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临近下班时,我接到门诊医生的一个电话,说会收治一个妊娠剧吐的产妇过来住院。我随口问了一句孕妇多少周了,对方回答33周。

“有没有搞错,33周的妊娠剧吐?不要是什么其他疾病哦。”我在接这个电话的时候,李承乾也在边上,听了个大概。

“你一开口,准被你说中!”虽然嘴上吐槽着李承乾的乌鸦嘴,但我也隐隐觉得恐怕没那么简单,来了再说吧。

这个叫谢玲玲的产妇被推到病房时,我也愣了一下,在这个食物如此充沛的年代,这个怀孕8个多月的孕妇,居然瘦成了皮包骨,脸颊和眼窝都凹了进去,那双露出的双臂,怎么看上去都是只有一层黄皮紧绷在细弱的骨架上。

我想起一个词:红粉骷髅。

妊娠剧吐多发生在孕早期,由于人体绒毛膜促性腺激素、雌激素水平的改变,很多孕妇会出现恶心、呕吐的症状,但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什么严重影响,妊娠后期症状会逐渐缓解,对母儿的健康并没有什么大的威胁。但有少部分孕妇会有剧烈的恶心、呕吐,导致电解质紊乱、酸碱紊乱、营养不良,甚至有极个别的孕妇会因为反复剧烈呕吐导致气胸、食管破裂等严重并发症。

在接下去的病史采集中,我了解了谢玲玲的基本情况。她今年27岁,家住一个小镇上。结婚两年后才怀上,一家人都很稀奇这个孩子。谢玲玲在怀孕12周左右开始出现了恶心、呕吐,就像绝大部分孕妇都有的早孕反应一样,一开始都没人注意,可后来,见她吃什么吐什么,连喝点水很快都吐出来,经常胃里早被吐空了,可还是抑制不住地呕吐,到最后吐出的胃液里都能看见血丝,其间也住过几次院,可每次在医院也就输点维生素、糖盐水,症状好一点了就出院,一开始家里人都觉着吐得多了,就多吃几顿,这样总能吸收点营养,一天天变化各种花样给她做各类好吃的,可始终没见她长点肉。

就这样边吃边吐,人瞅着始终瘦弱,可肚子还是一天天跟着大了起来,去医院产检也说问题不是很大,就是比正常月份的孩子体重略轻点。可两个多月前,谢玲玲的哥哥突然去世了,因为高血压控制得不好,突发脑出血,出血量很大,送到县医院开了刀就住监护室里,可当天晚上一复查,还是在出血,在监护室没住两天人就不行了。

谢玲玲家里条件不是很好,哥哥去年才结上婚,在县里买了房子,哥哥文化不高,能做的工作不多,为了还房贷,年轻人干不了的苦活他都愿意做。他自觉年轻,血压高点没啥,就是感觉有点头疼的时候才吃点降压药。

他发病那天刚从工地回家,说天气太热,感觉头痛耳鸣的,想睡一觉再吃饭,嫂子做了饭去喊他,却发现鼾声震天,可怎么喊都叫不醒了。送了医院,也开了刀,花了不少钱,却落了个人财两空。

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伤心欲绝。可好在不是独生子,夫妻俩便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这个女儿身上。谢玲玲和哥哥感情很好,哥哥突然去世对她的打击也很大,曾数次哭到晕厥,很长时间她一直这样以泪洗面,迟迟走不出失去至亲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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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这些细节,倒不是我有意去八卦患者日常隐私,而是了解患者整个孕期的精神状况,为产妇的综合评估做充分的准备。

这个在孕期受到情绪和疾病双重打击的年轻姑娘,让我着实感到有些心疼。好在谢玲玲的丈夫和婆家待她很好,一直小心地照顾着她的身体和情绪,特别是她的婆婆,说自己这辈子没女儿,就把儿媳当亲姑娘了,又心疼儿媳怀个孕遭这么多罪,有几次都提出干脆先不要这个孩子了,大人要紧。最后还是谢母反对,说自己儿子都走了,有个外孙好歹也算点念想。

