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头炖之已烂,挑灯说剑未央

晚清杨守敬以书名天下,友朋来往,笔札亦多妙趣。如梁鼎芬一短简云:"炖羊头已烂,不携小真书手卷来,不得吃也。"周弃子先生外祖母就是杨氏女儿,故后来看见此柬,不禁感叹"承平文宴,脯醊风流。神往前贤,心伤世变,不止妙墨劫灰之可为太息也!"

弃公之叹,当然与他们那一辈师友弃其乡里、流散入台有关。但当年杨守敬、梁鼎芬等人的诗酒文墨之乐,台湾未必不能继承。弃公自己在东坡生日时与友人剧谈,便曾说:“清班台省夙回翔,载酒江湖亦敢狂。直以友朋为性命,未因才略掩文章……”。

当时他们一批辗转入台的学仕文人,回翔于故土和岛屿,歌哭于清班和江湖,正如此诗所云。大难之后,友朋尤亲。我和陈晓林兄即在此时,因缘际会,辄与作欢,羊头炖之已烂,挑灯说剑未央。

后来少年子弟江湖老,前辈师友渐渐消散,幸而陪着我们的共乐同袍却始终不曾离去。

从前孙悟空怕闯祸,连累了师傅,所以起誓说“绝不敢提起师父,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希腊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也说自己不是谁的学生,辩证法皆出于自己的探讨。

我非老孙,岂敢说此违心之语?我的本领,都凭师友。早期的,是前文所述周弃公一类人,后来仰赖同行同业则愈来愈多。相信许多人也是如此。

但道远而歧、术用而纷,靠知识专业或职业维系下来的友谊,往往经不起消磨,因为人事变迁,知识专业和职业也随之屡变。所以我还需要另一群非亲、非故、非同乡、非同行、非同业、也无任何利益交换的朋友。

不必嘘寒问暖,不必引经据典,也不用家长里短,更不须以国破家亡、新愁旧怨来借口。我鸿飞冥冥,他们也天南地北,担簦异路,事业各别,彼此不能长聚。但想到王维形容古游侠:“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或李白高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时,我马上就会遇到他们了。

我是靠晓林跟他们聚起来的,非儒非墨,盖近于侠乎?饮于山巅水涯,必以缺一人为憾。

今年我将返台,晓林说疫后久不见矣,应大集庆祝以补憾。乃辑编了我论儒道佛三教、论游、论侠、论武、论饮食,以及在大陆十年间的游记,合为十本,诸友赞助,共为纪念。

、定光古佛今又来

我的感动是不消说的。但在此刻,正犹豫着,欲说感谢之辞还是休说为好呢,忽然想起从前恰好日本有位和尚就叫一休。

一休出身本也高贵,父亲是后小松天皇,母亲是藤原照子。可惜父母不合,照子逃出宫廷,生下了他。所以一休之名,意思大约同于“也罢”。

也罢之人,行止不免狂乱,狎妓纵酒,无所不为。“夜夜鸳鸯禅榻被,风流私语一身闲”“美人云雨爱河深,楼子老禅楼上吟”。本应为名教所诃,不料竟暴得大名。晚年自称“忍辱仙人常不经,菩提果满已圆成。拔无因果任孤陋,一个盲人引众盲”,也不知是自诩还是自伤。

我曾看过一休自己写的“一个盲人引众盲”书法条幅,拍卖价格三十八万八。

其实此语是用典,早期丹霞天然、大慧宗杲等禅师都说过这等话。

大慧宗杲尤其是临济宗杨岐派高僧,与富季申,张九成等友善,积极参政。秦桧恐其议己,竟褫夺他僧籍,刺配衡阳。不料入城前夕“太守及市民皆梦定光佛入城,明日杲至”。所以百姓赴从者万余人,都说是定光佛降世。

一休写这句诗,虽谦称自己只是一盲导引众盲,但心中不会没有大慧宗杲这段故事,也不会不知道佛教自家的忍辱仙人故事。

我们学者文人,大抵皆如一休,乃时代之弃婴。或苟全性命于乱世、或诗酒妇人以自晦、或议政干时以贾祸、或膺淡泊宁静之空名、或蒙盲以导盲之讥诮,谁能侥幸有定光古佛之誉望哉?

