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2年腊月28日，是我三十岁生日，我踏着满天风雪回到了家，父亲已经为我做好了一桌饭菜。
我空手而来，除了紧紧抱在怀中的两瓶酒，是我父亲从来没有喝过的茅台酒，为了这酒，今年初我和丈夫离了婚。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家中就时常飘着一股淡淡的酒味，是那种在村头小卖部买的、一块钱一瓶的酒。父亲很喜欢喝酒，每天晚饭的时候都会倒一杯酒，就着咸菜或花生米，一口一口地眯着，满脸享受的样子。
我一直以为那是人间美味，每次看到父亲喝酒，都会很馋地跟在他身后，父亲就会笑眯眯地夹一粒花生米给我。
直到后来有一次，我非要尝尝父亲喝的酒到底是怎样的美味。他用筷子蘸了一滴给我，我尝了一口，辣得哇哇大哭。
母亲上前来抱着我，笑着骂父亲胡闹，她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阳光混合着青草的味道，我每次遇到不高兴的事情，往母亲怀中一趴，就觉得天塌下来都不是事。
父亲当时只顾着哈哈大笑，眼中的光更亮了。
我虽然不喜欢喝酒，但我喜欢看父亲喝酒的样子，他每次喝了酒，脸都会变得红红的、笑容会更灿烂，眼神明亮仿佛有了光一样。
2
可惜这种幸福时光在我六岁生日那天，戛然而止。
那天妈妈给我做了许多好吃的，还炸了我最爱吃的藕盒，父亲也很高兴说要好好地喝一杯，庆祝我又长大了一岁。
可当他拿出酒瓶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了。他要去村头的小卖部买酒，但母亲不让他去，说外面下起了小雪，他刚出了汗，出门闪了汗，容易感冒。
母亲穿上大棉袄，出门去给父亲买酒。
我看着母亲穿着厚厚的大红棉袄的身影消失在雪夜里，雪越下越大，她的身影模糊起来，出门拐了个弯后不见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第二天母亲被人从池塘里打捞上来的时候，手中还紧紧攥着一瓶酒。
她是买了酒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只结了一层薄冰的池塘里。农村冬天的夜晚，很少有人出门，没人发现她落进了池塘里。
母亲不会游泳，身上穿的厚厚的棉袄又很吸水，很快就沉了进去。
半个多小时后在家里没有等到母亲的父亲出来找，他打着手电筒，沿着这条路走了好几遍，还去了隔壁村的外婆家，都没有找到。
天微微亮的时候，他在冬日的晨光中发现了池塘上的薄冰少了一块，他叫来了村里人，把母亲打捞出来。
人们说，那一年是个暖冬，可是对我们家来说，却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3
父亲把家里的酒瓶全都摔了，他戒了酒，滴酒不沾。
可他整个人比喝醉酒的人还要迷糊、还要颓废。每天浑浑沌沌，也不管我，我不会做饭，就把家里能吃的都吃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凉了的炸藕合一点也不好吃，又凉又腻，吃到肚子里，要很久才能暖过来，那股肥肉的味道腻得人想吐又吐不出。
奶奶和我家隔的不远，我去她家要吃的，她会把好吃的都藏起来，只有等他的孙子来的时候才拿出来，只会给我吃剩的凉面条，又软又冷，或者是剩了不知几顿的馒头，我正在掉牙，咬不动。
我饿得受不了就跑去了隔壁村的姥姥家。
自从母亲没了后，姥姥看到我就没有好脸色。
可是那次，她叹了很久的气，还是给我烙了饼，里面卷上猪头肉，好吃极了。
我一口气吃了三个，肚子撑得圆圆的。
姥姥就把剩下的饼都包起来，带着饼，领着我回家。
那天，一向对父亲很温和的姥姥骂了父亲很久。
我不知道她骂的是什么，只知道姥姥骂着骂着就哭了，父亲也不停地抹眼泪，我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但看到我仅剩的亲人都在哭，我也特别想哭。
于是姥姥、父亲和我，我们三个在破旧的房子里，大哭了一场。
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哭也是唯一一次。
哭完后的父亲振作了起来，他开始拼命的干活，农忙的时候整天在地里，我每天早晨睁开眼，他已经下地干活了，天黑透了才见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扛着锄头回来。
农闲的时候他也不闲着，到处去打零工。
他就是用种地和打零工的钱养活了我，供我读书。
只是他从此不再喝酒，也很少笑了，只有在我每次考了一百分拿奖状回家的时候，他才会摸着我的头挤出一个很浅很浅的笑，说：“你妈妈说你从小就聪明，挨打都比别人跑得快，读书的时候一定会次次都考一百分，她说的果然没错！”
他把我的奖状很认真的地贴在墙上，后来奖状越来越多，贴了满满一墙。
4
我九岁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发现奶奶给父亲领回来一个女人，她还带了一个小男孩。
奶奶说让这个女人做我的妈妈，还要让她给我生一个弟弟。
她对父亲说我的伯伯叔叔家都有儿子，父亲家不能就只有我这一个丫头片子。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更不允许她做我的妈妈。
我想那个女人肯定也不喜欢我，因为她在我父亲在的时候会对我笑，笑起来很温柔，嘴角有两个像我母亲一样的酒窝。但父亲不在的时候，她脸上的那个微笑，就像面皮一样被揭走了，她嘴角拉下来，斜眼看我。
他的儿子比我小两岁，但很调皮，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踢我，还撕了我的作业本。
我很难过，偷偷跑到母亲坟前，哭了一会儿后，我趴在地上，写被那个小男孩撕掉的作业。
父亲找到了我，把我领回家，家中已经不见了那个女人和孩子。
奶奶来骂了，父亲也怒了，说自己这辈子不会再结婚，只想着把我养大。
我那时候我已经懂事了，知道奶奶担心父亲不肯再娶，没有儿子成为绝户，老了以后无人养老。
但父亲只说了一句：我有女儿。
我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重了，就像我的父亲不仅为自己活，更为我活一样，我也不仅要为自己而努力学习，也要为父亲的未来而努力学习。
后来我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一直都是班里的第一名。