婆婆为了照顾吃啥吐啥的儿媳,每天对着菜谱学各种花样,想办法把色香味都搞得和专业大厨一样,让食欲极差的儿媳多少还是吃了点东西续命。虽然整个孕期都在吐,但有婆婆这样照顾,她的情况还不算太糟。

一个多月前,她的症状再度加重,吐得更厉害,谢玲玲却不想再去县医院了,因为哥哥就在那里过世的。虽然家人很是小心,各种营养品准备了不少,可是她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直到这样不成人形。家里人一阵苦劝,她终于接受到医院来了,可县医院一看她这副模样,直接喊她转到这来了。

就在我采集完病史准备离开病房的空当,我看到谢玲玲又开始吐了起来。在刚来病房时,我看到她喝过一瓶舒化奶,眼下对方吐出的全是这些乳白色的液体。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这些内容物不像是吐出来的,更像是喷出来的。

难道她的呕吐并不是单纯因为妊娠的缘故,还有其他原因?想到这里,我在开医嘱的时候特别给她加了头部磁共振检查。

磁共振排到入院后的第三天了,入院的常规检查倒是没有发现其他太过严重的问题,其间我几次见到谢玲玲都是这样喷射状的呕吐,每次下床时都得人搀着,要不便走不稳,看到瘦成皮包骨的年轻孕妇,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磁共振的结果倒是很快出来了,和我推测的一样,谢玲玲的颅内发现了肿瘤,因为肿瘤的占位引起了颅内压力升高,所以她会像先前这样喷射性呕吐。或许她先前就有症状了,可因为妊娠的原因,这样反复的呕吐被当作妊娠剧吐就掩盖了,而因为肿瘤引起的步态不稳,也被当成是营养不良过于虚弱的缘故。

都说产科是医院唯一有喜事的地方,可作为危重症孕产妇救治中心的产科医生,我却隔三差五要将各种恶劣糟糕的坏消息告诉患者和家属,把各种揪心棘手的问题摊在对方面前。

一想到谢玲玲的哥哥两个多月前才过世,她又在孕期查出这样的疾病,我实在有些不知怎么对谢玲玲本人和她的父母开口。还好她的婆婆和丈夫这次都来了,先告诉他们吧。

我进了病房,准备找家属出来谈话。谢母皱着眉,一手扶着腰,一手撑着床,见医生进来,只喊了亲家女婿出去,不免有些诧异。

她张了张嘴,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又是一阵疼痛袭来,她才开口:“夏医生,我左边腰部这几天痛得厉害,刚才还解了血尿,我听他们说可能是结石犯了,你看能不能帮忙看一下我该挂什么科。”

我时不时也会遇到产妇家属在陪护期间出现各类疾病,只要不是突发危急重症,我通常还是建议发病家属前往相关科室的门急诊就诊。可一想到这个妇人的一双子女病的病死的死,心中着实怜悯,我笑着回复:“一会儿到检查室来,我帮你打个床旁超声大致看一下情况,然后决定接下去挂什么科。”

对方是个朴实的农家主妇,估计也是第一次到大城市大医院来,见到大医院的医生,本能地有些毕恭毕敬,只要对方稍微礼貌客气一些,便觉着自己已是受到极大尊重,眼下医生居然主动提出帮忙解决问题,更是觉得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谢母朴实谦卑的模样像极了我的母亲,我对谢母也多了几分亲切和热络。

我让家属在谈话室等了一会,自己先带谢母在检查室帮她做了个肾输尿管的超声,可结果再次让我感慨这家人怎么就这样厄运连连。

谢母的肾脏和输尿管都没看到结石,她左边的肾脏看到一个不小的占位,而且不是囊肿之类的水泡,八成是肾癌之类的。她这次的血尿大概就是这个原因造成的。

我只能说自己也看不懂是个什么情况,建议她赶紧去泌尿外科看看,她用的老年机,不便直接帮她网上挂号。我便告诉她一会和她女婿沟通病情的时候,顺带给她讲泌尿外科门诊在哪,喊她女婿顺带帮忙挂个号。

