼净后将冬瓜去皮,切成小块,加适量的色拉油清炒,再放入开水煮沸。就在我做着这些的时候,我的耳畔传来蝉的啼唱,一声声飘忽的歌吟,让这个平常的暮晚氤氲着莫名的柔情。这让我有些恍惚,我分明身在喧嚣的闹市,那些巨大的楼层把我淹没。虽长居在街巷的城市,我总是对城中突然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乡间事物极为敏感,它们让我心生柔软,仿佛他乡与故人重逢。我常常一个人在小城曲折的街巷中游荡,陪伴着我的只有孤独的影子。我会在一株泡桐花树下流连,它立在古老的屋舍,一树的繁花,仿佛是我记忆里村庄里的那一棵,但它早已不在人间。我喜欢在路边看那些乡间卖菜的农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有一张被生活摧残得沧桑而黝黑的面庞,那些售卖的菜蔬都是他们亲手种植的,还沾着田野的新泥与晨露,浓浓的乡音,让我莫名亲切,仿佛他们也是我的父亲或母亲。这忽然而至的蝉歌,也让我惊喜,往昔乡居的岁月悠然浮现眼帘,也是这样的黄昏,暮色弥漫村庄,蝉声如流水在四野流淌。而居住小城这么多时日,仿佛遗忘掉一样,我不知夏日还能有蝉歌的摇曳,那些乡间同空气一样的平常的虫唱鸟鸣,在城中被人声与汽车的声响所淹没。我居住的小区,全是水泥柏油封堵的地面,根本没有适合它们生长漫长七年光阴的土壤,也没有一株高大的乔木,让它们暂停疲惫的脚步,把歌声献给人间。只有离我居所很远的几株花木,它们现在已被夏日猛烈的阳光炙烤得奄奄一息。
可蝉声还是那样一声声清晰地飘忽在我的耳畔,分明就近在咫尺,让我不得不仔细搜寻它来临的方向。我的视线循着声音的方向从窗外的几株红花檵木转到另一丛夜来香,最后我的目光就落在我厨房防盗窗露台上绣球的枝叶间,整株绣球繁茂的枝叶正被蝉歌萦绕。我循声而视,就在绣球一枝青绿的枝茎间,一只褐色的蝉不停收缩着腹腔中巨大的声囊,正在忘情地和着残阳与晚风歌唱,全然不顾它身在闹市的一隅。这里没有田野草木的青绿,也没有一株树木供它停驻,更没有乡间有万顷浪涛一样的蝉歌将它相伴,可它拥有了这一株无垠的绿。用它短短在中秋前就要结束的生命相比,这已经足够。在深秋来临前的每一个光阴,它用孤独的歌声把日月明亮。
我迅速转身回房间,拿出手机拍下这难得的景象。在我的镜头下,那是一只黑褐色身体丰润的蝉,有一双透明的美丽羽翼,它正用修长的肢足紧紧地攀附在绣球花一根花枝上,花盆是它辽阔的江山,身后的盈盈绿叶是它的无垠森林,还有一缕金红色余晖映照在它因歌唱而起伏的身躯上,晚风吹动得花叶轻轻招展。
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但它同我一样,一定来自郊外的某个村野,唯有那里的泥土才给它庇护与养育,直到有一天爬出地面,和着夏日的阳光,用不息的歌声把生命绽放。我这个患思乡病的浪子,也是乡间那片土地给了我生命最本质原始的记忆与情感,一直恋恋不忘。但这只蝉又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命运是一条谁也无法预知方向的曲折河流,如同我,没有人知晓,连我也感到惊讶,永远想不到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抛在小城这里。但一颗心却对着曾经的田园不能释怀,同这只流落城中的蝉一样,永远把城中难得的绿意眷恋。一切的疑惑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蝉这两颗孤独的灵魂,在这钢筋水泥制成的森林,在窗旁一株绣球旁相知,找到了彼此。我默默地立在那里,恍惚间我也是那只蝉。我们一样失却了故乡,但小城中窗台上一片小小的绿又把我们拯救了。