诗曰:我亦定光佛,曾燃七宝灯,煮字三千万,块然土木僧。感激唯旧友,冰塍曾偕登,又观云中道,稽首谢鲲鹏。

、莽苍岁月,大海洄澜

回首当年,我还年轻时,时代倒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梁启超《少年中国说》曾经讲得豪气干云:“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

大概那时民国肇建,少年中国遂给了少年无穷底气,故歌声嘹亮若此。随后毛泽东、方东美都参加了的“少年中国学会”显然即继其风而起者,五四运动期间的北大“新青年”也是,但少年很快就成青年了。

青年都做了些什么?壮烈者,如十万青年十万军;陷于盲动者,如学潮不断,赶老师、赶校长;到台湾以后,冯沪祥虽然还在写着《青年与国运》,青年其实已对国运无从措手。

不只台湾如此。年轻的美国,才刚刚以年轻气盛自夸,看不起老大腐朽的中国和英国;却很快,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青年就成了垮掉的一代(或称疲惫的一代,Beat Generation);然后是性解放、摇滚乐、衣衫褴褛、反战和躺平。青年成了国家的对立面。

台湾不是美国,青年的气焰张扬不起来,学潮都压住了,时代也不一样。1949年大批中壮老年学者来台,“新青年”只成为期待,老专家和中壮学者文化人才是主力。

张其昀、钱穆、唐君毅、牟宗三等在办学;台静农、魏建功、洪炎秋、何欣等在台大、国语日报社;林尹、鲁实先在师大;故宫、中研院、中央图书馆也是大佬云集。出版界,如王云五的商务、刘国瑞的学生书局、刘绍唐的《传记文学》等等更是。台湾及港澳新马缅越各地不愿附从红旗之青年,乃亦因缘际会,群聚于此。

青年得前辈调护引导,甚或可以诗酒相从,无疑是幸运的。那些年,虽然李敖一直悻悻然喊着老人应该交棒,可实际上老辈爱才、奖掖青年,佳话颇多。

那时,美国流行大师为青年开设大一通识课程,台湾也颇从风。像我大一参加国学营,方东美先生居然亲临授课,大气磅礡、浑沦浩瀚,令人难忘。

台北以外地区,隐士素儒,教化一方者也不罕见。友人王财贵,于师专毕业后去乡间实习,听闻当地有掌牧民先生,常指导乡人读书。财贵好奇,也跟着去看看。掌先生一问才知,除教科书外他并没读过任何古籍,于是才教他读经之法。如今财贵在大陆推动儿童读经,成果斐然,皆掌先生之赐也。

我最近在花莲,地方人士也常与我谈到当年老儒骆香林成立说顽精舍、奇莱吟社,编《洄澜同人集》的事。花莲青年受其裁成鼓舞者甚多。近年风气浇薄,一说起五六十年代,好似白色恐怖之外,这些激扬文运、少长咸集的事都不值一提了。我对此,是深不以为然的。

、出入三教,以实济虚

当然,论断老蒋在台功过,非我小文所能为。但相对于大陆之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老蒋主推的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无论如何,都是裨益千秋的大事,我自己亦深获其益。

首先是潘重规、周何先生等所编语文课本,加上以四书为主的“中国文化基本教材”,对于国人之文化教养,植基甚厚。大陆至今引进、仿拟不断,便足以见其价值。

我父立逑公,江西吉安(古名庐陵)人。乡邦素以“文章节义”自许,崇拜欧阳修、文天祥。明正德年间,庐陵知县王阳明又在当地青原山讲学,嘉靖年间且在六祖惠能弟子行思的道场(净居寺)旁创青原会馆,并于附近安福、泰和、永丰、吉水、新建、南城等地广设书院。一时人才称胜,故黄宗羲说:“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

我生长虽在台湾,但庐陵父老很早就教会我欧阳文章、文山节义、阳明心学了。入学后,对于国语文课程植本立基之教自然也就少习若天成。

学校对我很满意,要不就劝我跳级,不必浪费时间;要不就鼓励我自学,免得在校淘气;要不则留着我,派去各种国语文竞赛(作文、阅读、朗诵、演讲、书法)得奖。我则乐于以此为保护伞,可以虽在校而嬉游浪荡为侠客行。老师悯其憨直,看了也只是笑笑。

