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不得已,在大路边院儿里住着带孩子。孩子小,每日里吃饱睡足,闷不住,需抱出去,到路边转一圈,听听新鲜的声音,看看外边的人物风景。
路东有个小饭店,三间红砖水泥顶的简易平房,挂着个招牌,后面接一小间,与前面有个门儿通着,盖着石棉瓦,权当厨房。小饭店太小,简陋的很,地上铺的是红砖,不是瓷的地板砖。摆着五六张小白桌子,配着相应的红绿塑料高脚凳子,坐满了,能招呼几十个客人。
一对东北来的中年夫妇租住着,男的粗粗壮壮,大高的个子,泛红的大圆盘脸,有时在,有时不在,估计有别的活儿要做,闲时才在店里帮忙。店面主要靠女人撑着。没厨师,没用服务员,一个人采买打扫洗涮炒菜,全包。厨师属于勤行,起的早,事多,可也没见她有多忙,会安排,该洗的该扫的都提前做了,白天只管乐呵呵地炒菜招呼客人。
冬天,男人会找人给砌个东北的火墙,烧着煤火,屋子里暖和的很。附近带小孩儿的女人,平时没事都喜欢在她店里闲坐着说话。角落里支着张约一米四宽的床,自冬到夏从没拉开过布帘子,是他们两口子睡觉的地儿。
那男的恁胖,恁壮,小床能搁下他一个人已不错,附近几个八婆都好奇,背地里议论,不知人家晚上怎么委曲着睡的。可嘴头儿上关系再好,精的很,也没人问,自家的小院再大,房子再多,一家一户住着多舒坦,何苦招个外地的房客来住!
厨娘勤快和善,烫着头,随意扎个马尾辫,穿戴很平常。夏天穿花棉布裙儿——那玩意当睡衣还行,人家特特做成保守样式,旗袍一样郑重地穿。外面总是罩着满襟的大围裙。开饭店,天天有鲜菜炖肉吃,却并不胖,瘦苗苗的,也不怎么化妆打扮。毕竟是外地人,热情爽利的言谈话语中总含着几分疏远,常见面打招呼,却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具体家乡哪里,家里有什么人。
屋子正中,支个炭火通红的大肚铁炉子,白铁皮的长烟囱打个弯穿过大半个房间,设计很合理,留住大部分的热气。炉上每每坐着个大锅,常盖着盖子。有时揭开,拿勺子撇去里面的杂质,能看到烀着好些猪肘子,咕嘟咕嘟响着,酱红的肉皮一颤一颤的,汤水里漂着油花调料和白色浮沫。差不多时,白白的水雾袅袅冒出,肉与桂皮八角花椒的香气悠然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闲说话儿,常有人好奇地问,“怎么炖肘子呀?”女人会很和气地细细说与人听,如何炒糖色,放水,放什么样的调料,炖多长时间。等到饭点儿,有客人进来,闲人们就知趣地离开,腾地儿给主人做生意,回自家炒白菜咕嘟豆腐,喂饱大人孩子。
夏天,厨娘需在温度足有四十度的闷热小厨房里炒菜,端来招待客人,那衣服,往往被汗水湿透。冬天她家孩子有时从东北过来,过年全家都不回去,就在这里住着。大年初二就开门做生意,没人来吃饭,一家人就围在一起包饺子,包好搁冰箱里冻着,预备着客人多时再用。
小店设计的缺陷,是少个厕所。屋后面有大片的麦田,男人们自然不用愁,可这个女店主是没地儿去的。每次都骑着车子,急匆匆地横穿大路,到路西去。
某女邻居,她家生活条件好,不买超市的袋装奶,也不订送奶员的,早上常自个跑到路西拿订的鲜奶。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攥紧肥白的玻璃牛奶瓶子,一溜小跑穿过大路。
“过个马路,多少车呀!”冲过来喘气时,常停住脚,对在外面站着的女店主抱怨。“你该往屋后面杈几片石棉瓦,搁个桶,做成简易厕所,省得过路危险。”她笑笑表示赞同,可一直拖延,不肯张罗着找人去做。
有时邻人们坐在店里,见她骑着车子,顶着大太阳从路西匆忙回来,也这么说。说多了,见人家不当回事,渐渐没人提起。毕竟房子是租的,迫不得已时才添钱布置修理,能不花钱,还是不花。
后来,听说女店主出事了。骑着车子,在从路西工人宿舍厕所回来的路上,与一辆车的后轱辘相撞,当场就没气。出车祸,自然得赔钱埋人。好些亲友自东北赶来奔丧,讨要赔款,张罗火化等事。
饭店停业,并没关门。入夜,亲友们吃过饭都去住旅馆。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屋子正中挂着一盏暗黄的灯泡,男店主独自一人,清冷寂寞地坐在桌前抽烟,烟头的火苗一跳一跳的,赭红的胖脸。满满的杯盘碗筷,鱼刺骨头,残汤剩菜堆在眼前。
我们这一带,遇到这样的白事,来了帮忙的人,主家招待些大锅肉菜馒头就行,各人舀一大碗,端着蹲在地上吃。喜事才摆盘子上桌或到饭店大张旗鼓地招待,白事不用这么鸡鸭鱼肉的麻烦,一盘盘炒菜支应。
想来不是什么骨肉亲眷,不怎么动情,纯帮忙的。可这么大老远坐着火车上千里地赶过来,又不能不是至近亲属。遇到这样的事,主家哭都来不及,还得下厨摆桌子摆酒菜招待,真是一地儿一个风俗。
办完事,店关门了。房东觉得这地方发财,自己出马开店,不租给外人,再没见到那个男店主。听好事的女邻居们说,老婆死了不到半年,他又娶了个妻子,是老乡,手里也握着丈夫工亡赔付的钱。人生无常,寂寞的烟火红尘,总不能踽踽独行,得找个伴儿接着过下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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