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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找到刘胜军时,他整个人被烧得面目全非,身体的一部分已经碳化。

在他身下是一只即将燃尽的轮胎,他的两只胳膊弯曲着伸向空中。

我判断眼前被烧焦的尸体是刘胜军,是因为我用棍子拨弄尸体时,发现了他左手手指上那枚金戒,戒指内侧刻着他的名字。

我找到刘胜军尸体的地方是在一条河边,这条河位于三座山交叉之处。这里都是树木与竹林,异常宁静。

我走到这里纯属偶然。星期天,我所在的拉卜小学照例不上课。拉卜小学只有四十名学生,学校周边的山上分别有三个佤族及拉祜族的村寨。这些村寨的人都异常凶悍。

那天一早,我处理完个人事务,出了学校沿小路往后山走,拿着手机到处找信号,直到走进河边,就发现了刘胜军的尸体。

刘胜军原本是拉卜小学的老师。这所学校只有他一个人任教。半个月前,县里接到学校所在乡的报告,说刘胜军突然失踪了,已有多日不见。

于是县里临时抽调我去拉卜小学。相关负责人告诉我,一是不能中断教学工作,二是尽可能了解刘胜军失踪的原因。

刘胜军跟我一样,也是志愿者,他是辽宁人,两年前来到缅北。在赴岗前的培训中,我是主讲人之一,因此认识了他。之后在每个学期的总结培训中,我们都能见面,彼此也渐渐熟悉起来。

我在看志愿者档案时,得知刘胜军二十八岁,未婚,毕业于一所普通高校,学的是“路桥专业”。这个专业在缅北毫无用处,只能和其他志愿者一样,去乡村学校当老师。

最初,刘胜军被分配到一所区中心学校任数学老师,一个学期结束后,他提出要去山里的乡村学校。第二年,刘胜军又提出去更偏僻的学校。

他的请求一再被肯定,领导在总结培训大会上着重表扬了刘胜军,号召志愿者们向他学习,表彰他不怕吃苦,无畏艰险,是大家的榜样。

直到这个学期开学前,刘胜军又申请去拉卜小学。当时我还为他担心,提醒过他,拉卜小学地处更为偏僻,那里不通车没电没信号,而且还是毒区,吸毒贩毒的情况很严重。

刘胜军说他不在乎什么困难,有个住处能吃上饭就行了。他告诉我,他喜欢一个人独处,当初“传教士”能去的地方,他也能去。

显然,刘胜军对拉卜小学的情况已有所了解,甚至知道拉卜小学那间木板教室就是当初的教堂。

那次与刘胜军最后的交谈中,我大概知道一些情况,刘胜军毕业后在一家监理公司上班,收入不错,因为跟谈了几年恋爱的女友分手,辞职去了青海散心,后来又骑行去西藏乱逛。

他说来缅北当志愿者,是因为这里与世界隔离,群山及森林中的半原始社会吸引了他,他渴望躲进这种安宁的自然环境中。

我理解刘胜军,并洞悉到他内心深处隐藏的那份不安。

发现疑似刘胜军的遗体后,我爬上山找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给县里打电话作了汇报。对方回复让我暂时留在拉卜,尽量搜集信息。

我知道县里对这件事也没办法处理。过去曾发生过志愿者失踪及死亡的事情,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说到拉卜小学,这里曾因没有老师停学了两年,而刘胜军的到来,让这里重新开学。我回到学校,绕教室转了一圈,又走进宿舍寻找线索。

所谓宿舍,其实就是教室边上的一间木屋,我来之后把刘胜军的私人物品归纳在两个编织袋里,还有一个纸箱放着他的笔和本子。

我把物品仔细翻了一遍,想找到他的手机,但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直到当我翻开一个黑塑料皮笔记本,前几页记了些佤语、拉祜语和缅语的日常用语。后几页用铅笔写着几十个日期及一些数字,数字似乎表示重量和金额。

我以为这是刘胜军的日常购物账单,但细看又不像,金额都在几百几千,还有上万的。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即使是盖个房子,也不过几千块钱。