其实那时已渐入魔道,不只是行为上练武、斗狠、打架、争地盘,更是从台湾武术秘籍渐渐搜罗到了香港《当代武坛》之类;从神打,进而讲求神术神方如《秘术一千种》《万法归宗》之类江湖术士的奇门道法,续命、起魂、入阴、养鬼、圆光、降神、修禅等等,差点还要去台北南怀瑾的十方丛林。

我家世传之学,本来瞧不起这类江湖道术。伯父乾升公出身国立中正大学,可算新派知识分子。离开大陆时,与六十三代天师张恩溥大真人在韶关相遇,一时莫逆,竟尔结拜入台。天师后来主持政府册封之嗣汉天师府,伯父翊赞甚力,而道法本诸易学易图,从不讲怪力乱神。即使后来以风水扬名,所用亦不过江西杨救贫、赖布衣之法。堂兄龚群后来辅佐天师多年,以符法精湛见称,但大抵也是如此。

所以这时隐然觉得不妙,武人李小龙又猝死了,我则考上了大学,改弦更张,正当其时。乃下定决心由正道上去探微掘隐,阐发儒、道、佛的奥秘。

除了努力听讲,还要泛滥群书,充分利用淡江大学旧藏。其次是担心游骑散漫无归,每年都要自订功课,写成稿本。大一是注解《庄子》,大二写《谢宣城诗研究》,大三是《古学微论》,总说儒、道、名、法、墨、与阴阳,大四又写了《近代诗家与诗派》。一年义理考据、一年词章,交替而行。

五十年来,总是如此,纵横求索,文学史、思想史、文化史、艺术史、社会史,什么论题都要研究。每年不少于七十万字,不徐不急,盈科而后进。

思想当然逐年递有进境,范围也愈来愈为广袤,精勤博大,学界少有其比。古人常惋惜才子多半没学问,因为挥洒其才即足以惊世了。享此才名,就懒得在书卷里打熬气力。这是才子的虚名和危险,所以我要下满坚实工夫,不敢懈怠。

五、游者不拘墟、百家不通窍

“我用我自己的流浪,换一个在你心里放马的地方,像那游牧的人们一样,把寂寞忧伤都奔到天上。”

读书人何尝不如此?他们虽只在书斋里坐破蒲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总是自以为在书中流浪,寻找适合垦牧的地方。而学者思想流浪之处,也希望能成读者心里放马驰骋的草原。

可是,流浪的歌者并不晓得学者所谓浪迹、放马只是饰词。守着地盘的专家哪需博学?田连阡陌,就耕不过来了,更何须草原连天?糊口学林,亦不能如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或如老子之为博大真人,只须简单扼要、旗帜鲜明,便于品牌营销即可。

此等专家,庄子就不满了:“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我当年既注庄子,自然就不肯再做一曲之士,想要博通载籍,“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内圣外王,能到不能到,不晓得,但立志当然如此。

我如此博、大、高、远,迥异于一般学人,源头虽皆本于孔子;入机,也就是方法和方法论却无疑来自庄子。我自称能“以逍遥游为养生主”,当然也是从庄子那里学来。

无论庄子孔子,所说道术当然没能包括后世佛教道教,但论析判查他们的方法,我觉得可与研究古代道术一以贯之,也要通、博、美、备,不受某宗某派某时代之限。像道教,我传承的是正一,但全真、金丹南北东西中也都讲,办“中华道教学院”时,于符籙、练养、文献、科仪等更没少传授。佛教,我生长台中市,最盛的是李炳南居士的莲社,但我没参加,研究佛教仍从般若学六家七宗开始,空有双轮,加上唯识和禅宗,原原本本。

后来我把这些三教论衡的文章称为新论、新思、新解。是因为“三教讲论”形成制度,是在唐高祖时期。每年祭孔后,邀请儒学祭酒、道教大法师、佛教大和尚一齐商兑义理。可是此等论辩,成果有限,甚至增添了误解和火气,原因在于没一个人真能同时懂三教,所以争来辩去,不免出主入奴、鸡同鸭讲,唯我乃能一洗旧观,再开新局。

