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年2月,经历自立军起义的血与火考验之后,抱定“流血救民”志向的蔡锷以“奋翮生”的笔名,在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的“兵事”栏目上发表《军国民篇》一文,比较系统地阐述了造就军国民的紧迫性和必要性,提出了尚武救国的进步主张。他的这些思想和主张不仅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而且至今仍有一定的现实借鉴意义。今年适值《军国民篇》发表120周年、蔡锷诞辰140周年,特作此文,以为纪念。
一、《军国民篇》的主要内涵
在《军国民篇》中,蔡锷首先对近代中国爱国志士为反帝救国而奔走呼号、英勇献身精神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与此同时,他也清醒地看到,虽然爱国志士先后发动了戊戌变法运动、义和团运动和自立军起义,但中国被列强欺凌的局面不仅没有丝毫改变,清政府反而逐渐沦为“洋人的朝廷”,在“毒蛇、猛兽、大盗、小窃环而伺之”的危机之中仍“昏愦于睡梦之中”,以致“国力孱弱,生气销沉,扶之不能止其颠,肩之不能止其坠”。反观日本,“区区三岛,其面积与人口,遥不及我四川一省。而国内山岳纵横,无大川长河,故交通之道绝。举全国财力,仅及百二十万万,其民之贫乏无状,可以概见。然而能出精兵五十万,拥舰队二十五万吨,得以睥睨东洋”。
两邻国之间,何以有如此大的差别呢?蔡锷认为,根本原因就是日本“尚武”,而中国“尚文”。他指出:“日本之国制,昔为封建,战争之风,世世相承,刚武不屈之气,弥满三岛,蓄蕴既久,乃铸成一种天性,虽其国之儿童走卒,亦莫不以‘大和魂’三字自矜”。进入近代之后,受西方的影响,日本的尚武精神与西方的军国民主义思想结合起来,普及军事教育,使“军人之智识,军人之精神,军人之本领,不独限之从戎者,凡全国国民皆宜具有之”,从而造就了强大的军国民,以致“独获为亚洲之独立国”。而中国,则正如日本前文部大臣尾崎行雄所言,“系尚文之民,而非尚武之民”。鉴此,蔡锷大声疾呼:“居今日而不以军国民主义普及四万万,则中国其真亡矣!”
为什么中华民族不能造就军国民呢?经过考察古今和反省思考,蔡锷认为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
一是教育方面的原因。蔡锷指出,教育是国家之基础,社会之精神。人种之强弱、世界风潮之变迁流动,皆决定于教育。故东西各强国都极端重视教育,莫不以教育为斡旋全国国民之枢纽。除了推行义务教育制度外,还使学生所践之课程,“皆足发扬其雄武活泼之气,铸成其独立不羁之精神”。而中国封建社会的科举教育制度,则“授以仁义礼智,三纲五常之高义,强以龟行鼋步之礼节,或读以靡靡无谓之章词,不数年遂使英颖之青年化为八十老翁,形同槁木,心如死灰”。通过强烈的对比,蔡锷沉痛疾呼:“欧美诸邦之教育,在陶铸青年之才力,使之将来足备一军国民之资格。中国之教育,在摧残青年之才力,使之将来足备一奴隶之资格。以腐坏不堪之奴隶,战彼勇悍不羁之国民,乌见其不败耶!”
二是学派方面的原因。蔡锷认为,宗教对民族精神影响至巨。“奉摩哈默德教之于民,则有轻死好战之风;奉耶酥教之民,则有博爱坚强之风;奉佛教之民,则有勘破生死,屏绝利欲之风。以上诸教,皆与军国民有绝大之影响。故苟奉以上诸教之邦,其国民之性质,未有不弘毅尚武,得以凌制他族者焉”。而中国无宗教则以学派代之,可析为孔派和老派。孔派主动、主进取、主群、主刚、主争竞、主责任;老派主静、主保守、主分、主柔、主退让、主放弃。因而,孔派含尚武之精神,老派含贱武之精神。但由于历代封建统治者为维护其统治的需要,对孔派精神作了篡改,使之名孔实老,并加以推崇,“则孔派之精神愈泯,老派势力遂得以泛滥天下,流毒万代,根深柢固,牢不可破”。因此,他悲叹道:“中国之孔派,非孔派也,张孔派之旗鼓,而为敌派之内应耳。”
