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情局和我们一起办公?”安德斯哼了一声,不快地摆摆手,示意不见。龚剑诚含蓄地点头微笑,就拉着李真娴悄然出去了。林湘情绪索然地肃立在安德斯身后,望着离去的情侣,轻轻将审讯记录本合上,装入档案盒子,拿出封条,意味着全斗熙的案子过去了。

“女人,间谍世界的发动机。”望着龚剑诚情侣离去的背影,安德斯使用标准汉语对托德说,尽管对方一个字都没听懂,可安德斯饶有兴趣地评价,“天使一般的脸孔,可怜虚弱的表情,加上魔鬼般的身材,总是跃跃欲试!天赋,信手拈来的温柔,俘获男人的心。拥抱让人怜悯,但骨子里却是顽固的信念,就是她们全部的生存密码。”托德上尉是标准的军人,除了喝酒和找女人,他似乎没有任何对生活升华的感受。 “上校阁下,这是什么意思?”托德不解地问。安德斯回头看看表情阴郁的林湘,忽然诡谲一笑,夹着雪茄在鹰钩鼻下闻闻,慢条斯理问托德:“结过婚吗,托德上尉?”

“还没有,长官。”托德不自然地调皮一笑,安德斯挤了下右眼,很私密的样子。“被女朋友甩过?”托德耸耸肩,不以为然。“那是一年前了。那女人从美国来找我,我正在东京银座一个酒吧里,您知道那种场面,我正和一个女人跳舞,她就给了我一记耳光,然后就跑到瑞士洛桑去了,听说嫁给了钟表商的儿子。”托德灰心丧气地回答。

“你的爱情发条迟钝了,怨不得人家。”安德斯诡谲一笑。“可我婚姻的钟摆压根儿就没准确过,常偷停。”托德落寞地笑了笑,他实在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讲的,就问道:“没听阁下说过婚姻,在下倒很想听听您的浪漫史。”

“我的感情路,就像罗马大街一样笔直。第一个是我的同学,那时我在军校,我们爱的很深。可她同时接受三个男人献殷勤。我一气之下离开她;第二个是弗吉尼亚的地产商的女儿,我第一次见到了什么叫豪宅,什么是火热的恋爱,可好景不长,那位姑娘的父亲不喜欢我,后来我因为服役,聚少离多,我们也就成了一对可有可无的恋人,直到她见到了另外一个金融巨子的儿子。后来嘛,就是中国的上海,我遇到了第三个。她是在中国长大的英国少女,很漂亮,是一九四一年春天吧,我被派到那里做谍报工作,她是教会医院的护士。后来我被日本人逮捕,关在提篮桥监狱一阵子。她就跟德国商人私奔了,那家伙也有块镶钻的瑞士表,不过还好,她以丈夫的名义,保释我出了狱,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后来我就没心思谈恋爱了。”

“长官,没想到您的故事也这么不幸。”托德不明就里跟着伤感,其实他也不懂什么是伤感。“谍报员的一生,就是块不幸的钟表。”安德斯苦楚一笑,“你从出厂就时刻牢记准时和效率,忠诚地为使命赶时间运转,可却从不能自己做主,总是由你的上司和政客们上发条,悲哀的是,你从不知道明天这块表会戴在谁的手腕上,也许只是一点小小瑕疵,新主人就会毫不留情让你停摆,直到丢进垃圾堆。”安德斯说完,转头偷看林湘。“您怎么看特工婚姻的悲哀,林小姐!”

上校阁下,我觉得你们的女友很幸运。”林湘一反常态抿嘴笑,双手抱肩看着眼前两个男人。安德斯摸了下额头,对林湘挑了下眉毛:“为什么说她们幸运?”林湘看着他俩说:“有些男人就如鸡的肋骨,虽然他支撑起了鸡的心胸,可吃起来既软又没有肉,更谈不上味道,弃了反而是维护了那只鸡的尊严,怎么说,那也是公的;有的男人很粗壮,就如教堂里高高在上的蜡烛,他有光环,很烫手,也肯于为跪在他身边的修女们流下眼泪,甚至蜡炬成灰,但却始终不能带回家,那不是带上床的东西,他太遥远了,只会让女人观看,真真揉在手里,帖在心口,这东西就软的一塌糊涂。对这种外表坚硬的男人,点燃后放手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林小姐的话既富有科学又有哲理。”安德斯笑着看林湘,深思地低下头。“我不是哲学家,我也没结婚,”林湘怅然地说,“谁愿意嫁给特工呢?一个不知道明天早餐在谁盘子里的特工,能给情人牛奶杯里加多少糖呢。女人喜欢甜食。”

