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越来越好,年味却越来越淡。生活越来越像生活,而过年却越来越不像过年了。

记得童年时代,把整串鞭炮拆开,一个一个点燃抛向空中就是过年;把糖果啜进嘴里,把糖纸小心翼翼地收进自己的杂物盒里就是过年;双手捅进袖筒,淌着鼻涕看着一堆旺火就是过年……

母亲常说:“年好过,日子难过。”

年是好过,所以过得太快,还没闻够火药的香味,还没来得及收集完空气里的笑声,年就过完了。儿童时代的过年,总有太多的遗憾,父亲答应要买多少钱的鞭炮缩了水,母亲承诺的新衣服降了级,这些遗憾,又形成了对下一次过年的期待。

我想,所谓年味,就是在遗憾和期待之中酝酿出来的。

我对于过年的记忆,基本都停留在儿童时代,停留在那个僻远的农村。及至成年后在城市里过的年,就像一部电影的片尾字幕一样,哗哗地一闪而过,只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倘若有人问我,导演是谁,编剧是谁,我却答不出来。

而有一段记忆,却难以磨灭。

那年我刚出社会,应聘到乌海一家工厂当技术员。七月份到岗,十一月份工厂就停产了,全员放假。农村出身的我,实在没什么办法,又不敢回家,除了怕让父母担心,还觉得是件十分丢脸的事。

厂领导足够体谅我的难处,就把我安排到保卫科“保护公司三千万的资产”,其实就是看大门。当时厂方还挺重视我的,不让我走,说复产以后会有大作为,事实上我也无处可去。

工厂的一角有座四合院,我独自住一间,现在想想待遇还算蛮高的。

一晃到了年底。

从没在外过过年的我,当然是想请假回家的。化验室有个叫徐蓝的女孩,和我走得挺近,仅限于近,尽管我有点暗恋她。我有时想,她肯定也是喜欢我的,要不然她何以有事没事总爱和我在一起呢?就是她,让我放弃了回家过年的念头。

她是乌海当地人,停产后,她就失业了。

那时工作挺难找的,所以她还把希望寄托于工厂的复产上面。停产后,她隔三差五地骑着自行车到工厂询问情况,和我聊聊天,让我教她弹吉它,而她不肯好好学,所以直到我离开乌海时,她也仅是学会了最简单的击弦指法,连和弦也不会按。后来我常想,她原本就不是要学吉它的,至于对我有什么不良企图,我不得而知。

她往往一待就一整天,有时中午也不回去,就在我的单间里两人一起做饭吃。我很早就学会了做饭。做饭的器具,是最原始的那种盘着炉丝的电炉子,焊个铁架子,支口锅。吃完饭,她继续陪我守护公司三千万的资产。

临近春节,我跟徐蓝说我要请假回老家,她急了,说:“别呀,就在这儿过年多有意思,我来陪你!”

我们的工厂在乌海市的南郊,距离市区很远,除了旁边有家焦化厂,后面紧邻贺兰山脉,连着一座沙漠,附近再什么也没有。我无聊的时候,经常独自一个走向沙漠,面对着夕阳无限好的美景,发着只是近黄昏的感慨。在这种地方过年,实在是件奇妙的事。

我的骨子里带着一点文艺气息,总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总想体验各种不同的经历。徐蓝说得煞有介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或者说,是她本人引起了我的兴趣。在确认过她不是开玩笑后,我爽快地同意了。

我们还畅想了许多关于这个别致的春节的细节,比如炖一锅肉,再拌几个凉菜,喝点酒,然后弹吉它唱歌,开两个人的春晚;等到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一起爬上后面的山顶看城市的烟花……

她说:“肯定有意思。”

我说:“绝对难忘!”

我们都激动着。

那时我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和她在谈恋爱,在那个时代,男女都很封建。恰是这个封建,那时的男女是真的存在纯粹的友谊的,尽管我的想法已不纯粹。

所以我想,在这个春节,可能会发生点什么事。当然,那时所谓的发生点事,和现在发生点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能把那句话说出去,并得到确认,就是莫大的收获了。行动上,连想都不敢想。

那天,是腊月的二十八,我们畅想完过年的情景后,徐蓝就回家了。

我本打算在第二天回老家的,有了这个激动人心的计划后,我便把农村的父母抛到了九宵云外。我骑着我的秃尾巴二八自行车意气风发地上了街,采购了各种吃的喝的。为了给自己增加胆量,没喝过几次酒的我,居然买了两瓶白酒,万一气氛达不到呢?万一她的酒量很大呢?

