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随学

中国的文化批判者自以为是本土文化批判的主体,实际上其主体性是虚拟的,不过是充当了比西方话语更为激进的“代言人”。

——作者

19世纪,西方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进化”取代启蒙主义时代的“进步”,摈除了启蒙主义进步观念中尚存的一丝人道主义的道德同情,将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等生物界高级物种消灭低级物种的“普遍法则”移植为“社会进化论(Social evolutionism)”后,所谓优等的欧罗巴民族与其创造的优秀的西方文明,最终消灭取代劣等的东方民族及其停滞落后的文明,就不仅成为必然、成为宿命,且成为正义的进程。

不言而喻,接受并认同西方进步/进化观念的前提,首先要接受西方关于“中国停滞”(或中国是“停滞的文明”)的定性,就是说,中国知识界关于自身文化和文明的自省与批判,其观念基础并非立足于中国现实,而是建立在西方认知的中国形象上。由于批判的真实性基础被暗中置换,其指导下的社会变革或革命就失去现实基础——尤其是接受进步/进化的话语秩序,等于接受了西方资本主义扩张与帝国主义秩序的合理、合法乃至“正义性”。而接受了西方关于“中国停滞”的定性及其所谓进步/进化的文明秩序,以此为前提所欲达致的“自立自强”、即所谓的“现代化”,就只能成为貌似“光明”的幻景——因为按西方给出的停滞/进步(Stagnation/progress)定性及其规定的二元对立的世界秩序,中国的前途只有一种:要么在“停滞”中灭亡,要么在“发展”中灭亡。

什么意思?前一种“灭亡”不难理解:按照西方的进步/进化论,其主体是种族(民族/国家nation/state),而作为种族,中国人如果不自觉自强、不彻底“西化”,就会被作为劣等民族淘汰;然而,中国作为文明主体,其民族认同是在文化中实现的,即中华民族在种族上是合混的,识别性只在于共有的华夏文化——如此,设若为自立自强、实现所谓的“现代化”而丢弃华夏文化(文明)、彻底西化,即按照西方给出的路径“发展”的话,其主体(中国)就不复存在,即如同美洲、澳洲或印度那样,成为西方列强的殖民地,“中国人”亦不复存在,而是像美洲的印第安人、非洲的黑人、澳洲土著或独立前的印度人那样,成为优等的欧罗巴民族的猎物或附属——这岂非另一种意义的灭族灭种?就是说,在西方进步/进化之语境及其所规定二元对立的世界秩序下,无论中国选择“停滞”还是“发展”,其终局都是两个字:灭亡。

事实上,从严复到康有为、梁启超,那一代人已意识到这种困境,只是激流之下,难以自持;而选择另一种意识形态,以便能超越停滞/进步话语系统为中国设置的文化陷阱,则成为其时文化精英共同关注和撕裂冲撞的“聚焦”。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马克思主义和在其指引下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成为中国人在残酷绝望的现实中看到的唯一的光明和希望。

就其时现实看,虽然也出自西方,然而与启蒙主义和社会进化论的语境迥异,马克思主义超越了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的种族等级的世界秩序,不但将历史的主体从民族换成“人民(the people)1”,将划分世界的尺度由民族/国家或东方与西方的对立,换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还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斗争的理论,预示了中国可通过像俄国十月革命那样的途径,缩短历史在某一个生产方式阶段上停留的时间,从而在人类历史的征程中,赶上并超过西方……这就为迷惘的中国,指出了期待已久的文化与政治的超越之路,又怎能不如毛泽东所说,“中国人找到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中国的面目就起了变化……走俄国人的路——这就是结论”2呢?

尤为相契的是,与西方旧有的所有思想家不同,马克思超越在西方根深蒂固的民族/国家理念,揭示了普遍存在于各个社会的“阶级(class)”以及全球性的阶级剥削,想象总有一天会“全世界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建立一个没有国家的共产主义世界性社会——就此所显示出的世界尺度的思维,以及关于共产主义社会的美好预言和承诺,不但与中国的“天下”理念至少在“形式”上契合沟通,更还与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在《礼记·礼运》篇里勾画的“大同世界”3,遥相呼应……这样一来,由接受停滞/进步话语系统所造成中国文化的断裂,被幻觉般地弥合,不但为当时、为随后、为现在,更为未来重温和实现中国的文明之梦,展现了浴火重生般真实又满溢理想主义色彩的璀璨前景。

参考文献

1、泛指人,是区别于敌人的政治概念;亦指作为社会基本成员主体的劳动群众,是区别于少数有特权者的阶级概念。(作者注);

2、参见《毛泽东选集(第四卷):论人民民主专政》<第1475-1476页>(毛泽东著 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

3、参见《礼记·礼运》篇相关描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