谢玲玲的丈夫和婆婆到了谈话室,我和神经外科的医生一起参与的这次医患沟通。

神外的医生告诉家属,从谢玲玲的影像检查来看,她颅内的肿瘤考虑血管母细胞瘤的可能性较大。

家属一听到是个颅内肿瘤就已经慌了神,丈夫还算镇定,婆婆却直接哭了:“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命苦。”

医生接下去的话让家属听到了转机,这种肿瘤绝大部分是良性的,而且生长相对缓慢,眼下还怀着孩子,还不至于急着在这个节骨眼上手术。就在家属刚松了一口气,医生接下去的话却又再次让家属跌进冰窖。

谢玲玲的这个肿瘤生长的部位很不好,紧贴着脑干了,这里是生命中枢,这样的手术很难做,致残率和致死率都极高。

在这对母子逐渐消化完这个恶劣的消息后,我又告诉他们一个雪上加霜的坏消息:谢母解血尿的原因高度考虑是肾癌……

婆婆抱着儿子哭够了之后,两人便长久地陷入沉默。最后两人商量,暂时先不要对患病的母女说实情,母亲接着陪儿媳住院,儿子带丈母娘去看病。

这天晚上科室医生聚餐,不值班的医生都参与了。怕科里有什么突发情况要立刻折返,这样的聚餐谭主任都定在医院对面的一家火锅店。工作之外的谭主任远不如平常上班时那样严肃,和科里的年轻人关系也是极好。

在上菜的空当,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我无意提到谢玲玲的事情,感慨这个孕妇命途多舛,怀个孕几乎整个孕期都在剧吐,感情贼好的哥哥又在她妊娠期间因脑出血过世,自己瘦得没了人形被转过来,才发现颅内肿瘤,位置还特差,挨着脑干和延髓。住院期间老母亲来陪护解了血尿,一检查发现是肾癌。

“一般人在孕期赶上一件这种事都够受的了,这怎么所有倒霉事全让她在孕期赶上了,她自己知道吗?”李承乾嚼着现炸酥肉,口齿含混地问道。

我摇摇头,“只给她丈夫和婆婆说了,她妈妈患肾癌的事情也没给她说,我喊神外的看了,这个肿瘤倒是不用急着立马手术,先暂时给她一个缓冲区间吧。”

一大桌人都是医生,在临床一线上久了,各种人间疾苦自然是没有少见,可眼下还是对谢玲玲的遭遇感到唏嘘不已。

可谭主任席间却罕见的沉默,像是在思索什么,直到快离席了才说道,“小夏,待会和我回科室,我要再看一下这个病人的情况。”

在查看完谢玲玲和谢母的影像学资料后,他带我直接前往了泌尿外科,谢母当天便已经被安排住院了。

谢母对自己的情况显然还不了解,她听女婿说肾上长了石头,要住院手术,她说自己本来不想来的,毕竟女儿也在住院,可女婿非得把她塞进来。

谭主任笑了笑,这女婿可比好多亲儿子还孝顺。

可一句话又点到了谢母的痛处,她一瞬间便哽咽了,红着眼小声嘟囔着,“我亲儿子也是很好的……就是命短福薄的……”

谭主任叹了口气,把手搭在这个失去儿子的母亲身上,在她情绪稳定了一点之后,问道,“你的父母、兄弟姐妹这些,他们身体还好吗?”

