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的福建省建瓯市,在明朝时期被划分为建瓯县,属建宁府所辖。当时,建宁府府衙与建瓯县县衙同城。府县同城对百姓告状是有一些便利的,如果在县衙告不明白,受了冤屈,立刻就能到府衙告状。今天这桩案子能够翻案也得益于此。

嘉靖年间,建瓯县城东处有一间关帝庙。一天清晨,庙祝(守庙人)照常开门迎接香客,门刚拉开,“砰”的一声,一个衣衫褴褛,手持打狗棍与破瓷碗的乞丐便摔进庙内。

庙祝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了一跳,本能往后跳将开去,见只是一个乞丐,便呵斥道:“讨饭上外头去,一大早的,香客还没来,你就先找上门,忒地晦气,走走走,赶紧起来……”

可地上的乞丐却一动不动,庙祝不耐烦地上前踢了一脚,乞丐依旧毫无反应。庙祝心头一跳,直觉情况不妙,小心翼翼地将乞丐掀翻过来,使其脸面朝上。只见乞丐面无血色,神情痛苦,庙祝试探着将食指靠近乞丐鼻端,随即大惊失色,“死人啦,死人啦……”

庙祝一边惊叫,一边朝约正张善家跑去。很快,张善及众多邻里便纷纷随庙祝赶回关帝庙。众人一番验看,发现乞丐遍体鳞伤,乃是被棍棒之类殴打致死。

恰在此时,又一个乞丐闯进庙里。他拨开人群,见到地上的尸体,不由分说扑上去号啕大哭,“我可怜的弟弟啊,你怎么死得这么惨!”接着,他又指着众人喊道:“我弟弟遍体鳞伤死在这里,你们必须查出凶手为我弟弟报仇,否则你们便脱不了干系!”

张善说道:“既然这人是你弟弟,不如我代你拟写状纸,我等一同前去衙门报官勘验,好早日为你弟弟伸冤,你看如何?”

那乞丐正要开口,庙祝却先一步说道:“你弟弟暴毙而亡,已然可怜。如今报官,一个乞丐,官府又怎会劳心劳力,到时只怕凶手没找到,还累得你弟弟尸身不得安宁。人死不能复生,倒不如咱们私了此事,将你弟弟好生安葬,再予你些钱作为补偿,岂不好?”

乞丐见庙祝胆小怕事,便越发张狂起来,抓住庙祝不放,嚷嚷着要拉着众人见官,为弟弟讨个公道。

邻里们见乞丐不依不饶,也纷纷上前劝说,表示愿意出钱免灾。乞丐见有利可图,便不再折腾,反倒是张弛有度地与众人讨价还价起来,显然弟弟的惨死早已不重要,如何利用弟弟之死攫取尽可能多的钱财,才是乞丐盘算之事。

由于古代勘验手段落后,侦查手段有限,再加上地方官好大喜功、擅长糊弄了事,经常弄出许多冤假错案,所以人们对官府多缺乏信任。而且一旦成为被告及证人,就要被拘押起来,等待勘验审判结束,无辜者才能被释放,这便极大地影响了人们的生计。因此,人们都害怕沾惹官司,庙祝与邻里们也不例外。

张善作为当地约正,是基层组织的头目,本地发生命案,本应该上报官府,但他十分理解大家生活之艰辛,若是几天不能正常营业,全家都得跟着喝西北风,而且死者只是一个乞丐,私了对双方都好。

最终,张善不仅默许了乡民们息事宁人的做法,还自掏腰包为死者买了口上好的棺材,又花200文钱雇人将死者抬到城外义地妥善安葬。

众人见张善出了钱,也纷纷掏出银子,东拼西凑了10两3钱作为抚恤金给了闹事乞丐。

然而,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此举非但没有让事情平息,反而给他们招惹了无尽的麻烦。

闹事的乞丐名叫刁自强,乃是本县的丐头,也就是传说中的“丐帮帮主”。但这个丐头并不是江湖野生,而是有明朝官府认证的。虽然不在编制内,但却承担着官府的管理职责,负责约束当地乞丐,维护地方治安,甚至充当官府眼线等。明朝巡按经常利用丐头暗探下属官员的违法行为,然后进行弹劾,称之为“窝访”。

