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女儿
现在是下午四点,我在悉尼市中心ChinaTown买了一杯Coco的奶茶,有轨电车在身边呼啸而过,响起“叮叮”到站的声音。
我背着夕阳,步行走到UTS的图书馆,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打开电脑准备改一下我的论文。
不想学习的时候,思绪总是不由自主的从那些如豆粒般大小的英文字母中抽走,于是我决定写下这些年我的经历。
因为不久之前,我还是一名已经确诊的“精神疾病”患者。
我曾有个女儿叫团团,在她五个月大时,我便失去了她的抚养权。
夺子如夺命,十月怀胎后的我得了产后抑郁,我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打开了煤气。
团团醒了,哭喊着,我根本听不见,倒在地上的我思绪逐渐涣散,感受着濒临死亡的解脱。
后来杨佑回来了,打了120,我才捡回一条命。
杨佑抱着团团陪同我上了救护车,他的父母也在半小时内到达了医院。
抢救室外,安静的出奇,好似大家都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一样。
据说那天团团哭了将近两个小时,嗓子都哑了。
那是2014年的夏天。
我先是被安排留院观察两天,经过医生的诊断,我被转到了安定医院——那是治疗精神疾病的地方。
我最终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那是一种抑郁与狂躁症迸发的疾病,必须入院接受治疗。
我的人生,就此停摆了。
一个月后,我出院了,不过是靠药物暂时稳定了我的情绪。
医生说若是想治愈,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需要药物治疗和定期的心理疏导,更重要的是,要内心强大,寻找自我康复的途径。
煤气事件,让我心有余悸,我怕现在的状态自己无法控制而伤害到家人。
于是我主动向杨佑提出了离婚。
其实我和杨佑的求子之路并不是那样的一帆风顺。
团团是我们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通过试管婴儿的方式得到的这个女儿。
曾经医生用长达35cm的取卵针刺进卵巢的过程,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发抖、腿软,同时我也感叹自己的强大。
那个时候,哪怕是我咳嗽一声,杨佑都紧张的要命。
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是形影不离,杨佑竭尽全力的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他对我的爱和心疼,我全都看在眼里,埋在心底。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需要彼此的安慰和关怀。
我是什么时候出现精神状态异常的呢?
大概是在备孕的那三年吧。
只不过我们对心理常识掌握甚少,而且我的双向感情障碍表现的极为明显,有时的候萎靡不振,一天都不想起床,有的时候又极为亢奋,滔滔不绝的讲话,甚至开车去很远的地方,只为了不在家里憋着无聊。
这些表现在非专业人士看来,极为正常,大概就像姨妈来的时候心情会有所起伏一样。
团团是在我精神高度紧张下的产物,她出生之后,我的精神防线终于崩掉了。
杨佑和婆婆说的任何话,都会让我极度敏感,甚至妄加揣测。
他们给团团冲奶粉喝,我觉得他们在责怪我的奶水不好。
夜里团团哭了,婆婆第一时间赶过来,我觉得她是不放心我带自己的女儿。
我记得有一次,他们和团团在客厅里看电视,吃水果,有说有笑,我从床上费力爬起来,走过去问:“这个家,我是不是多余的?鸡下完蛋了,是不是该杀了吃肉?”
那段时间,我过的痛苦且煎熬,有些事情,我甚至知道是自己的问题,但依然忍不住发火。
杨佑和婆婆觉得我生了孩子就不得了了,要以功臣自居,时刻都要备受关注。
因此,家里大大小小争吵不断。
婆婆只要劝架,我就会把矛头指向她。
我会把从前对婆婆的好,拿出来说:“我从小母亲去世,父亲把我拉扯大,他在我小学的时候再婚,我一直在家受着折磨,现在我相当于没爹没妈!所以我一直拿您当亲妈,但您呢?处处想着您儿子,把我当一个外人!”我嘶吼着,声泪俱下。
结婚的时候,我和公婆关系都很好,因为我家庭的原因婆婆拿我视如己出。
但是短短的几个月,这种关系就被消磨的支离破碎。
曾经的我,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所以没有人明白,我变成这个样子其实是一种病态。
直到我打开煤气自杀未遂,家人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万幸的是没有酿成无法弥补的惨剧,但出院之后,我的状态也不稳定,所以杨佑和婆婆几乎不让我单独带孩子。
而我,一个想自杀的人,对自己的人生都不抱有任何希望,对于孩子,也十分冷漠。
有一次婆婆去买菜,让我看一会孩子。
团团突然开始哭了起来,我在旁边冷漠的坐着,刷着手机,被哭声吵得闹心,心里有个可怕的念头:她天天这样哭,是不是也不想来这人世间?