安德斯和托德互看,彼此耸耸肩,林湘的话切中要害。安德斯正下衣领,抖擞精神,“真羡慕龚少校的奇遇,能有这么一次汤姆逊冲锋枪打不烂的恋爱,我就满足了,林小姐。”林湘微笑不作答,整理文件,开玩笑说:“如果继续讨论如何端着枪去赢得爱情,我先回避,以免两只狐狸为该不该送小刺猬一份加糖的牛奶争吵不休。”安德斯乜斜眼睛,歪脸孔调侃:“我这头狐狸,喜欢素食。”

“可我听说:当狐狸说它吃素的时候,母鸡就得注意。”林湘优雅地做个手势,摊开两手朝安德斯做个鬼脸出去了。这大概是朝鲜战争中CIC办公室唯一的一次最难得的幽默和谐时刻了,可这样幽默的氛围,很快就被炮火硝烟撕碎。

汉城仁寺洞大街一家中式餐厅的包房里,龚剑诚和李真娴依偎在一起。餐桌铺着蓝格子花台布,竹藤编织的椅子上摆放舒服靠垫。龚剑诚要了不少可口菜,可真娴却吃不下。她抬起头,望着夕阳穿过树木间隙将斑驳光线照到酒里,手指抖动,眼底现出荡漾的幸福之光。

龚剑诚没忘记安德斯的暗示,格外注意四周。真娴将脸颊伏在自己手背上落泪的时候,他斜眼看门帘外的开放式包间,那里果然有两个家伙在观察,还装模作样喝小酒,一看就是CIC密探,两个家伙不说话,侧耳倾听包房,生怕漏掉了重要的词句。

这家餐厅开张不久,专门供应来这里就餐的美军中喜欢中国菜的人,当然由于杂交文化的原因,供应的几样算不上正宗的潮汕粤菜,反倒是炒鸡蛋、炖青虾和朝鲜泡菜与江南糯米糕的搭配组合。

“亲爱的,你自由了!”他没有控制语气,对着哭泣中现出微笑的李真娴,甜密地道歉,实则是给旁边新进来假装吃饭的两个家伙听的。李真娴什么也不说,只是用牙齿轻咬着龚剑诚的手指,两人心照不宣,却传递了情感信息。

龚剑诚收回目光。凝视真娴消瘦而动人的脸,情意深深地用另一只手揉摸她肿胀化脓的胳膊,让他记起小时候伙伴嬉水瞬间,和煦的春光照在腚上,他曾偷眼窥视池塘里漂亮冼浴的小妹的情景。飞溅的水滴离开记忆,溅落到手背上,凝成朝鲜女孩的感激。

“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他俯下头,抱住哭泣的真娴,手离开酒杯,摩挲着她的秀发。“我不怕苦,能出来真是奇迹,我还在怀疑,这是不是真的而不是梦。”真娴破涕为笑,真想说“谢谢”的话,可到了喉咙却因恩人暗示而作罢。

你的勇敢征服了美国人。”龚剑诚怀有敬意地抚慰恋人的创伤。真娴点点头,虽然她已忘却吃饱是什么滋味,可现在大餐在眼前,却吃不下,只是默默坐在那里,任脸上幸福的云在龚剑诚的注视下融化成雨。

真娴哭的样子很可爱,桃花般的脸颊浮上少女的光韵。她怯怯地避开龚剑诚炽热的目光,若不是务必装成恋人,离开CIC大楼的那一刻,也许她真不敢再和他牵手。真娴是一个很古典的女孩,为了活命,她像电影里的角色需要全心全意,可黑暗的幕幕落下,走出朦胧的氛围后,忽而觉得一切都是虚构的。

虽然恩人不顾一切救了自己,可无论如何她不愿这种赎身式的报偿仅是一桩别人看起来不对称的买卖。她期待的,是龚剑诚真心说出身份的秘密,而眼下她似乎很难发现他是“凤凰”首长说的那种敌后潜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