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袁术出身汉末名门“汝南袁氏”,自高祖父袁安起,四代有五人位居三公,《三国志·魏志·袁绍传》记载:汉代袁安在汉章帝刘炟时为司徒,儿子袁敞为司空,孙子袁汤为太尉,曾孙袁逢为司空,袁隗为太傅,四世居三公位,人称“四世三公”,那么袁氏家族是怎样做到「四世三公」的辉煌地位的?

东汉自建国以来,就对儒家经学极为推崇,皇帝也以身作则,时常与大儒、博士“讲经论理”。在皇权推动下,经学与政治牢牢结合,考试多以经学内容为主,以至于全国各地的士子无不研习经学,希望以明经入仕。

从启蒙阶段的蒙学到高等教育中的太学,经学无处不在,民间甚至有“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的说法。给儿孙留下一箱黄金,不如教他们研习经学。由于知识和文化被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家学渊源的士子更容易步入仕途。

而汝南袁氏发家的“第一桶金”,也得益于此。

袁安是汝南袁氏第一个位列三公之人,史载,袁安的祖父袁良精通《孟氏易》,西汉平帝时举明经,为太子舍人;东汉建立后,任成武县令。

彼时,阴阳与五行学说大行于世,《孟氏易》以阴阳灾变的角度阐述易学原理,符合上层的统治需求,由此成为显学,东汉经学大家许慎、马融、荀爽、郑玄、王肃等人,都或多或少取资于《孟氏易》。

袁安少习家学,初为汝阳县功曹。“功曹”一职为郡守、县令的重要佐吏,职权颇重,一般由本地人担任。袁安初出茅庐,就能担任县功曹,除个人能力外,世传《孟氏易》这一文化背景自然也是一项重要因素。可仅仅是这样,显然还不够。

任功曹期间,袁安拒绝公器私用,没有以官家身份为上司携带私人信件,可谓廉洁奉公。后有一日,天降暴雪,人皆以乞食为生,唯袁安门前积雪未变。待洛阳令登门拜访后,却发现袁安僵卧在床,面对洛阳令的不解,后者直言道:“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我何必再去麻烦他人?”此话既出,洛阳令为之叹服,遂举袁安为孝廉。而“袁安困雪”也成为一个典故,用来形容士人有操守、安贫乐道。如南宋诗人陆游《稽山雪》云:“冻吟孰窥袁安户,僵卧秃尽苏武节。”

有洛阳令举荐,袁安顺利进入仕途,先后任阴平县长、任城县令、楚郡太守、河南尹,所到之处无不肃然,凭借出色的政绩,袁安平步青云,一路升任为司空、司徒之职,终是位列三公。

由此可见,世传家学只是袁安仕途的“敲门砖”,能让他提前占据优势;至于他个人的品行、操守以及能力,才是袁安能位列三公的决定性因素。是以,当袁氏后人无法达到袁安的高度,但又想维持门楣不坠时,就只好“另辟蹊径”了。

袁安为司徒时,匡扶社稷,维护幼主,不畏强权,并数次与外戚窦氏相争,于是“自天子及大臣皆恃赖之”,凭借这份恩情,袁安后人多以门荫入仕。

袁安长子袁赏蒙父荫拜为郎官,次子袁京“初拜郎中,稍迁侍中”,后任蜀郡太守,三子袁敞亦“以父任太子舍人”。

郎官是中央或地方官的“预备役”,至东汉时,多以“任子”或“赀选(捐官)”的方式选拔。太子舍人也选自于忠臣良官之家,“轮番宿卫,似郎中”,相当于提前与未来天子打好了关系,如蜀汉“名相”董允、费祎,皆曾任太子舍人。袁安三子的仕途起点,亦可见一斑。

尽管袁安的儿子们都以门荫入仕,但他们仍继承了父亲的清正之风。据《后汉书·袁安传》记载:“安子京、敞最知名。”

除记载不详的袁赏外,袁京、袁敞皆习《孟氏易》有所得,袁京后来辞官归隐,多次拒绝朝廷征辟,贤名远扬;袁敞“廉劲不阿权贵”,有其父之风,后累迁至光禄勋、司空,成了汝南袁氏第二个位列三公之人。