“我爸今年快八十了,有肺气肿,冬天老住院,我妈和我小妹过世很多年了。”

“她们怎么过世的?”饭桌上一桌人感慨谢玲玲命途多舛时,他就感觉事出有因,眼下他已经感觉要接近真相了,知道谢母在本地的父系家族并没有人罹患重疾,而她的母亲和妹妹早年亡故,他立刻追问道,“你姨妈舅舅表姊妹那些人,有没有年纪轻轻就患了大病的。”

谢母有些纳闷,这个笑容温和的主任为何问得如此细致,像在盘查户口一般。她只记得母亲早年逃荒到的这边,跟娘家早就没了联络,她自然不知道姨妈舅舅的情况。当年家里发了洪水,母亲和小妹都被冲走了,找了好久最后只收到两副尸骸。那时她也不大,记忆里母亲也还算硬朗。

谭主任没能从谢母的母系血亲里问出具体情况,便叮嘱我让家属去调谢玲玲已故兄长的病历。

病历倒是很快调来,既往史里记录刚满30岁的谢刚血压最高时能达到220mmHg,可他却没去进一步追查年纪轻轻血压就高得这样离谱的原因,只是间断吃了点降压药,直到脑血管被冲破后被送到医院,入院时县医院的急诊给他安排了头胸腹部CT,腹部CT提示他的肾上腺有一个可疑占位。县医院的CT清晰度不高,可结合病情来看,应该就是嗜铬细胞瘤了,才会导致他这样年轻就出现了恶性高血压。

“赶紧再给谢玲玲预约脊柱的、腹部的增强磁共振,顺便再安排眼科、肿瘤科会个诊,我怀疑她不是普通颅内肿瘤,应该是VHL综合征。”

见我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他解释,“这一家人集中发病不是什么巧合,很像VHL综合征。”

见我没有这方面疾病的认知,他继续解释,“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性疾病,由于染色体的VHL抑癌基因发生突变,导致患者到了一定年龄后,很多脏器都可以出现各类肿瘤,最常见的部位就是脑部、脊髓、视网膜、肾脏、胰腺等器官,良性或恶性的肿瘤都有可能出现,甚至同一个患者可以出现多部位的肿瘤。患者一般活不到50岁。由于是染色体显性遗传病,患者可以呈家族性发病。他们母子三人,一个肾癌,一个嗜铬细胞瘤,一个脑血管母细胞瘤,非常符合这个疾病特征。”

不是厄运集中找上了这家人,根本上是源头就出了问题。

谢玲玲后续的检查也很快出来,她的视网膜和腹腔脏器倒是没什么问题,可让人头疼的是,她的第六胸椎上也发现了肿瘤。尽管她并没有出现下肢疼痛、麻木等临床症状。

我应主任的要求,给谢玲玲联系了VHL基因检测,这毕竟才是诊断的金标准。这个项目需要好几千,需要外送到一家国内顶尖的检测中心,纯自费的。

与此同时,我也给谢玲玲腹中的胎儿做了羊水穿刺,一块儿送基因检测,看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是否也已经携带这种可怕的基因。

那家经常合作的基因公司很快就给了回复,谢玲玲和她腹中的孩子一样,都携带这样的致病基因。结果一出来,我便将这一情况告诉给谢母在泌尿外科的主管医生,好让他们根据这一情况做后续的评估和诊疗。

虽然在医院里,绝大部分家属都想尽办法瞒着患者,生怕他们知道罹患绝症便彻底崩塌,失去了求生意志,便让医生在治疗期间协同隐瞒,让患者以为自己是因为另外的疾病在接受治疗。这期间自然也有不少家属,以“怕患者知道真相后崩溃”为由,便编织了“善意的谎言”,自行为患者决定了“放弃治疗”。这两种情况都导致了不少癌症患者对自身的情况一无所知,没有一点自主选择权。

可病人毕竟还是有知情权,她的主治大夫阚裕民在反复思量后,决定告诉她实情。

她在得知自己罹患的是肾癌后并没有出现太过激烈的反应,说这些天看女婿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心里已经有数了,她也想好了,真要是这个病她坚决不治了,农村家庭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她的主治大夫告诉她也先别那么悲观,她这个病考虑还是VHL综合征引起的,是种遗传病,这种病导致的肾癌对化疗效果还是不错,预后也还算理想……