丐头不仅拥有很大的势力,还拥有不少的财富,有的甚至可以富可敌国。一来,当地所有乞丐要按月给丐头供钱;二来,丐头利用这些月钱经营妓院、赌场、当铺,甚至放高利贷。

可想而知,丐头可不像乔峰乔帮主那样分辨是非,讲究忠义,为了谋财,他们甚至会使用各种卑劣手段。刁自强便是这样的人。

张善等人见他是个乞丐,可怜他些银钱,刁自强却不知感恩,认为他们怕事软弱,便隔三差五跑到庙里大吵大闹,讹诈银两。

开始的时候,张善还施舍他一两百文钱。可刁自强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就此赖上了张善,没完没了地闹事。张善忍无可忍,便不再搭理刁自强,任由他在门外叫嚷,想着等他闹得没趣了便会离开。

谁知,刁自强却扬言:“姓张的,你今天要是不给老子钱,你今后就甭想过舒坦日子!”

张善也毫不示弱:“我本怜你弟惨死,见你也身世可怜,才好心出钱安葬你弟弟,你非但不感恩,反而借机勒索,实在可恨!我张某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要闹,我便陪你去官府理论一番。”

刁自强气得咬牙切齿,“好,姓张的,咱们走着瞧!”说罢,便转身而去。

过了几天,一帮衙役找上门来,二话不说便将张善及邻里们全都枷锁拷上,要押回县衙。

张善心知,必是刁自强那恶丐讹诈不成,便到县衙诬告自己。但无论张善如何解释,衙役们都毫不留情。无奈之下,张善只好塞了笔钱给衙役,求他们手下留情。

有钱能使鬼推磨,衙役们得了银子,也就不为难张善,答应将妇女都放了,只将成年男子带回县衙。张善又托人给刑房书吏使了些银子,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确认是刁自强诬告自己杀害他弟弟后,立即写了反控状纸,告刁自强敲诈勒索。

次日,建瓯知县开堂审案,分别向刁自强及张善等人询问事情详情。

刁自强匍匐在地,哭嚎道:“弟弟刁自贵前来投奔,因为路上叫人窃走了盘缠,不得已流落成乞丐。两个月前,弟弟乞讨到豪强张善门前,不慎触怒张善,他便命家奴毒打我弟弟致重伤。弟弟勉强爬到关帝庙门前,不及求救便死了。张善见出了人命,便伙同恶党趁夜无人,将弟弟埋于城外义地。小人上门找他理论,张善便想用银子贿赂小人,让小人装作弟弟死于意外,这10两脏银便是物证。”

刁自强说着,从衣襟内取出一袋银子,递给边上的衙役,交由知县查验,又接着说:“亲兄弟死于非命,又被弃尸荒野,作为亲哥哥,若我不替他沉冤昭雪,岂非畜牲不如!故而前来县衙告状,恳请大人为我弟弟做主,严惩杀人凶手张善。”

张善见刁自强如此颠倒黑白,急忙辩道:“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乃是一方约正,肩负管理、安抚地方之责,断不敢做那杀人勾当,全是刁自强因讹诈不成,便歪曲是非,诬告小人啊!”

张善接着将如何在关帝庙外发现乞丐尸体,如何发善心施舍棺材安葬尸体,抚恤刁自强,以及刁自强欲壑难填借机敲诈勒索,最后狗急跳墙诬告自己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张善说:“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乡邻皆可作证。请大人明察秋毫,查明真相,还小人清白。”

建瓯知县见二人各执一词,便命人到城外挖出死者尸体,进行勘验。经过仵作查验,尸体上的累累伤痕皆为棍棒击打造成,且造成伤痕的方向各不相同,由此断定为群殴所致,而死者的致命伤乃是三根肋骨骨折插入内脏所致。

也不知这建瓯知县是否背地里得了刁自强的好处,随意查了查,没找到其他证据,便按照刁自强的说法给张善等人定罪,认为张善及邻佑群殴乞丐致死,并按照《大明律·斗殴及故杀人》规定,判邻佑们杖责40大板,张善作为主谋,被判绞监候。

几十个邻佑平白遭了这无妄之灾,已然愤懑不平,而张善身为约正,为人忠厚良善,乐善好施,对本约的百姓照顾有加,遇到灾年,还会自掏腰包接济民众,因此深得人心,如今却被冤枉成杀人犯,即将被绞死,使得本约民众怨声滔天。

于是500多位乡民皆自发签下联名状,跑到建宁府告状。500多人站在府衙外,高声齐呼“冤枉”!声称刁自强勒索不成便恶意诬告,要求知府彻查此案,还张善清白。他们甚至立下誓言,若是查出张善杀人,本约500多百姓皆愿为他抵罪!

