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之前说过的枪击与差点被枪击的这些比较刺激的生活,守卫界河的日常工作是极其无聊的,有时候我们界河边上的红树林有动静,跑过去看,只能看到一些野鸭子。除了野鸭子之外,最经常的就是有走私分子用云梯搬货了,他们开个小船,靠近界河中方的一侧,在滩涂上架起了云梯,云梯上沿搭在我们的边境栅栏上面,就像古代打仗那种云梯,然后赶快将一些烟酒丢过来装上下面的摩托车,就开在了。这种都是很小的蚂蚁搬家似的走私,货物也一般也不多,我们看到以后会赶快开车开过去,然后他们基本上已经把货物搬过来装上摩托车骑的远远的了。

第一次见到他们装货,西北某内陆海关来支持我们的小龙很兴奋地说:“终于有事情做了!我们去抓他们!”

我很平淡地对他说:“这抓不到的,他们很快就能跑得掉,他们跑进的那些村子,我们是进不去的。”

尝试了几次之后,他也发现这种很小的走私,确实难以抓到的,而且我们会如之前一样,去追的话可能会遭到一些村民的围堵,因为对于村民来说,我们就是断他们财路的人,在那个时候,边境走私是个极其之重大的全局性问题。如果要真的抓到一些走私货物,还是要靠线人、靠情报、靠布控,而不是去抓这些零零散散的摩托车。

那时候我们经常在汽车的前盖上,吃着很难吃的单位送来的盒饭,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们拿着吃不完的盒饭里的肥肉喂周边的野猫,后来聚集来了三四只猫咪,摸它们逗它们它们都不会走,在我们的集装箱和棚子里,成为了我们无聊地守卫边境的聊以欢乐的很重要的一环。

有一天夜里,我们得到了情报,又去二桥附近围堵据说又来装货的几条船,上次我们就是在这里抓到了很多货,还打死了一个走私分子,打伤了二人,但是从十二点多藏进去,到了早上五点多天都茫茫亮了,依然没有见人过来,我就又和队里的几个人聊起来了天,虽然他的情况我早就知道了,但是也没有设么特别好聊的了。

队里的干部四个人,丁科长离婚了,一个人带孩子的生活,小龙高大帅气,很受女孩子欢迎,林书琦白白净净戴个眼镜,不说根本不知道他是海关的缉私警察。丁科长是陕西警院毕业的,小龙是海关学院毕业的,我是一个找不到工作的二本学校毕业的,林书琦就比较独特了,他是学越南语的,是昆明某重大大学毕业的,之前是在某国有银行工作的,后来考公务员考进了海关。我们都觉得不可以理解,因为银行比我们的工资要高,而且比缉私局的工作轻松多了;而且我之前在口岸的旅检科的时候,科里的一个小姑娘费了很大的劲,辞职后很多折腾才进了一家地方性股份制银行。

那天太无聊了,我忍不住问了一个林书琦从他被抽调过来就想问他的问题:“你在银行里干得好好地,为什么跑到我们这里来陪着我们藏在草丛里?”

他对我说:“董哥,我家里父母都是国有企业的,体制内单位,还是希望找个比较稳定的工作,最好是公务员,他们觉得银行这种企业单位还是不够稳定,我自己也没太多背景,异地一个人在银行里,也不一定干成什么样子。”

我们当时是十分不理解的,小龙当即说:“如果能进银行,我肯定不到海关在这过的这么苦这么累。就是我们海关学院毕业的,也去不了银行。”其实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我毕业的时候,没有一家银行要我,那时候没有什么股份制银行,而四大行只要211以上的毕业生,他们连简历都不看我的。

我对他们两个说:“你们好歹在城市啊,来我们边境也就是三个月支援工作,我们一辈子在这么苦的地方过。”然后我补充了一句:“如果银行要我,我也不到这里来了,工作这么苦,工作也不高。”

又是一个没有收获的夜晚,除了了解了林书琦的一些银行工作的小事情。

我们疲于在各个云梯和豁口直接跑来跑去,大部分时间是什么也抓不到的,有时候情报科的同志们会告诉我们一些线索,陪我们一起抓抓东西,有时候也能缴获两三箱烟酒,但是对于整个走私态势来说,是十分无关紧要的。而且即使我们守住界河河畔,还有其他无数的非设关地可以走私,时间越长,大家能聊的事情越少,每个人渐渐也都麻木了。但是战报上来说,在非设关地依靠情报经营和线人的线索,还总是能抓到一些不错的东西,所以领导们也都很开心。

但是没过多久,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十月份的时候,我们几个人有一次去入海口附近的小港口点一些查扣的走私货物,外加去和这个驻点的武警战士们打打篮球,当时这个驻点负责的杜连长带着一些战士在那个地方负责驻点,包括上次跟我一个车被枪指着,但是想做一些英雄事迹的小徐。

