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元节过去两天,南洲城百姓余欢未散,大街小巷仍然随处可见孩子们提着各式的花灯,傍晚时分点起来,城楼上望去,烁烁如银河星子游动。

城中央高十六丈,阔三百六十步的鳌山灯,扎的是高山流水,云台楼阁,仙人飘渺凌飞其上,脚底双龙爪心龙珠随风滚动,衔照这人间如意吉祥。

火树银花,宝马雕车,一夜鱼龙舞,灯火阑珊处,回首千百度,慕容蓉成功把脖子扭了。

人头攒动,辰砂看不下地劝,“出来玩就踏踏实实地玩,倒也不必这么急切,倘若让你这般容易偶遇了他,岂不白瞎了我们一帮兄弟没日没夜的满城搜寻了?”

“谁说我是要找他?”慕容蓉指着不远处,“我明明是尾随那美男而来。”

辰砂看过去,确实,明灿灯辉下有一美男,身修如竹,动如谪仙,在今天人约黄昏后的日子,他却是形单影只,分走周围大半女子的目光,虽然看不大清脸,但看主要气质也知道是个盛世美颜。

活该令无数佳丽竞扭脖子。

辰砂就钦佩慕容蓉这一点,心大的人一般都是拿得起放得下,慕容蓉往往还没拿起,充其量只是短暂放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沉就放下了。

从长安到南洲这五天,辰砂眼睁睁看着她从要死要活、回肠九转、寝食难安、累极睡了一觉醒来看见烧鸡突然有了食欲、吃饱喝足不想妈,到当下的优哉游哉。

独孤祈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败给了一只烧鸡。

辰砂对此乐见其成,他本来就不看好独孤祈,跟在慕容蓉身后搓着手老妈子碎碎念,“想通了好想通了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蓉蓉。”

“天下好男人何其多,一个独孤祈算得了什么,哥先帮你买膏药,再帮你去追那美男,如何如何?”

慕容蓉敷衍点头。

“那哥把兄弟们都撤回来?”

“不,”慕容蓉转过身来看着他,坚毅的神色叫辰砂心头一凛,“叫他们接着找。”

她这哪是想通了,分明是魔怔了。

辰砂不由倒退一步,离她稍远一点,仿佛头一天认识她,莫名对她生了胆怯,满脑子都是贵妃黑化了,“你还打算怎、怎么找?”

慕容蓉微微一笑,“不急,这次我让独孤祈主动现身来找我,叫他知道知道我慕容蓉也是有脾气的。”

“你先帮我搞笔钱来,越多越好。”

辰砂确定了她不是说笑,惴惴点头,一改嬉皮笑脸,肃声道:“是。”

他二人的身影被头顶高楼之上的人尽收眼底,独孤祈拥着手炉靠在栏杆上,面色些许不郁,一方面是刚到南洲便病了一场的缘故,一方面是因为慕容蓉。

果然贵妃还是那个贵妃,见了长得好看的就拔不动腿,还因为看陌生男子看的太专注把脖子扭了。

出息吧。

独孤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近来好像是有些憔悴了。

身旁顾清高对他察言观色,见他一直不说话,于是开口,“贵妃找你都找疯了,慕容府的人还挺不好糊弄,我费了好大劲才摆脱。”

独孤祈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遥指慕容蓉身后的辰砂,“那个男人是谁?”

顾清高:“叫辰砂,说是慕容大将军的亲兵,但据我所知辰砂并未被任何营队收编,一直作为慕容府的家仆伴随着贵妃娘娘长大,大将军也很器重他。”

独孤祈面无表情,“她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我怎么不知道?”

顾清高一顿,再一顿,不知道是不是高烧才退,今夜的万岁格外不清醒。

顾清高道:“万岁是九五之尊,日理万机,常理来说这样的小人物是到不了您眼前去的。”

隐隐约约,他听见独孤祈哼了一声。

顾清高:“万岁……真的不去见见?”

独孤祈摇头。

半晌听不到顾清高答话,独孤祈侧首看他,“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朕狠心?”

顾清高苦笑道:“从前或许会这么认为,如今我只觉得万岁这般做有这般做的理由,抑或是苦衷,并且不能为外人道,所以我站万岁。”

独孤祈感觉欣慰了一点。

他低咳几声,拢了拢肩上雪白裘衣,问道:“顾叔叔那里都安排好了?那就走吧。”

顾清高站在原地没动,低着头,“可是万岁的苦衷,连我都不能道吗?”