换言之,传统整齐贯通了,自然就能脉络井井,洞明诸家聚讼之症结,并打开新思想的空间。

、游居四野,以义合天

想这样,不只须要搏极群书,也得游半天下(这次特辑中《时光倒影》《龙行于野》《游必有方》即是我一部分游记)。

因爲学与游不是一般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分列关系。《论语》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就强调学本身就该时时练习熟习。朱子解习字为“鸟数飞也”。可见学本来就有实践性,人不断学,犹如鸟不断飞。《庄子·逍遥游》开头大鹏小鸟那一大段,即是从《论语》这儿化出。

游即是学,学在游中,故孔子“从心所欲,不踰矩”,就是消遥游,学与游是二而一的。学,依文献、耳目见闻和思虑省查;游就加上了贴地的人类学、乡土志工夫,以及游屐中偶得的机缘。

机缘属于天,不可能以计划、调查得之,而要靠我的性气、人缘,“以人合天”地得之。

所谓性气、人缘等说不清楚的条件,古人常统称为侠气。侠,很难从阶级属性、行为类型或是非善恶去辨认,但其共同点是“挟”,其人皆有侠气,能聚众。聚众当然也可凭权、钱、势,但涉及侠和游,却还有个“义”的性质需要考量。

义是什么?我有次说自己写书,有点侠义心肠古诗《独漉篇》云:“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在我看,中国文化现今就仿佛这柄原是神兵利器,可以斩犀断象的宝剑,无端遭了冷落,瑟缩在墙角里生苔长藓。美人落难、明珠蒙尘,皆是世上大不堪之事,非由我出来搭救不可。

⏤⏤这不就是义吗?见义勇为;义不帝秦;义愤填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的都是这个。

而这种义,有美国罗尔斯《正义论》或我国一般政治社会学者如陈乔见《义的谱系:中国古代的正义与公共传统》之类所不能含括者,即是侠的精神。

侠有不轨于正义者,但正义不彰,侠者耻之,侠又是人间正义的持守者。凡事有可为、当为、不能不为,则侠客出焉,不出不足以为侠。学者的毛病,是书卷气太重而人气多半不足,所以要张天义、行侠道以振作之。这次特辑中《吟游:游的精神文化史论》《大侠:侠的精神文化史论》《武艺:侠的武术功法丛谈》,即是例证。

、集思,也集喜怒哀乐

我如此学、如此思、如此侠游不已,当然成书数百种、交友无量数。此中是要有真正实践工夫的,如人饮水。书要写、酒要喝,一字一思,千折百转,不是昏沉懵懂即可花开见佛。一人一缘,觏面相亲,不是仅有“人类”“人民”“同胞”“民主”等大词就能歃血心倾。

历年同学、同事,与我一同闯荡社会,办报、办学、办杂志、办活动之同怀友生,乃因此几乎人人皆有可忆之处。

其中最特别的,当然是与这套书直接相关的陈晓林、吴安安、黄滈权、龚明湘、唐经澜、林锺朝权、张正诸位。晓林与我,文字骨肉,侠情尤为我所敬重。擅张铁网之珊瑚,收辑神州欲散之文心;心光无量,又能传将尽未尽之灯。黑白有集,宗风不替。他和安安、滈权等时日相聚,辄常邀我,或竟与我同其沆瀣。如我远去新疆特克斯办周易大会武林大会,他们也鹰扬草原,随至雪山;明湘号召于台湾东北角观海尝鲜,我等亦峰涌而聚……,实践并体验着我这特辑中《食趣:饮馔丛谈》的趣味。此时,定光佛亦跳墙过来矣!⏤⏤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友道裹人,未尝不能如诗。故我的学、思、侠、游,朋友们也最能欣赏。现在大家一起玩玩,把它印出来,也为时代添些光彩罢!

壬寅虎儿年,龚鹏程写于泰山、伦敦、花莲旅次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中国孔子博物馆名誉馆长、台湾国立东华大学终身荣誉教授、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