袁敞有一子袁盱,也累官至光禄勋,在“跋扈将军”梁冀专权之时,袁盱“不相阿附”,亦有清名。

同为第三代,袁京二子袁汤、袁彭的表现也可圈可点。袁汤举孝廉入仕,不仅当过司空,还因为拥戴桓帝有功而获封安国亭侯,食邑五百户,成为汝南袁氏首个封侯之人。

与之相比,身为兄长的袁彭在道德上的表现更为出色,他承袭了袁氏一门的清正廉节之风,被时人比作著名贤臣贡禹、第五伦。然而,自袁汤与袁彭之后,汝南袁氏有了明显的“清浊之分”。

袁彭有一子为袁贺,贺又生袁闳、袁忠与袁弘,忠又有一子,是为袁祕。从袁彭到袁祕,祖孙四代皆安贫乐道,有忠正清亮之名,颇有袁安遗风。

袁闳虽然生活贫苦,“居处仄陋,以耕学为业”,却坚持不受袁逢、袁隗的资助;就连看望父母也要变更姓名,不愿招摇过市。

反观袁汤的三个儿子:袁成、袁逢、袁隗,既不以家学入仕,也未见其突出能力,但最终却个个身居高位,这是因为,袁氏自第四代开始结交外戚、宦官,甚至阿附权贵。

袁汤长子袁成,即袁绍名义上的“父亲”,其为人好交结,人脉广阔,是大将军梁冀的重要谋主,深得其重视,当时有“事不谐,问文开”的说法。袁成早夭后,袁逢、袁隗勾连中常侍袁赦,互为表里;彼时宦官势大,而袁氏家族亦“富奢甚,不与它公族同”。

袁氏子弟承袭家学、秉持操守,再加上家世庇荫,想要平步青云,似乎也并非难事。既然如此,为何袁逢、袁隗不惜舍弃清名,也要选择这条捷径呢?

袁氏家族的选择,更像是一种“自我调节”。东汉中后期以来,社会风气与政治环境的显著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汝南袁氏以及其他世家大族的心态

首先,两汉家学逐渐衰落。

学问是高尚的,也是功利的;对两汉士人而言,更是如此。世人读书、求学,似乎都是以兼济天下为己任,但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想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或者说,改善生活、出人头地乃至光耀门楣。因此,家学才十分重要,它不仅是一种学术传承,更是延续家族政治利益的必要手段。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学问与仕途之间是牢牢绑定的。但东汉中后期以来,学问就不那么重要了,世家子弟想要入仕,多的是办法:

家世和名气已经取代学问,成为影响仕途的决定性因素。文人之间“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覈公卿,裁量执政”,以达到养名目的;负责察举的官员则以主观标准为依据,给公族子弟大开后门,“举孝廉”也成为他们镀金的第一步。

家学带来的政治收益减小,人们对它的追求也就可有可无了。

汝南袁氏世传《孟氏易》,连续几代因此获益,顺风顺水。身居高位,政治和人脉资源的积累也将更加容易,故袁汤之后,袁氏子弟鲜少研究学问,家学的衰落不可避免;与袁绍同辈的袁弘,甚至徒步寻师求学,足见袁氏家族的文化氛围已大不如前,这便为其日后由文转武埋下了伏笔。

其次,社会风气竞相豪奢。

袁氏发迹之初,尚能秉持气节,“袁安困雪”还传为一时美谈,是后辈子弟的学习榜样。然而,东汉自建立以来,上层社会就存在着豪奢之风。尽管皇室以身作则、厉行节俭,但这种风气并未得到遏制,汉明帝马皇后“衣不缘饰,裙不曳地”,但她出身的扶风马氏却是闻名天下的巨富之家,向来以豪奢著称。

随着中央皇权衰落与地方中小地主的崛起,经济资源集中在少数贵族之家,豪奢之风也开始席卷全国各地。尽管人们还对清贫高士保持着高度评价,回到家中,他们仍会沉迷享乐。

身为东汉王朝的顶级家族,汝南袁氏很难在这种环境下不受影响。优渥的物质条件,让汝南袁氏放低了道德门槛,解开了“清正之名”对自身的束缚。

袁绍的叔叔袁隗,迎娶马融之女为妻,生活无比富足;而从小锦衣玉食的袁术,更是一个典型:在占领寿春后,他奢侈无度、横征暴敛,就连兵败以后,这位走投无路的仲氏还想着再喝一口蜜水。