谢母自然是听不懂什么综合征,可她听清楚了这是一种遗传病,她念书不多,可也知道这是要过给子女的。再一联想到自己壮年病逝的儿子,她整个身子都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我这边同样瞒不住,谢玲玲的颅内和胸椎都发现了病灶,两个地方都需要手术,还有这个孩子也携带这样的致病基因,这个坏消息也要告诉谢玲玲一家,他们要决定是继续妊娠还是先行引产……

考虑到患者身体不便,更怕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坏消息,我将这次沟通的地点选择在病房里,谢玲玲太过虚弱,像一片秋风中瑟瑟发抖的黄叶,再有一丝风吹过,就能摧毁掉她最后一点生命力。

我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对方却先问了她,她是不是得了脑癌。

不是癌症,但也没有比这更好,有些疾病虽然不带“癌”字,却同样无力。我将她和孩子的情况做了尽可能详尽的解释。她颅内的肿瘤需要开颅手术,位置不算好,手术部位贴近生命禁区,所以还是有些危险性。胸椎上的病灶倒是可以考虑做介入治疗,这个是微创的,不过考虑到栓塞平面位置高,这样的手术最危险的并发症便是可能会造成截瘫……

而且这个病是因为抑癌基因失活,即使这次手术顺利,这些肿瘤也有复发的可能性,后期其他部位也可能出现各类肿瘤,良性恶性都有可能……

我也说得艰难,我已经尽力克制,可还是觉得每一句话都是在对孕妇的凌迟。这还不够,我必须还要交代孩子的情况,这孩子携带了这样的基因,自然也面对着这样的命运,所以我这次的谈话,还面临着这孩子去留的问题。

谢玲玲已经进入孕晚期了,却没有孕妇的一点丰润,那张脸更是只有巴掌大小,换在平日里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脸型,可那张小脸上,五官都被挤在了一起,她在哭,一直在哭。

从听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她就在哭了,这些天一家人的愁云惨淡心事重重她就猜到自己可能得了癌症,医生告诉她不是恶性的,她像得到了赦免,激动地哭了。可后来医生告诉她的,却是比癌症更可怕的疾病,起码癌症还不传给孩子。

打开头盖骨,像火中取栗一样取掉瘤子,那要剃光头发吧,麻药散了会很疼吧,脑袋上也得留个很长的疤痕吧,那里还会再长头发吗。还要做胸椎的手术,要是万一没做好,弄个高位截瘫,那不是彻底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还要拖累家人吧。如果光是这样一关一关地咬紧牙关熬,硬扛过去能好就算了,可居然可能还要复发!还有可能其他地方再长瘤子,还有可能是恶性的!她一想到这一些,巨大的悲伤已经掩盖了先前的惊恐。

父母都是农村的,就那点积蓄都赞助哥哥买房了,哥哥手术花了不少钱还都是借的,现在也还没还完。她自己怀孕之后便没工作了,丈夫和公婆开了一家米线店,生意不错,可不过就是起早贪黑地挣点辛苦钱,因为这个病,丈夫婆婆都来医院了,店里基本属于半关门状态。他们哪来那么多的钱让她治了这里治那里。她开始有点羡慕哥哥了,她也希望自己可以在睡梦中发病然后再也醒不过来,这样她和家属都解脱了,不用一起去面对这狰狞无比的未来。

所以当我问她关于孩子的想法时,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说,这孩子她不要了。过去那样艰难,每日吐到昏天暗地,她都强迫自己继续吃,生怕孩子长不好。在兄长去世她几近崩溃的那些日子里,她感觉到这个孩子也感受到了自己巨大的悲戚,真正和她分享过彼此的心跳,那是独属她们二人的秘密。

她不知道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是直发还是卷发,会不会长得和自己很像,但她唯一确定的是她很爱自己的这个孩子,所以她更不愿意让这孩子一来到这个世界上便等待着随时降临的厄运,不是有人说过吗,等死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经历。