团团一直哭,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压着怒火,盯着时间,两分钟过去了,我都快被哭声吵疯了,拿起身边的枕头用力向床上摔去,然后冲着在襁褓中的婴儿大吼:“你能不能闭嘴!?”
团团着实是被我这一声怒吼吓到了,停止了哭声,但是几秒之后,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且哭声更大了。
我没有注意到杨佑的开门声,而这一幕,刚好被他看到。
杨佑跌跌撞撞的跑进房间,抱起团团,慌忙的冲着奶粉,然后去换了尿不湿。
伴随着团团急促的喝奶声,杨佑带着哭腔质问我:“孩子哭了,不是拉了尿了就是饿了,她也不会说话,只能哭着告诉你!我真不明白了,你长得是什么心?对孩子大吼大叫?他还那么小!还是个婴儿!”
我哭了,因为杨佑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因为那时的我,在心理层面,并不比一个婴儿坚强多少。
面对杨佑的指责,我没有感到内疚和自责,因为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们都不理解我,都在抛弃我。
尤其在他们家,我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
出院后的离婚,是我提出来的。
我当时心态平和,对杨佑说:“虎毒不食子,我知道自己有问题,我很讨厌我自己现在的样子,团团一闹我就受不了,想死了也带着她。我根本不配当妈妈,我的存在就是对孩子的一种伤害…”
杨佑思考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同意。
“我知道你病了,我会陪着你治疗,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会回到曾经快乐的样子,我们也会如同以往般幸福。”
那一刻,我才知道在杨佑心中,那个“好”的我,依然存在,这也是他支撑下来的动力。
杨佑的话,确实让我一瞬间燃起了信心,有了“生”的希望。
可是,那阶段的我,半人半魔。
有一次我帮团团洗澡,不小心把洗发液洗到了团团的眼睛里,团团被辣的嗷嗷哭,吵得不行。我赶忙拿水冲洗,还算是小心翼翼。
直到把泡沫冲洗掉,团团还在哭闹,而且越哭越凶,还带着踢水花。
“不就是眼睛进了一点洗发液吗?至于哭成这样吗?我都清洗干净了,你还想咋的?”
于是我赌气扔下团团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团团的吵闹声越来越弱的时候,婆婆才意识到问题,马上冲进洗手间,把即将溺死的团团拯救了出来。
当时如果婆婆晚了一步,团团的生命可能就交代在我手中了。
杨佑回家后,得知此事,再也无法容忍我的过错,他提出了离婚。
并且提出了条件:他可以净身出户,但是让我一定放弃抚养权,而且永远不能见到团团。
理由是,杨佑不想让团团知道她不止被抛弃,而且还有一个不爱她的妈妈。
2.风波
我爽快的答应下来,甚至没有做一丝的考虑,并且将“永远不能见到团团”这一条写进了离婚协议。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杨佑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一共28万,婚房留给了杨佑和团团。
走出民政局的那一刻,杨佑对我说:“以后好好治病,好好生活。
离婚后,我租了一间房子,一室一厅,我无法照顾自己,日子过得极其狼狈。
我时常迟到早退,无法专心完成本职工作,且时常请假去医院,最终被单位要求停薪留职。
单位也做到了仁至义尽,鉴于我的精神状态,他们要我彻底治好了病再回来上班。
我,失业了。
离婚之前,为了家庭,我定期服药,去看医生。
离婚且失业的我,常常一天水米不进,手机关机,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就看着天亮到天黑,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空空如也。
那样半死不活地熬了半年,直到姨妈从澳大利亚回天津来看我。
因为时长不打扫,出租屋里的味道难闻刺鼻,姨妈刚一进门,差点儿被熏出去。
但是她并没有嫌弃我,甚至帮我打扫房间、做饭,帮我准备行李。
那时候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看着姨妈干活。