建宁府知府,见府外民众聚集,个个义愤填膺,大有不还张善清白誓不罢休之态,甚是坐立难安。如果知府不能秉公办理,百姓将事态闹大,轻则丢掉乌纱帽,重则身家性命不保,因此建宁知府不得不先接下这烫手的山芋,将百姓劝散。等众人散去,知府立刻将这麻烦甩给了主管清军事务的同知董燧。

董燧,字兆时,1503年生于江西省乐安县,乃监察御史董时望之孙,是明朝后期的理学名士,被誉为“理学名家”,著有《圆通答问》。

董燧1531年中举,1551年官至湖广枝江知县,任满升为福建建宁府同知(相当于副市长)。他从政清廉,不附权事,有能吏的美称,颇受时人的赏识。地方志盛赞他“智识蚁穴,胆折蛟腾”。

董燧接手案件后,便提讯了互控双方,刁自强与张善所言与案卷记载并无二致。董燧又问讯了双方的证人,有十几名乞丐声称,亲眼见到张善纵容恶奴打死刁自贵,因为害怕吃官司,才花钱掩盖。而声援张善的500多名百姓却坚称张善素来与人为善,绝不会杀人。

双方各执一词,争辩不休,却谁也没办法提供新的证据,董燧也难以断定其中是非,便命人将刁自强与张善一起关入大牢,等候官府的进一步调查。

刁自强以为董燧与建瓯的糊涂知县一般,只要自己死咬着张善不放,董燧为了在限期内破案,就一定会维持原判。只可惜,他低估了董燧的才能,董燧之所以将他关押,并非是无计可施,而是另有计量。

朱元璋是个勤俭持家的能手,在明朝,原告、被告蹲监狱,官府是不管衣食的,需要家属自己送,不然就饿着。待衙役将刁自强与张善投入大牢后,董燧便吩咐狱卒,不许乞丐送饮食,只允许有身份的良民送饭,并要求狱卒将每日送饭之人的名字、住址报告给自己。

一连五天,给刁自强送饭的都是同一个人,名叫杨建,家住朝天门,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于是,董燧立即命人前去调查杨建的情况。

过了一阵,衙役回来禀告说:“回大人,杨建乃是一家当铺的店主,平日里与刁自强并无什么交往。”

这就奇怪了,一个当铺老板,一个乞丐,往日里素无来往,怎么会如此热心?这其中只怕另有蹊跷。

董燧思考片刻后,便换了一身便服,带着一卷书画前往杨建的当铺。杨建的当铺就设在城西闹市之中,门脸很大,往来商客络绎不绝。

董燧在门口瞧了一会,便迈步走入当铺,将手中的书画放在收当窗口,开口便漫天要价:“这幅画,我要当500两银子。”

伙计见对方如此大的口气,以为是什么名画,便小心铺开查看,却发现不过是一幅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书画,顿时感觉被戏弄了,“走走走,什么破烂玩意,也敢狮子大开口,我们这是当铺,不是济世堂。”

董燧大怒:“你这有眼无珠的东西,哪里识得珍宝,快把你家老板叫出来,他定能明白。”

伙计原本想把董燧轰出去,可董燧却一直叫嚷着要找老板理论,引来许多商客侧目,为了不影响当铺形象,无奈之下,伙计只得到后堂,将情况禀告给杨建。

片刻之后,杨建便走了出来,拿起书画看了两眼便放下,说道:“客官是外乡人,不晓得我们本地的规矩,也情有可原。本地乃是朱子(朱熹)寓居读书之地,向来崇尚读书人。客官此画甚是珍贵,我们当铺乃是小本买卖,自然收不起,客官还是到别处去吧。”

董燧却不依不饶,借此与杨建争执起来,使得围观之人逐渐增多。杨建见董燧不知好歹,影响当铺生意,便冲着门外高呼一声:“客官休要无理闹事!”话音未落,便涌来一众乞丐,将董燧团团包围。