独孤祈稍微驻足,抬起头看着他。

他道:“能。”

“我快死了,还有不到半年时间。”

顾清高愣在那里,呆若木鸡与他对视,眼中划过一丝无措,随即如释重负笑开来,“大过节的,万岁你又乱开玩笑吓唬我。”

“来来来,万岁快敲敲木头,说呸呸呸童言无忌。”

独孤祈没有敲木头,而是捣了捣他肩膀,“知道是吓唬你还不快走,瞎耽误功夫。”

2

其实一进南洲城慕容蓉就想好了,南洲属江南,只要是江南的范围,就不会没有天机阁。

于是翌日一早,天机阁南洲分阁,进来一个富婆。

富婆年纪不大脾气不小,自称姓傅,进店张口要买镇店之宝。

看也不看就买。

掌柜姓吴,年过半百没见过这么豪横的姑娘,当即叫退了伙计,亲自给奉了茶,伺候富婆坐了,唯恐她是来砸店的,委婉打听她要镇店之宝有何用。

慕容蓉道:“镇不镇店的我也不在乎,主要是体会一下花钱的快乐。”

天机阁除了机关巧制,还兼做首饰,给客人提供多种选择,既可供图造样,也可以买成品。

慕容蓉等镇店之宝的空档转了转,指着满柜子的珍宝首饰,随便一指,“这个这个这个不要,其他的都给我包起来。”

吴掌柜捧着下巴,“当当当当真?”

慕容蓉用一箱银票回答了他。

过了会儿,四个伙计把镇店之宝抬上来了,是为铁皮铠甲,皮革围裙,真人等身大小,有鼻子有眼。

竟然是个铁人。

吴掌柜颇感骄傲,殷勤介绍,“这款机甲铁人是我们阁主亲自设计的,我们阁主乃是天纵奇材,他设计做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是举世无双。”

说着吴掌柜拨了拨铁人身后的机关,铁人立即扭动四肢身体原地起舞,十分翩翩。

慕容蓉被吓了一跳,镇定下来以后很是费解,“请问这玩意儿有什么实用性吗?”

吴掌柜笑容可掬,“我们阁主说了,主要是用来解闷儿。”

慕容蓉:“……”

吴掌柜说铁人除了起舞,还可以表演端茶倒水,研磨添香,要给慕容蓉一一展示。

慕容蓉连声道不用了,大手一挥指挥辰砂将铁人扛走,自己慢吞吞问掌柜,“出个价吧。”

百年难遇的人傻钱多,吴掌柜将价格较平日提了一倍,“一千两。”

慕容蓉邪魅一笑,“太便宜了,给你五千两,不用找了。”

遇上这等冤大头,掌柜不可能不报,慕容蓉出门以后悄然而返,躲在暗处看掌柜手卷账本喜滋滋消失在街角。

慕容蓉:“辰砂我哥,跟上去。”

话音未落辰砂已经没了影子。

慕容蓉在客栈等了一个时辰,辰砂臊眉耷眼地回来了。

慕容蓉正训练铁人倒茶,见状问道:“跟丢了?”

辰砂点头,“那掌柜深藏不露,功夫奇高。”

慕容蓉毫不意外,“能轻易被你找到,也就不是独孤祈了。”

辰砂刚坐下,就被铁人浇了一头水,实在忍不住,“你把这蠢东西留在屋里,你图啥。”

慕容蓉:“我睹物思人不行吗?”

话音刚落,铁人的茶水照她头浇了下来,幸亏慕容蓉留了个心眼,没给它开水。

辰砂一下一下鼓掌:“……太行了。”

隐秘小院不失雅致,吴掌柜垂手立在院中等候,并不敢唐然进去打扰,他目光所及,只一扇半开的窗,和窗里微露的苍白的侧脸,还有若有若无压抑的咳嗽。

习武之人耳目格外灵便,吴掌柜蹙眉,阁主的身体似乎有异样。

“一掷千金,姓傅。”独孤祈捧着药碗低吟浅笑,“她真的把阿铁买走了?有眼光。”

顾清高:“您怎么还乐上了呢?这明显是贵……”说到这里他望了望院外,压低声音道:“这明显是贵妃想引起你的注意,向你宣战,激你出去见她。”

“不过贵妃属实有钱,从前我怎么不知道,应战吗万岁?”