一周之后,姨妈把我带去了澳大利亚。
她是妈妈唯一的姐姐,从小便照顾我,毕竟爸爸是个男人,有很多事情都是姨妈告诉的我。
姨妈对我可谓是视如己出。
知道我病情后,马上坐了十多个小时飞机赶来,并且坚持带我去澳大利亚,想让我换个环境,重新开始生活。
她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如刀绞。
那时候我虽然有双向感情障碍,但并不代表着我全然丧失“生”的希望。
姨妈的到来无疑是给我黑暗灵魂的一束光,也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临走之前,姨妈提出跟我一起见一下团团。
我拿出离婚协议说:“像我这样的人,只会给孩子丢脸,这辈子,能不见就不见吧,我相信杨佑会把孩子教育的很好,我也不能出尔反尔,毕竟我现在的状态,还没有痊愈,我想他们也不愿意再见到我。”
姨妈劝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我最终还是被说服了,当我鼓起勇气给杨佑打电话的时候,发现他电话号码已经是空号了,就连婆婆的也是。
于是我决定去原来的家找他们,但当我们到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已经搬家了。
我想他们是为了躲我,才出此下策。
与他们而言,离开我是一种解脱吧。
想想,我也可以理解。
虽然离婚协议上是那么写,但是我想去探视,谁又能阻拦呢?
为了防止我这个“隐患”,他们才选择这样做的吧。
团团一天天长大,若是她知道了自己有个“精神病”妈妈,确实是一件不光彩且难以启齿的事情。
就这样,我踏上了去澳洲的飞机。
表姐在法国定居,所以家里只有姨妈和姨夫,而我的到来,让他们满心欢喜。
他们带我去了脑科医院治疗,因为之前工作的原因,我的英文沟通还算顺利。
但病情还是反反复复,我也一直没有工作。
好在亲情血浓于水,在姨夫姨妈的不离不弃下,我还是艰难的走了出来,我战胜了自己的心魔。
一年后,我终于出院了。
但医生还是叮嘱姨妈:“虽然病人的疾病已经很久没有发作,但是并不代表没有复发的可能,我开了些药,要让病人定期服用,家人的关心有时候会比药物治疗更加有效。”
“平常让病人多锻炼身体,定期做心理辅导。”
姨妈欣喜的欢迎我回家,仿佛拨云见日看到了彩霞。
第二天,姨妈就给我报了钢琴和声乐班。
她说:“小时候你练过钢琴,有童子功,先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让自己动起来,好吗?”
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在我上课的时候,姨妈不仅会接送我,而且还会陪同我一起上课。
她会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一整节课,等老师说休息时,才会过来把水递给我。
姨妈虽然不懂音乐,但在音乐的熏陶下,偶尔也会悄悄的打起节奏。
退休后的姨妈,有大把的时间陪我。
“我们也不考级,只要调整好心情,就是胜利。”无论是我演奏的好听与否,在姨妈耳朵里永远都是动听的音乐,她对我说的,永远都是鼓励的话。
记得老师第一次叫学员上台单独演唱时,老师喊了我的名字。
我在姨妈鼓励的目光中走到了台上。
唱着唱着,目光不经意的瞥见了姨妈,她满眼泪光的看着我,手指打着节奏,还不时地向我伸出大拇指。
那表情,好像我不是站在教室里,而是站在悉尼歌剧院的舞台上……
鼻子酸酸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淌了一脸,好像被电流击遍了全身,老师和同学都被我惊呆了。
演奏完毕,良久,他们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疯狂给我鼓掌。
我在掌声中,走下台,扑倒在姨妈怀里,泪如雨下,我在表达感谢,我在表达重生。
我几近枯死的心,有某种东西在复活、发芽。
从那之后,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变好,感受着音乐带来的救赎。
我的失眠不再严重,经常洗完澡后戴上耳机,听着音乐,感受着宁静,十一点左右就能入睡。
半夜也不会突然惊醒,第二天起床后也不会很困。
有时还会去厨房和姨妈一起做早餐,然后三个人在餐桌上说说笑笑。
我会拿着吸尘器打扫房间,认认真真的把角落的灰尘吸干净,把沙发或者椅子挪开,专注的把角落都打扫到。