董燧挣脱不得,灵机一动,将身上所带几百文铜钱朝空中扬手一甩,乞丐们便纷纷争抢着捡钱,董燧趁机脱身,跑回府衙。董燧换了官府,便派人捉拿杨建,将他带来听审。

杨建突然被逮到衙门,本是一头雾水,当看见公案后正襟危坐之人,正是刚才自己轰走的当画之人,大感不妙,立刻跪地磕头,“是小人有眼无珠,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人一回。”

然而,董燧却并没有追究杨建招乞驱人之事,而是命他交代与刁自强的关系。杨建一开始还想抵赖,假装不认得什么刁自强。董燧便找来狱卒与他对质,杨建才不得不说出与刁自强的关系。

原来,刁自强才是当铺真正的老板,而杨建只是他放在人前的招牌而已。因为刁自强是丐户,不好出头露面,便与杨建合作,刁自强出资,杨建运营,利益七三分。

为了防止有人强当闹事,刁自强安排了一帮乞丐在当铺附近守护,如果有人找茬,杨建呼哨一声,众乞丐便会蜂拥而至,围着典当人乞讨,趁势将人带走。

既然杨建与刁自强的关系如此密切,想来杨建对刁自强的底细多少有些了解。于是董燧开口问道:“刁自强家中是何情况?有哪些人在?”

杨建说:“刁自强是独生子,只有一个老母尚在,但他母亲乃是流落孤女,因此家中并没有什么远亲与近亲。”

董燧闻言,心中对此案便有了定论。刁自强分明是独子,却谎称死者是自己的亲兄弟,分明别有用心,而张善能让当地数百名百姓为他申冤,足见他是良善得民心之辈,此案孰是孰非,不言自明。

董燧随即训诫杨建一番,叫他好生做生意,不要仗势欺人,并勒令他不许再给刁自强送饭,便将他释放回去。

过了几日,等刁自强饿得有气无力,头脑发昏后,董燧便再次提审刁自强,“大胆刁丐,谋财害命,还诬告好人,再不从实招来,本官便大刑伺候,打死活该。如果从实交代,本官可赐你饭食。”

刁自强早就饿得气若游丝,要是再动刑,只怕小命休矣,又加上董燧以食物诱惑,刁自强没甚挣扎,便交代了全部实情。

原来,死者并非本地乞丐,而是从外地一路乞讨到建瓯县,因为没有按规矩向丐头刁自强进献常例钱,惹怒了刁自强。于是,刁自强便带着一帮乞丐将他一顿暴揍,打得遍体鳞伤,晕死过去。刁自强觉得没趣了,便率众离开。

当时有许多人瞧见刁自强殴打那外地乞丐,但因为畏惧“丐帮”的势力,便不敢上前帮忙。直到夜半三更,那可怜的外地乞丐才悠悠转醒,他拼着最后一丝气力爬到了关帝庙门前,因为伤势过重,没一会便气绝身亡了。

庙祝害怕担事,便叫来约正张善及众多邻里。按照大明律法,张善本该立刻向官府报告命案,但是乡亲们都不愿意沾惹官司,想要私了,张善一时怜悯,便同意了私了,还出钱安葬死者。

本是一番好心,却不料碰见个贪婪之徒,将别人的善举当作软弱可欺,不仅假充死者的哥哥,还借机讹诈,最后竟诬陷众人杀人行贿,背负冤屈,险些丢了性命。

如今案情大白,董燧便将张善当堂释放,并将之前建瓯知县判给张善的罪,转到刁自强身上,加上刁自强以己之罪诬人,罪加一等,拟为斩首示众。

老话说:要上三年饭,给个知县都不干。乞丐本是让人同情的弱者,是因为身有残疾或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流落街头,但总有些渴望不劳而获的人,明明身体健康,却自轻自贱,宁肯沿街乞讨,也不愿接受救助,找份稳定的工作,一心想要借着旁人的同情心发家致富。

而像刁自强那样,明明拥有万贯家财,却欲壑难填,逞凶杀人,为非作歹,还讹诈诬陷。他有此下场,完全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正是:非理之财莫取,非理之事莫为。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明·冯梦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