这些,几乎花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

我还买了一盒心形巧克力,那年头,那价格,几乎等于割我的肉。

然后开始煎熬地等待。

然而徐蓝却放了我的鸽子。

我以为,她最迟在除夕的下午就应该到的,毕竟从市区到我们工厂要经过很长一段荒芜的路,一个女孩子骑自行车走夜路不安全,况且那天的天空一直阴沉沉的,貌似要下雪的样子。但等到夜幕降临了,她还没来。那时没有手机,门房有部固定电话,但只能接不能打。

所以我只能干等,她始终没来。

我幻想着她忽然从哪个角落蹦出来,像往常一样大喊一声吓我,然而幻想只是幻想。

我拿着手电站在厂区外的一个土堆上四处张望,夜色下,小油路像条灰色的布带似的通向远处的城市,那里的万家灯火更映衬出我周遭的黑暗。黑暗将整个厂区吞没,而我房间里的灯光如同墓地里的一点鬼火,透着某种诡异。

天阴着,没有星,忽然飘起了雪花,起初小,继而大,纷纷扬扬的。当雪把路面盖住时,我确认,她不会来了。她骗了我。

我失望地回到房间。

在锅里炖着飘出了香味,远处的爆竹声隔着厚重的空气传来,闷闷地,像来自地球的另一端。爆竹声暂停的间歇,寂静在无限地放大,渲染着我的寂寞和焦灼,思念故乡和亲人的情绪越来越让我揪心。

我是个没出息的人,最初到外地读书时,一个大小伙子竟然能想家想到哭,直到成家多年后才对老家的眷恋之情渐渐淡漠了。然而,在这个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我却因为一句谎言而牺牲了和家人团聚的机会。

回家过年于我而言,不是天大的事,也是最大的事,至少当时是那样的。

虽然馋极了,但徐蓝没来,我吃得索然无味,酒却没少喝,但也不能一心一意地喝,喝一会儿就跑到外面转转。雪还在下着,视线已望不出多远,偶尔绽放开的一朵烟花给飞雪打上一层迷离的光彩。

那个除夕夜,无比的漫长。

熬夜这个词,我充分体味出它的意义。

我终于还是喝醉了,各种情绪在心中萌生,酝酿,发酵,爆发,由对家的思念慢慢变成了对徐蓝的抱怨和愤怒,徐蓝之前对我的种种友好和暧昧也慢慢变成了嘲笑和羞辱。对,是羞辱,那时的我,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有个脑筋急转弯问:现代人为什么总是言而无信?答案是:现代人都用手机,不用写信。我想,这不仅是一个脑筋急转弯,而是现代人的真实写照。有了手机,我们能随时随地取消约定,临时爽约的事已习以为常,但在那时,却觉得十分严重,可以上升到衡量人品的高度。所以当时,我恨她。

我抱起吉它开始唱歌,一遍又一遍地唱《你在他乡还好吗》,起初是忧伤的,如泣如诉的。高潮部分是悲愤的,歇斯底里的,把骨子里的那点自怜自悯的悲剧细胞充分调动起来,一级一级地拔高悲伤的气氛。没有春晚,没有同伴,一瓶酒,一锅肉,几个凉菜,一把破木吉它,一个人,在这几乎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我过了一个终身难忘的年。

如我事前所料,绝对难忘!