这个入海口附近的小港口只能停一些铁壳船,下午我们在口岸上打篮球,结果有人技术太差了,把球投过了篮球场的小墙,到了停船那些地方落在了铁壳船里。

我们从背面绕过围墙去捡球,这需要绕一大圈,这时候小徐突然对我们说:“不用绕了,我直接跳过去捡回来。”杜连长同意了。

然后小徐展示了很好的战术动作,单人翻上墙就过去了。过了一会儿没有回来,杜连长喊:“徐林!徐林”但是没人回答。

我们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然后我们跑了一段绕了过去,停泊区那里静悄悄的,完全没有人来过的样子。我们发现,球还在那辆铁壳船里面。林书琦很疑惑地说:“这人怎么没有了?”

杜连长马上冲着身边的战士喊道:“通讯员!赶快给营部联系,报告我们有人失踪了!”

边上的展示马上跑回来了驻点。我们叫了其他的战士过来,四下里寻找,但是完全没有找到小徐的影子。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诡异,一个人竟然就这样失踪了!我们后来去查监控录像,发现他翻过墙那一下落地的时候一个踉跄,没有在岸边站稳直接跳到船上也没站稳碰到船沿掉进水里了。

谁都不知道水里发生了什么,但是监控显示他几乎没有挣扎,就沉了下去,到晚上在海警、海事局的帮助下我们驻点的人才把他的遗体打捞上来;我在吃饭的时候听说了这个事情,他是山东人,单眼皮,鼻梁不高,晒的有点黑,比我高一点,说话并无太多自信,所以很想表现自己。这是我对他的所有印象了,那一年,他只有19岁。

后来协勤部队里有些人因为这个事情被处分了,但是他依然算作因公牺牲,部队里也补给了他家里不少钱。但是,人,永远地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也是在差不多这个时候,我们那里的本地论坛开始出现了一个帖子叫做《走私风云之看路仔》,讲述了走私分子与海关斗智斗勇的故事。小说的作者明显受过高等教育,学的是通信,专长是无线电,他的工作是帮助他的走私集团黑进其他走私集团的无线电通讯信号,并且安排看路仔观察海关的活动,因为是核心技术人员,他在集团的地位相当高,他所写的很多事情也都是我们内行人所能知道的真实故事。这小说现在网上还有,记录了那时候西南边境走私的疯狂和暴力袭击海关巡逻车队事件之后,他们“事业”的举步维艰。后来这个小说的作者也离开了他的走私“事业”,重新开始找工作谋生,但是他再也没有当初的纸醉金迷,他的很多“同事”已经离开这个人世或者已经在监狱里,他们或许也有很多属于那个时代的故事吧。

我们这个西南边境上掺杂着巨大欲望与混乱的小县城,承载着无数人的人生无常。那个被开枪打死的村民无非也只是帮人拉货的工头,被重伤的围观群众可能一辈子都要靠人照顾才能生活,拿着霰弹枪决定我们生死的陈某和他喝多了的同党,因为两发子弹而一辈子只能混日子的李队长,一段有趣生活经历的丁科长和小龙,等着徐林回家的他的父母姐姐,为了稳定放弃了银行选择海关缉私的林书琦,那些拿着刀枪拼命的走私大佬的马仔,那些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的看路仔,那些活在火并和刀枪之间的保路党,还有TVB8与F1这些奢华会所中每天晚上喝的烂醉、等着有人把自己捡走的美丽小妹,那些混迹于海关、小妹和大佬之间的所谓各种中间人;等等等等。当然,还有我这种迷茫不知所措的个人,构成了这个边境上普通而又复杂的人们。

我们是执法者,也是普通人,他们是犯法者,也是普通人;我们都没有深仇大恨,各自都有各自的工作。如果没有走私,就没有我们这个复杂的边境小城,如果没有这个边境小城,就没有这个城市的我们,这个生死常在的世界,今天的生龙活虎,明天都可能变成一滩烂肉或者海底的一桩塑像。这就是边境,一个普通人完全想象不到的生死无常的世界。

小徐走了,大家觉得都无关紧要,因为毕竟没有人和他熟,而我和他也只是一面之缘,其他人会在吃饭的时候表示一下惋惜,然后说:“怎么能发生这种事情呢?”

后来大家在吃饭的时候会说,教导员,连长都被处分了;其他的领导也被处分的。因为本质上来说这是一次安全事故,毕竟为什么要让人翻墙去捡球呢?

有一天中午我们坐着小艇在河上巡逻,林书琦问我:“董哥,你们这里经常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