谢母在和她的主管医生沟通完的当天便要求出院,她说自己信不过西医,觉得中医更靠谱些,便以此为由办理了自动出院。她出院当天便去找了我问女儿的情况,说女儿的是不是已经被传上了,她的外孙有没有事情。我不想对这个可怜的妇人说得太多,只说孩子身体有缺陷,夫妻俩商量好不要了。

可她却什么都明白,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那么干坐在椅凳上,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像被人施了法术般一动不动,成了一尊没了魂的雕像。

过了很久,她才像梦游一样说着:玲玲不要这孩子也好。你说当年发洪水,怎么只冲走我妈和我妹呢,把我也一块冲走该多好,这样我就不会生两个孩子,还把两个孩子都给害了……

谢玲玲的引产手术很顺利,是个女婴,有着和母亲一样白皙的皮肤。一家人抱着没有生命体征的死婴哭个不停,终究是缘分太浅。一家人商量后由谢母继续照顾产妇,婆婆和丈夫先带这个孩子回家,好歹叶落归根。

他们处理完婴儿的后事后,又很快到医院来,一家人还是尽心尽力照顾着产妇,她产后恢复得不错,我看情况稳定之后便请了介入科会诊。前来会诊的秦松明给产妇一家说了介入手术的利弊,一家人同意介入治疗脊柱上的肿瘤后,他便去产科办公室在电脑上写下了转科意见。

转入介入科后,秦松明成了她的主管医生,很快帮她安排了第一次手术。手术还算成功,没有并发症。在她还在介入科住院期间,忽然出现了视力急剧下降,还发生了癫痫,考虑还是颅内肿瘤占位引起的。她便被转到了神经外科,做了肿瘤切除。

整台手术,两名神经外科的主刀教授都高度专注,在莱卡显微镜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地剥除紧贴着生命禁区生长的肿瘤。这样的手术容不得一分一毫地差错,稍有差池,对患者来说便是万劫不复。

手术还算成功,手术的谢玲玲被送到了中心监护室观察治疗。虽然挺过了手术,但她的基本情况太差,后期还有一系列诸如感染、脑水肿、应激性溃疡等一系列难关要闯。虽然已经不属于产科的患者,但监护室就在产科楼上,我一有空便去看看她的近况。

才做完引产便做了介入,又马不停蹄做了这样的开颅手术,她的身体自是极度虚弱,可手术后的第二天她便清醒了,一看到来探望她的人,便又哭了。

看到她哭了,那细长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都挤在一起,那张脸还是那么生动,我却有些欣慰地笑了,看来手术确实做得不错。术前神经外科的医生就担心怕损伤到神经,特别是面神经,这样的年轻姑娘要落个口歪眼斜,势必加剧精神负担。

她没在监护室待多久,便被转到了神经外科继续治疗。谢母也没有再住院,监护室不让陪护,我经常看她在门外长椅坐着。每次看到我便很热情地打招呼,面对我的欲言又止,她便说自己这些天水喝得多,小便里血就少了,不痛不痒没啥事,他们那有个老中医,把脉抓药老灵了,以前有个得了绝症的,上北京都说治不好了,可后来在他那儿抓了药,现在还活着呢。等女儿出院了她就去那开中药。

我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先不说那个中医有没有那么厉害,我甚至都不确定谢母口中的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但我还是真心地祝愿这个淳朴善良的妇人,能在往后少一些病痛的折磨,也希望她的女儿能再少一些劫难。让这被魔咒缠绕的一家人,多几天安宁平和。

谢玲玲决定引产后,我也让她再想想,这孩子虽然携带这种基因,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病。但也可能即使发病但临床症状很轻微,或者日后这个病能被改善甚至治愈呢。可谢玲玲还是选择了放弃,说这种苦不想再让孩子受。

谢玲玲最后是从神经外科出的院,和我们产科关系已经不大。但上办公班的护士还是会时常给她打电话,随访她近期的情况。还好,术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般情况都还不错。

我不知道她和丈夫是否还会再要小孩,她是否会孕育一个没有携带这种致病基因的孩子,可我还是希望,悬在她头上的那把达摩克斯之剑可以永远都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