临近十二点时,爆竹声变得密集,纵使距离很远,仍是吵得我心神不宁。打开门,一个接一个的炸裂声便清晰而宏亮起来,吸引着我冒着漫天飞雪,走出四合院,走出厂区,走上那个高耸的土堆。

城市的烟火总比乡村的更璀璨,越是距离远,越能看到全貌,半个天空完全被五彩斑斓的烟花覆盖,像一面动感的光幕,层层叠叠,几乎分不清某一朵烟花的形状;个别格外耀眼的便从光幕中扭动出优美的身姿,然后肆意地绽放;还未散尽时,其他的又从光幕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像不甘寂寞的种子,迫不及待地想从地里生长出来一样……

那一刻,我被震憾了。

整个世界,只有烟花窜上云霄和炸裂的声音,却是另一种无法形容的宁静。

我不知看了多久,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初一的上午,因为酒后身虚,我就在房间里睡了一天,盼望着徐蓝过来看我。我想,她昨天违约了,今天至少能来说明情况,道个歉什么的,或许我会原谅她。然而她没来。初二,我就决定要回老家了。然而班车还没开始通行,不过车站的管理人员告诉我,如果雪化得可以的话,明天中午应该能走。

又煎熬地等了一天,初三上午,我带着一种遗憾,骑着我的秃尾巴二八自行车往汽车站走,准备趁着年味还没散尽时,回老家弥补另一种遗憾。一路上还在暗骂着徐蓝。油路上盖着厚厚一层雪,蹬起来很费力,但愤怒是能产生力量的。

我骑得很快。当我骑上甘德尔桥时,一群年轻男女聚在桥上说着什么,不时发出阵阵爆笑声。在这些笑声的夹缝中,我捕捉到一个格外清亮的声音,我的心一动,果然看到了徐蓝。但我的心只是一动,随之恨意就充满了胸腔。

我想停下来教训她几句,但看到她们人多势众,怕引起冲突我吃亏,便弯下腰,猛蹬着自行车。我听到徐蓝叫我,我只得停下车子,用一条腿搭在地上,支住身体。她跑了过来,一手扶在我的车把上,问:“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又不生产,看大门有瘾?”

听到这话,我的心凉到了底,简直想哭。我原本以为她会解释除夕晚上为什么没来,比如说是某件重要的事情绊住了脚,这样我的心里会略微好受些,可她的意思,好像并不知道这回事似的。我想发火,可觉得没必要,冷冷地说:“我就没回去。”

我这么一说,她才想起和我有过一个约定,“啊,”她瞪大眼睛望着我,“你真没回去啊?我就是说着玩而已,你还当真了?你咋这么傻?”

“嗯,我就是这么傻。”

“这事闹的,”她低下了头,眼珠子往上翻了翻,接着抬起头,心安理得的样子,没有丝毫的歉意,反过来埋怨我,“你不长脑子的吗,你说可能不?我大哥二哥两家人都来了我家,我不管他们去陪你过年?就是我想去,他们也不可能放我走的。真是的!再说那么大的雪,我怎么走?你怎么不去接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连吵架的由头都被她堵死了。

她旋即又绽放出一个笑脸,“别生气了,既然你没回,就跟我们一起玩吧。”回身一指,“这都是我的同学,不见外的。”

我抬头望了望她的身后,那些同学正在向我们这边看,低声议论着什么。一个女孩朝我们跑了过来。我这个人天生腼腆,本来气氛就已很尴尬,我怕她同学过来我更难堪,便把她的手拨开,依然冷冷地说:“你们玩吧,我得回去陪我妈。”

她被我拨开的时候,表情明显有些不高兴,满面的笑容瞬时收了起来。我没理她,骑起车子就走了,听到她同学问了她什么话,她说:“啥对象,同事,小家滥器的,不尿他,我们玩去……”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楚,就是听到的这些字眼已让我凉透了的心又凉了一遍。

我不骂徐蓝了,骂开了自己,骂自己傻×。

回了老家,联系到几个同学,他们在鄂尔多斯混得还不错,并说他们公司还缺人,于是我在同学的帮助下,去了鄂尔多斯,并定了居,直到现在。

自此后,我再没见过徐蓝。

转眼过去了整整二十年,又过了二十个除夕夜,有在老家和父母过的,有在单位和同事过的,有在家里和妻儿过的,当然再没有独自一人在那种地方过过年。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对过年失去了兴趣,返回头想去寻找过年的感觉时,总时时想起那晚的独特体验,想起徐蓝,想起那晚漂亮的烟花。

真的,我再没有见过那么震憾人心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