三是文学方面的原因。蔡锷认为,中国历代诗词,大都“模写从军之苦与战争之惨,从未有谓从军乐者”,“不斩楼兰终不还”之句,则如麟角凤毛之不可多得。这样的作品使中国的烈士壮夫读之“垂首丧气,黯然销魂”。而中国之小说,非佳人则才子,非狐则妖,非鬼则神,或离奇怪诞,或淫亵鄙俚,其思想皆不出野蛮时代之范围,使中国中上以下之社会,莫不为其魔力所摄引。“此中国廉耻之所以扫地,而聪明才力所以不能进步也”。
四是风俗方面的原因。蔡锷指出,中国素有“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之谚,“穷乡僻野之愚夫愚妇,亦常道之,而长者每持此以为警励后生之格言”。反观日本,“社会上之于军人也,敬之礼之,惟恐不及。其入营也,亲族邻里醵资以馈之,交树长帜以祝之,厚宴以飨之,赠言以励之;子弟之从军也,父母以为荣,兄长以为乐;游幸登临之地,军人可半额而入之,饮食衣服之肆,于军人则稍廉其值;其行军于野也,则乡人曲意优待之如宾;苟临战而遁逃避慝,或作非行以损全军之名誉,一经屏斥,则父母兄弟邻里亲族引为深耻奇辱。生者有生之辱,无死之荣,是以从军者有从军之乐,而有玷名辱国之畏”。相比之下,他慨叹,“以吾国之贱丈夫,而与彼劲悍无前之国民兵战,是犹投卵于石,热雪于炉而已。”
五是体魄方面的原因。蔡锷指出,注重国民体育是东西方列强的立国之本。“昔斯巴达雄霸希腊,罗马之峙立欧洲,蒙古鞑靼人之横行东方,日耳曼蛮族之战退罗马人种,非有所谓绝伦之智慧也,不过体力强悍,烈寒剧暑,风雨饥饿,皆足毅然耐之而不觉其苦而已”。“日本自甲午战胜中国以后,因扩张海陆军备,益知国民之体力为国力之基础,强国民之体力为强国民之基础,于是热心国事之俦,思以斯巴达之国制,陶铸大八洲四千万之民众”。反观中国,“人称四万万,而身体不具之妇女居十之五,嗜鸦片者居十之一二,埋头窗下久事呻吟,龙钟惫甚而若废人者居十之一,其他如跛者、聋者、盲者、哑者、疾病零丁者,以及老者、少者,全面计之,又居十分之一二。综而核之,其所谓完全无缺之人,不过十之一而已。此十分之一之中,复难保其人人孔武可恃。以此观之,即欧美各强弃弹战而取拳斗,亦将悉为所格杀矣”。
六是武器方面的原因。蔡锷认为,“中日之役,海陆二战,何以皆胜于中国?此中胜败之机,武器之良窳,未必绝无关系也。”而中国武器的落后,实在惊人,时至今日,“犹不出斧、钺、剑、戟、矛、弓、箭之类”。此等武器,正如尾崎行雄所说“非杀人之具,而威吓人之具”。他指出,虽然近30年来,清政府派人出洋学习洋人制器之技,国内制兵之局相继林立,但绝无成效可睹。为此,他叹息:“中国无尚武之精神,是以无可恃之武器;无可恃之武器,故尚武之精神为之摧抑销磨而不可振也。”
七是音乐方面的原因。蔡锷指出,“军人之于音乐,尤为关切深巨”。“刘越石被胡骑困围数重,乃终夜奏胡笳,群胡解围而走。斯巴达败于麦斯埒,求援于雅典,雅典遣一善笛者应之,斯人军气,为之大振,卒获胜而归”。因此,“日本自维新以来,一切音乐皆模法泰西,而唱歌则为学校功课之一。然即非军歌军乐,亦莫不含有爱国尚武之意,听闻之余,自可奋发精神于不知不觉之中”。反观中国,“则惟有拉叭、金鼓,以为号令指挥之具,而无所谓军乐。兵卒之所歌唱,不过俚曲淫词,而无所谓军歌。至海军则尤为可笑,闻当休息暇闲之际,则互摇胡琴高唱以自娱,此诚可为喷饭者矣”。
八是国势方面的原因。蔡锷指出:“天下一家,则安逸而绝争竞,当四分五裂之局,则人人有自危之念,故争竞心重,而团结以拒外之心生焉,自立以侵人之念生焉。当是之时,团体以内之人民,不得不勇悍轻死,不得不耐劳茹痛,不得不研究争竞,以求自存之道。故风浪疾,则‘同船共性命’之念切矣。……自秦一统以后,车书混同,而国家之观念潜销已。自唐以后,乃专用募兵,民兵之制既废,而国民之义务愈薄已。民惟纳租税以供朝廷之诛求,朝廷惟工聚敛以肆一家族之挥霍,其他则非所问。呜呼!此外寇侵来,只有箪食壶浆,高举顺民旗以屈膝马前耳。”
蔡锷以上对中国缺乏尚武精神原因的反思和分析,虽然不无愤激之处,但总体而言,颇具见地,切中时弊,发人深省。在深入分析中国缺乏尚武精神的原因的基础上,蔡锷借鉴欧美和日本的做法,对于造就中国的军国民,提出以下主张:
第一,改革教育,普及尚武教学。蔡锷呼吁,废除科举制度,举办新式学堂,改良教学内容,加强对学生的爱国尚武教育,并发扬其雄武活泼之气,铸成其独立不羁之精神,使之“养成其军人性质于不知不觉之中”。
第二,改革学派,弘扬尚武精神。蔡锷主张破除重文轻武的旧观念,推翻在学界中占统治地位、含贱武精神的老派,弘扬含尚武精神的孔派,在思想观念上形成尚武精神。“学派者,国民思潮之母,中国思潮之敝陋,至今日而达极点,非一洗数千年之旧思潮而更新之,则中国国民其永就沉沦之途已,安得一路德其人,推翻伪孔而使真孔重睹天日哉”。
第三,移风易俗,提高军人地位。蔡锷指出:“兵者国家之干城,国民之牺牲,天下之可尊、可敬、可馨香而祝者,莫兵若也。捐死生,绝利欲,弃人生之所乐,而就人生之所苦;断一人之私,而济一国之公,仁有孰大于兹者!”因此,他呼吁,全社会破除“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旧观念、旧风俗,形成从军为荣,从军为乐的风尚,提高军人的社会地位,使军人成为社会上可尊、可敬的对象。
第四,发展体育,增强国民体质。蔡锷呼吁学习西方,将“体操一端”,“视为衣服、饮食之切要,凡关系体育之事,奖励之方,无微不至”,以增强国民的体质。
第五,改良文艺,提振民气。蔡锷主张创作含有爱国尚武思想、激励士气、振奋军威的文学作品和军歌军乐,增强国民的忧患意识与竞争心。“自斯以往,其或感欧风美雨之震荡,知生存之惟难,乃发畏惧心、捍卫心、团结心,与一切勇猛精进心,则中国之前途,庶有望乎!”
第六,扩充军备,增强军事实力。蔡锷指出,近半个世纪是世界列强竞相扩大军备的时期,虽然“以带甲百万之俄罗斯,而首倡万国平和之会,在常人之眼视之,以为恶兽结放生社”,但实际上,“不过借此以弭天下之猜忌而己,乃得肆其爪牙而已”。通过人均法的分析,蔡锷得出世界列强的“国民各人之负担军费”,“在英六角五分,在法四元八角有奇,在德三元一角有奇,在意为二元四角,在俄为一元四角有奇,在奥为一元八角有奇,在日为四角四分”。他认为,即使“以负担最微之日本揆之吾国,每岁军费当在一百七十兆元以上”。
第七,改革军制,实行义务兵制。蔡锷指出,殷周时实行“除老弱不任事之外,人人皆兵”的“民兵制度”,而“唐宋以降,始专用募兵,而国民皆兵之制扫地矣。民既不负捍卫国家之义务,于是外虏内寇,而中夏为墟,数千年神器,遂屡为异族所据”。而“自南非之战起,英人乃始知募兵之不足恃,于是改革军制之议,骚动全国,而英军不足畏之名,亦致暴露于天下。美国常备兵员为数虽寡,而当与西班牙构衅之际,英年子弟,争附军籍以临阵者,不可胜计。募兵与民兵之优劣,不待智者而知之也”。因此,他主张改变募兵制,实行义务兵制,并在比较德、法、俄、意、奥、日、美等世界列强的全国人口数、现役陆军数额和战时人员数之后,认为“以中国人口之数而计,则现役陆军员应为四百万众,战时人员应在二千万以上。苟如斯,则虽倾欧、美、日本全国之师以加吾,自足以从容排御而有余裕。即使排闼外向,步成吉思汗之旧轨,横冲直闯,以与他族为难,恐巨狮爪牙之下,必无完躯者矣”。
第八,陶铸国魂,提升国民竞争力。蔡锷指出:“欲建造军国民,必先陶铸国魂。”在他看来,日本的国魂是充满尚武精神的武士道,这种精神是促使日本“独获为亚洲之独立国”的动力;德国的国魂是祖国主义,它是促使德国反抗外来入侵、“突飞急跃”的泉源;美国的国魂是“美洲之局,他国不得而干涉之”的门罗主义,它是美国凛然不可侵犯的原因;俄国的国魂则是约翰郭拉所唱之斯拉夫人种统一主义,它是促使俄国逐渐发达强大的原因。他认为,中国也应陶铸国魂,并表示“吾脑质之中有一国魂在” 。虽然他在文中对中国国魂的内涵没有明确地表述出来,但从字里行间,我们不难看出,这就是一种抵御列强侵略的尚武爱国和勇于为国捐躯的精神。(未完)
(原载:《特立研究》2022年第4期; 2022年12月18日在邵阳市举行的“弘扬蔡锷爱国主义精神”学术研讨会上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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