看着积尘在强大的吸力下打圈儿,再被吸进去,我觉得又解压、又开心。
终于打扫完了房间,把吸尘器放到充电的区域,再去把沙发复位,然后掐腰站在那里傻笑。
什么也不想的感觉好轻松。
再一回头,看到姨夫姨妈正在看我。
然后,他们走过来,一起拥抱我,那种感觉,像家。
姨夫说:“小沫真能干。”
姨妈眼里含着泪水:“是的,是的,今晚我要做一顿大餐奖励!”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被爱和不离不弃。
自从来了澳大利亚,不只是姨妈姨夫,可以说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关心着我。
我终于从冰封许久的池水里爬了出来,恢复了对爱的知觉。
我在人间炼狱里走过一遭,最终挣脱了那些枷锁。
我可以明显的感受到自己的精神变化。
我会在悉尼大桥上晨跑,看着远处的悉尼歌剧院和熙熙攘攘的游客,还有渡过桥下的船和飞驰的汽车。
曾经我跑一公里都觉得累,现在我可以一口气跑五公里还觉得轻松。
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姨妈的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蔷薇,我感叹花瓣的美丽,从那之后,我担起了浇水的责任。
是的,姨妈和姨夫已经养了我两年,我开始无法忍受在家里吃闲饭,我也想做个有用的人。
于是,我托钢琴班的朋友找到了一份做中文家教的工作。
3.另辟蹊径
我对姨妈说,以后钢琴声乐课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但是有时候她也会不经意的出现在门口,等待我下课。
下课后的闲暇时间,我会和姨妈一起到周围的咖啡馆喝杯咖啡,或者到公园走一走感受鸟语花香。
不上钢琴课的时候,我白天会去做家教,晚上回来恶补英文以及备课。
一周七天,我有六天都在忙忙碌碌的,在家里几乎看不到我的影子,我会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
晚上,我挑灯夜读,姨夫姨妈就在客厅里看书或看电视陪我。
姨妈和姨夫年轻的时候是搞化学研究的,他们为了我,开始潜心研究心理学。
姨妈每天都会为我准备夜宵,几乎不会重样。
我累了的时候,会走到客厅拿着抹布擦灰,或者做一些简单的运动,他们就会跟着我一起转转头,扭扭腰,说说话。
爱是这世界上最好的良药,是治愈一切寒冷的暖流。
自从我在姨妈家住下之后,姨妈每天晚上起床上厕所的时候,都会来我的房间,帮我盖被子。
最开始我睡眠不好,有一点动静都会醒,她蹑手蹑脚来帮我盖被子时,我怕她担心会假装睡着了。
后来我睡的很好,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姨妈来帮我盖被子了。
有一天晚上,我睡的比较晚,姨妈又来帮我盖被子,我掀开被子拉住她的手:“姨妈,可以在我身边躺一会儿吗?”
姨妈靠着我躺了下来。
我不擅长表达感情,感谢的话就变得难以启齿,我抱住了姨妈的胳膊,任凭泪水肆意流淌。
躺在跟妈妈神似的人身边,那种体温、气息,我已经多年未亲近。
我问姨妈:“我都这么大了,为啥每晚还来给我盖被子?”
姨妈说:“小时候我和你妈妈跟外婆一起住的时候,她就有这个习惯。后来我们结婚了,各自组建家庭,但是每次回娘家,外婆也会在半夜悄悄地帮我们盖被子。现在想想,这个动作应该是外婆在表达对我们的爱。现在,我的妈妈虽然不在了,但是我能在半夜醒来给你盖被子,就觉得特别幸福!”
姨妈回到房间的时候,帮我关上了门。
但是我失眠了,不是焦虑,而是主动不想睡。
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妈妈对我的爱,包括她病重弥留时,对我的种种不放心。
丧母之后,爸爸很快迎娶我的后妈,我的生活在妈妈精心呵护中突然破碎,后妈对我很不好,她和爸爸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像这个家庭的边缘人物,无论我怎么努力,好好学习,爸爸都没怎么待见过我。
我想到了团团,如果我没有被精神疾病缠绕,也会半夜起床给我的孩子盖被子,会温暖她一生。
可是我却把这一切变得支离破碎,我沉浸在痛苦与自责中,对团团的思念愈发的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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