最后,政治环境愈发险恶。

东汉皇帝早夭,自和、安二帝后,宦官与外戚轮流执政,以至于朝政日趋黑暗,引发了清流士人的激烈抗议。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汝颍士人集团”。

汉末至西晋十六国,流传着“汝颍多奇士”的说法。东汉中后期,闻名天下的“三君”“八俊”“八顾”“八及”中,有颍川人李膺、荀翌、杜密和汝南人陈蕃、范谤、蔡衍、陈翔;尤其是陈蕃李膺,更是士大夫公认的领袖,在社会和朝堂上都拥有极大影响力。

围绕在陈蕃、李膺身边的汝颍士人,因为对抗宦官与外戚的经历,在赢得颇高声名的同时,也遭遇了残酷打压,陈蕃、李膺、杜密、范谤、荀昱等人相继遇害,幸存下来的荀爽、陈纪等名士也被禁锢终身。党锢之祸后,一批汝颍士人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

据《三国志·荀彧传》注引《典略》记载:“中常侍唐衡欲以女妻汝南傅公明,公明不娶,转以与彧。父绲慕衡势,为彧娶之。”又据《后汉书·荀彧传》记载:“绲畏惮宦官,乃为彧娶中常侍唐衡女。”

无论荀琨是被动还是主动,他都与宦官唐衡结成了亲家,这显然是汝颍士人对时局的妥协,就连“颍川四长”之一的陈太丘陈寔,也选择明哲保身:宦官张让之父去世后,他主动前去吊丧,赢得了张让好感,“及后复诛党人,让感寔,故多所全宥”。

可惜,能清楚认识到这一点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其他汝颍士人作为抗议主力,很难不会被宦官集团重点“关照”,在两次党锢之祸后,遭遇重创的汝颍士人暂时沉寂,等待日后的复兴,而这个机会,正是汝南袁氏带来的。

与荀琨、陈寔一样,袁隗对待宦官也是尽量交好。据《三国志·袁绍传》注引《英雄记》记载:“(袁绍)不应辟命。中常侍赵忠谓诸黄门曰:‘袁本初坐作声价,不应呼召而养死士,不知此儿欲何所为乎?’绍叔父隗闻之,责数绍曰:‘汝且破我家!’绍於是乃起应大将军之命。”

乍一看,袁隗、袁绍怕了宦官集团;但实际上,这正是汝南袁氏的高明之处。袁隗与宦官的和平相处,不仅维持了家族荣光,也让汝南袁氏成为汝颍士人在朝堂上仅存的一支力量;汝颍士人若想入仕,必然要通过汝南袁氏。这将会是一笔庞大的政治资源,同时也进一步坐实了汝南袁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事实。

此外,汝南人许邵、许靖主持的“月旦评”,也应当是在汝南袁氏这个地头蛇的默许下进行的;作为东汉后期最负盛名的人物品评盛会,其对舆论的影响亦不容小觑,这些资源,都为袁绍、袁术二人日后的割据提供了很大助力。

从清正到巨富,汝南袁氏只用了数十年时间,其急剧扩张的背后,必然伴随着以权谋私与土地兼并。这绝非个例,东汉时期的豪强地主一旦取得政治上的高位,就会“收获”大批土地和人口,进而拥有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实力。正因如此,汝南袁氏才能迅速从文官世家转变成以袁绍、袁术为核心的割据军阀。

凭借家世,袁绍、袁术拿到了最好的牌。袁绍坐拥冀、青、并、幽四州之地,成为河北霸主;袁术横跨江淮,僭越称帝,威风一时。尽管如此,袁氏兄弟都没能把成功手中的好牌打出“王炸”效果,并最终为曹操做了嫁衣。

乱世之下,需要重新洗牌,汝南袁氏就是被曹操洗掉的那张好牌。故三国以后,昔日鼎盛的汝南袁氏,自此烟消云散;反观低调的弘农杨氏,却在西晋以后再度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