紧接着,我在一个备课本中发现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赌场,身穿T恤牛仔裤的刘胜军,手搭在一个姑娘的肩上;姑娘面露笑容,化了浓妆,穿着一件紧身连衣裙,领口很低,露出一片让人多想的地方。

在照片的背面,有一个娇艳的红色唇印。这张即时照让我有些诧异,每次见到刘胜军时,他都是不修边幅、衣着凌乱,神情语气都是“过一天算一天”的人。那种语气,像是一个随时找死的人。

我反复看着照片,确定它不是在国内照的,国内没有这种公开及规模的赌场。如果是在澳门或香港,拍的也不像。照片很新,拍摄时间不超过半年。

我重又把两个编织袋翻了一遍,一个装衣服的塑料袋掉了出来,之前我只是用手摸了下,见是衣物就扔到了一边。我把塑料袋里的衣服拿出来,正是照片中刘胜军穿的T恤和牛仔裤。衣服显然是洗过的,还有干净衣物的清新味儿。

这至少证明,衣物他是为了去某种场所或见什么人特意准备的。

我猜刘胜军在暑假去过赌场。在离这里约六十公里的地方是矿山,那里有数十家公司,还有十几万干活的人,赌场、妓院、酒店遍地都是。

可这与刘胜军的死或失踪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他去了赌场,遇到一个女性,拍了张照片,也并不奇怪。任何一个男人都可能随意拍这样一张照片。

这天下课后,我在教室里和学生们闲聊。拉卜小学只有一间破烂教室,四十个学生分三个年级,同时在一间教室上课。这是所谓的复式教学。

学生小的六七岁,大的已经十八九岁了。实际上,父母和学生都不知道年龄,他们没有年月日概念,没有出生证明,因而谁也不知道谁是哪年哪月出生的。

我根据学生的外貌判断年龄,做名册登记。男生喉节突出、有了胡须,就把他们定在十五岁以上;女生有了副性特征,我就把她们定在十三岁以上。事实上,这些十五六岁的女孩,很多马上就要结婚生孩子。

我在另一个山区学校当老师时,一天正上课,一个家长突然闯入教室,拉着一个二年级的女生说要去订亲,把我着实吓了一跳。

和学生闲聊中,我慢慢将话题引到刘胜军,一个男生指着一个副性特征突出的女生说:“她是刘老师的女人!”

中国到缅北的志愿者中不乏找当地姑娘结婚的,也有千方百计把姑娘带回中国的。但猛然听到一个学生是刘胜军的女人,我还是大吃一惊。

被指为“刘胜军的女人”的女生叫艾嘎,皮肤黝黑,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单纯,有点像某种还算温和的野兽。只是她身上穿的有些脏并松垮的汗衫里边,夸张地戴着一件乳罩。

艾嘎的父亲是村长,我见过,是个戴军帽穿拖鞋的黑瘦男人。

我惊讶地看着艾嘎,她是我归类于十三岁以上的女生。艾嘎有些生气地说,刘老师不好,把她扔下跑了。

我极度不解,按照艾嘎的说法,刘胜军不仅与她关系密切,而且还将这份关系公开了。我总觉得刘胜军不像是来这里找老婆的人,再者,在这些女生中,比艾嘎长得高又漂亮的大有人在。

晚上,我去了艾嘎的家。艾嘎的父亲嘴里叼着根烟,见我来了,放下手里的枪,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让我坐,又让艾嘎去拿自家酿的玉米酒给我喝。

我把两盒香烟恭敬地递给他,他的眼神马上变得温和许多。

我们聊了些学校的事情,我问他是否知道刘胜军离校的原因。村长生气地说,他看上了艾嘎,不想要她就跑了,你们中国人很坏。

我问他,刘胜军和艾嘎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刘胜军说要娶艾嘎,还是和艾嘎订亲了。他说都没有,“可他碰了艾嘎”。