后来有奶奶还有别人又给父亲介绍了不同的女人，有的自己一个人，有的带着儿子或者闺女，但是父亲都撵走了他们。他不再喝酒后，眼中也没有了光，每天只是机械地活着，我想如果不是为了养我，他肯定早去找母亲了。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一天，父亲去小卖部买了一瓶酒，提到了母亲的坟前，他没有就任何东西也没有带杯子，就坐在母亲的坟前，一口一口地，喝完了一瓶酒，一句话也没说。
但我知道喝了酒后的父亲眼中又有了光。
5
大学毕业后的我又回到了家乡，考上了市里重点中学的老师，后来和学校的另一位体育老师结了婚，从此在市里安家。
我的家距离父亲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开车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但我很少回家，因为我的工作很忙，我是数学老师还兼着班主任，婚后不久又怀孕生子，面对生活的一团乱麻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和精力关心在家乡的父亲。
他又开始喝酒了，每次回家我都会给他买酒，因为我知道酒里有他的思念、有他的孤独、还有他活下去的勇气，生活中的不如意越发使我想看到父亲每次喝完酒后眼中的光。
当然他喝的酒再也不是小卖部里几块钱一瓶的酒，是十几块几十块上百块一瓶的酒。
去年我和丈夫儿子一起回家陪父亲过年。我用攒了一年的钱给他买了一瓶茅台酒，我知道茅台酒是他的一个梦想。
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父亲每次喝酒都会把一块钱的酒想象成茅台酒，那是他知道的最好喝的酒，他说在村口的小卖部打开一瓶茅台酒，在村子另一头的我家都能被那香味馋得流口水。
他每次说起来，都一脸向往的神色，那时候的我就拍着胸脯跟他保证说：等我长大后一定会给你买这种最好喝的酒，让你天天喝。
他高兴地把我举得高高的，说：好，我等着喝你买给我的茅台酒。
那时候母亲也会看着我们爷俩温柔地笑。
现在我工作了，有能力了，想帮他实现这个梦想。
于是，去年整整一年，每个月发了工资后，我都会单独存起300块钱，到了年底，我用这笔钱，托朋友给父亲买了一瓶茅台酒。
我没有告诉父亲，因为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可等我回家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瓶酒了。
没办法，我只能在回家的路上给他买了一箱地方特产的马场酒。
父亲很高兴，他喝醉了。他说这箱马场酒是他喝过的最好的酒。
他每年都会这么说。
喝醉后的他很高兴，脸红彤彤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对我说：看到你幸福，我就有脸下去见你母亲了。
可我却想哭，因为我在公公的朋友圈，看到了我买给父亲的那些瓶茅台酒，他说那是儿子孝敬他的酒。
我知道了，我买的酒被老公偷偷拿给了他的父亲，因为他觉得父亲养他不容易，他应该孝顺。
是的，他拿着我给父亲买的酒，给了他的父亲，成全了他的孝心。
他觉得他父亲是城里人，都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凭什么我父亲一个种地的，能喝上他父亲没喝过的酒。
6
婚后压抑的生活在那一刻彻底爆发，我趁着父亲不在的时候和丈夫吵了一架。
他的不负责任和不思上进让我想到了离婚，但我并没有下定决心，因为我怕父亲担心我。
可是父亲却偷偷听到了我和丈夫的争执，他没有劝我，只说你只要过得幸福，做什么都可以。
回城后，我便和丈夫离了婚，我想要儿子的抚养权，但婆家不会同意，我也只有一个人，没法照顾儿子，丈夫还有父母可以帮助他。
我只带着结婚时买的那辆车，和两万元的存款便离开了我生活了五年的家。
但我并不怕，因为仅在我生命中出现很短时间的母亲给了我足够的爱，父亲教会了我坚强和勇敢，而我又学到了足够的知识，我有一份完全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就算孤身一人，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这一年，我在外租房，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工作上，我成了学校的优秀教师，还成功地晋了中级职称，工资每个月涨了好几百，我每个月都有存款，还可以寄回家给父亲。
我想把父亲接过来和我一起住，但是父亲说，他在乡下生活惯了，不喜欢城里的生活，城里楼太高、声音太吵、酒太贵，他不愿来。
可前不久，父亲感染了新冠，无人照顾。
我把他接来，悉心照顾他，就像小时候他照顾生病了的我一样。
那时候我很高兴，因为我已经足够强大到能够让自己过得更好，还能够照顾父亲，不会再有人说他老了以后无人养老。
父亲康复后非要回家，他说，那里有母亲，有他的根，他离不开那里。
父亲回家后，我又找人给他买了两瓶茅台酒。
腊月二十八这天，是我三十岁生日，其实从六岁以后，我就不再过生日了，但这一次，我想过。
我带着茅台酒冒着风雪回了家，陪父亲一起喝酒，我们两个喝了一整瓶酒，两个人都醉了，我们说了很多话，说的什么都忘了，但我觉得我们两个人眼睛都亮晶晶的，像有光一样。
时隔二十多年，我和父亲终于从我六岁那年的生日中走出来了，父亲和我，都放下了过去，放过了自己，我们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玉令说：
父亲喝酒后眼中的光，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希望，母亲去世后，他不再喝酒，但是女儿成了他生命中的光，而他，何尝不是女儿的光。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如意，但是哪怕再小的光，也能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
在你的生命中，谁是你的光，你又是谁的光，朋友们，留言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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