其实,一切早有预谋,回城挑选房子的时候,我潜意识地要把居住的处所与村野对着比较,希望我将来的容身之处,会有着乡野的气息。同这只漂泊此地的蝉一样,最后我终归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想象着一扇大大的窗户,有看得见的草木与听得见的虫鸣,它们能安慰一颗疲惫的心。我这个孤独的心怀乡野的人,在由钢筋水泥组成的城市丛林中穿行,寻找着属于我灵魂与肉体的寄居之所,那些耸入云天的建筑、耳畔不息的车流把我淹没,最后,在偏远的老城区,有着城市难得的静寂,乡野的气息无处不在,在楼层后面,还有隐隐的山峦显现。当我立在现在的居所窗旁时,我一下子就决定是这里了,仿佛这个房子就早早在这里把我等待,等着我从远方归来,可以把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放在这里安静地舔舐。而那窗户上一排排防盗窗,虽不雅观,但它宽阔的台面,正可以让我尽情种植花草。我几乎不加思索地买下这个房子。仿佛那只迷失在水泥丛林中的蝉,只因城市中难得的田园之绿,而绽放生命最后的绚烂。
我将我所有的窗台都栽上了各色的花朵,只为这里更像村野的样子。它们是月季、栀子、菊花、三角梅……当然还有绣球,它们都是我乡间的故人,曾生长在篱笆、屋舍或村道旁,在人间的四季里枯荣。大大小小近百盆,让人窒息的枯涩窗台,成了一方小小的花园,经春至冬,几乎每个季节都有花朵盈窗,它们用扶苏的绿叶与缤纷的花朵,让我的每一扇窗户成了一幅风景,在花木婆娑的姿影间,小城蔚蓝色的远空清晰可见。明月松间照的夜晚,当小城的灯光渐渐熄去,还有一枚辉月在三角梅巨大的叶片间悬挂。迷离的雨夜,小城没在无垠的黑暗间,我立在窗旁,雨水打湿了花枝,月季沉甸甸的花朵在雨水的浸润中垂下头来,清新的带着潮湿水气的晚风阵阵吹来,让我恍惚这是乡野的东篱下的那一丛。在工作车间的轰鸣声里,在街巷里穿行的时候,我总不觉想起我居所中可以遥望见青山的窗户,那一扇扇栽满花木的露台,在阳光照耀里,它们纷纷又开放出绚丽的花朵,它们都在这里等着我。想到这,心有清风吹过。花木也并不是孤独的存在,我常见蜜蜂会“嗡嗡”在花蕊中忙碌,也会有翩翩的彩蝶拜访,这飞翔的美丽 精灵 ,从一朵花又停驻在另一朵花,最后消失在城市茫茫的屋舍间。我还看见一只黑色的八哥,隐藏在花叶间尽情歌唱,显然它们把这里也当作了临时的家园。而现在,又有一只迷途的蝉,在这里歇息。
就在我沉醉在蝉歌摇曳间,铁锅中的冬瓜汤已然做好,薄薄的青白瓜片已然变成透明的白玉,只凝望着就让清凉从心底里升起。它都是属于那片土地的,用另一种形式把它呈现给一个需要安慰的人。想起种植它的乡间母亲,这样的黄昏暮色一样会将她润泽,她灶火中的炊烟,如蓝色的河流飘向远空,永远等着归人,篱笆上扁豆花如一枚枚蓝色的月亮盛开在暮色里。接着夜晚会在村庄里来临,星辰撒满乌蓝的天宇,虫声如潮水在夜色里汹涌。田野沉睡着,村庄沉睡着,树木沉睡着,鸟儿沉睡着,我的母亲也沉睡着,它们都是属于大地的孩子,彼此并没有什么不同。晚风从青山的深处渐起,小城没在清新的风带来的原野气息里。冬瓜汤盛放在绣着无数蓝色花朵的青花大碗中,镌刻的花朵,映衬着碧于天的瓷面,仿佛有鸡鸣狗吠从其间升起。那只蝉还隐匿在绣球密叶丛中,不息地歌唱。夜来香紫红色的花朵一簇簇开放,映红了窗棂。夕阳终于褪成一抹金红色的余晖,渐渐隐匿在小城远方高大的楼宇后面,接着星星在乌蓝的天宇间闪烁。
我与田野之间,就这样被一条秘密的道路相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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