“他妈的刘胜军,装成厌世,跑到山沟里来不干好事。”我心里暗骂。

艾嘎这时来偷偷告诉我,她喜欢刘胜军。有一次,她穿了件新汗衫,在学校让刘胜军看。刘胜军说,艾嘎里边穿的乳罩太脏了,并伸手指了一下。这个动作碰到了艾嘎的胸部。艾嘎一阵高兴,跑回家告诉父母,说刘胜军喜欢她。

我当即愣住,也明白了,刘胜军只是让她回去换洗衣服,结果没算好距离,碰到了艾嘎的胸部。艾嘎就按寨子里的习俗,认为刘胜军喜欢她,就把这事告诉了父母。

这件事解释起来很容易,实在不行把这事报告给县里,县里再让乡长冲村长吼几句,一切就都解决了。

刘胜军不会因为这事被人杀害,他完全可以申请调到别的学校。

为了调查真相,我继续留在拉卜小学,一边给学生上课,一边拉拢几个年龄大的学生。希望能从他们身上问出一些线索。

一个月后,我与学生们熟识起来,有天我把几个学生叫到我宿舍,把瓜子和糖摆在桌上,让学生们和我聊聊家常。

聊天间隙,我问学生,刘胜军平时和他们在不在一起玩,学生们说不玩。我又问,刘胜军平时对女生怎么样,他们回答说,他不理睬女生。

我又问了很多问题,诸如刘胜军平时都买什么东西,星期天是不是背着包去很远的地方等等。学生们的回答几乎一致。他们说,刘胜军总是在屋子里睡觉,连泼水节都不出来。

直到我拿出刘胜军的T恤和牛仔裤,问学生们见没见过他穿这些衣服,学生们说见过,点灯节和新米节,刘胜军就是穿这身衣服走的。

一个学生似乎想起来什么,说:“他(刘胜军)每次都是让我哥哥用摩托车送,每次一百块钱。”

接着有人说,有两次刘胜军没有按时上课,过了一天才回来。

我问有没有人来找过刘胜军,或者很漂亮的女人来。我拿出照片让学生们看,学生们好奇地看完后,说没有。

我的努力没白费,至少知道了刘胜军穿着那身衣服出去过,很可能就是去矿山那边的赌场。也许他的死与照片上的女人有关。

当我拐弯抹角地问到,村长是否找过刘胜军,所有学生一致回答找过。村长问他什么时候娶艾嘎当老婆,后来就骂了刘胜军,说要打死他。

这时,我又觉得村长与刘胜军的死亡关系最大,刘胜军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熟知刘胜军的一切,干掉刘胜军很容易。

更关键的是,村长有杀人动机,刘胜军甩了他的女儿,这令他很没面子。而且村长常年打猎,脑子里轻而易举地动起了杀机。

这个结论令我长叹一口气,如果刘胜军真的是村长杀的,就算警察到了这里,对村长也无可奈何。这里的地方势力,比我想象得凶残。

过了期终考试,我把学校和学生的事安排好后,准备雇寨子里的摩托车把我送到公路上,再搭过路车回县里。

在我收拾东西时,一个叫约巴的学生来找我。

约巴出生在矿山那边,他父亲在矿山干活。矿山上的大部分人来自中国,因此约巴从小就会说中国话,而且特别爱说话显摆。后来,约巴的父亲死于一次事故,他母亲便又带着他和弟弟妹妹回到了寨子。

约巴问我,以后是不是不回来当老师了。我诚恳地告诉他,不回来了。

约巴不再说话,站在宿舍门口看我收拾东西。我看了他一眼,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在犹豫。我以为他要说点告别的话,又不好意思说。

我把手上的电子表摘下递给约巴,说这是老师送你的纪念品。约巴双手接过表说谢谢,接着把表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显得很高兴。

把东西都装到包里后,我环顾屋子,留下的生活用品都是给下一个来接任的老师。但我不确定会不会再有志愿者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

约巴见我真要走了,突然语气坚定地说:“老师,我知道刘老师死了。”

我盯着他问:“你怎么知道刘老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