“我眼下没有心思陪她玩,由她去吧。”独孤祈叹了口气。

白日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烧昨夜间又起来了,反反复复折腾了一宿加一上午也不见好,独孤祈盯着药碗,思忖体内的毒真是不可小觑,如此下去恐怕连顾清高也瞒不过了。

那么这普通的伤寒药喝不喝好像也没什么要紧。

他刚要倒,顾清高就山一般地站到了他面前,誓要跟药碗同生死。

“……”独孤祈实话实说,“……关键是苦。”

顾清高贼笑,掏出笔墨小本本,眼看就要写“帝畏区区良药苦味,拼死顽抗,果敢不及三岁孩童……”

岂有此理,话说八道,有些起居令没有职业操守,这要是被人看了去,帝的面子往哪搁!

独孤祈瞪他一眼,将药一口闷了,想把空碗砸他脸上。

为什么他不是个昏君。

顾清高满意了,端详着他脸色,“今日不去见我爹了吧,万岁好好歇息一日,让我爹等上一日也没什么。”

“已经答应了顾叔叔今日见面,还是去吧,再说为了这次见面,你不是求了他好久么。”独孤祈缓了缓,扶着顾清高手臂起身,并不是顾天不能等,而是他不能等了。

拖过了一日又一日,该面对的早晚还是得面对。

穿戴好出门,吴掌柜还没有走,恭谨迎上来,“见过阁主。”

独孤祈颔首,温和道:“辛苦了。”

吴掌柜道一声不敢,问询道:“倘若那位傅姑娘再来铺子里,我该当如何是好?”

“既是开门做生意,有钱赚为什么不赚,吴掌柜不必觉得惶恐,”独孤祈笑道,“她若是还来买东西,原价卖她就是了,想要什么你都顺着她,别惹她生气。”

顾清高闻言在后头默默道:“放心主上,除了你没人能惹她生气……”后半句在独孤祈目光中憋了回去。

3

出了南洲城郊,过了十里亭,再往前是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山。

冬春交接之际光秃山体更显萧索,除了青褐山石就是青褐山石。

进了山却是别有洞天,幽深竹林,银月湖泊。

湖边有一茅屋,屋旁坐了个穿短打麻衣的中年男子,正怡然垂钓。

侍从都守在竹林外,独孤祈和顾清高两个人单独赴约。

走近前,一个喊了声爹,一个喊了声顾叔叔。

垂钓的人抬起头来,眉峰凌厉,眼神森寒不减当年,不愧是叱咤一时的五万御林军统领,鹿苑主人。

先皇手上曾经最锋利的一把刀。

顾天先是咧嘴一笑,表现了一个长辈该有的慈祥,而后毫无预兆,抄杆而起,径直招呼向顾清高,“拐带天子出长安,顾星霜我今天打不死你,你就是我爹!”

顾清高抱头鼠窜,大呼冤枉。

“你冤枉个屁!”顾天破口大骂,“三十多岁的人了你有没有点谱!好歹不知是非不分,我生你这种废物有何用。”

“没有三十多岁!”顾清高边跑边喊,“我过了年才二十九!”

顾天直接给他气没声了。

“顾叔叔,”独孤祈只好握住他持杆的手,“是我执意要来叨扰您清净,星霜如何能拗的过。”

顾天这才罢手,但脸色难看依旧。

独孤祈苦笑,“顾叔叔不愿意见我。”

“万岁这不也是来了?”顾天终于正式看了他一眼,“万岁长大了,主意拿的果决,谁也勉强不了你了,不知道我这个避世已久的老家伙还能为万岁,为大魏做些什么呢?”

独孤祈慢慢拿出遇刺时射向自己的两支冷箭,其中一支是他主动迎上的,目的是想借机找出幕后主使。

最后查出是京兆府尹楚万里,和他的夫人时敏,从而牵扯出西舍。

顾天一见到冷箭就跪了下去。

独孤祈道:“顾叔叔这是何必。”

“行刺天子是死罪。”顾天道。

“我一开始也怀疑是西舍的人,但如果是他们,没必要一回刺杀还要分成两拨,就算分成两拨,那么这箭来势也太温和了些,”独孤祈道,“看来我猜的没错,这两只冷箭果然是顾叔叔的人放出的,目的却不是要我的命,而是警示和保护。”

“所以万岁就假装中箭,放出中毒不治的消息,引我好奇、纳罕,因为我深知我留在长安的那些个老人都是保护万岁的,绝不可能伤害万岁分毫,即便我将信将疑也只能先信,我不能拿万岁冒丝毫的险,所以一听星霜传信说万岁要见我,我不答应也只能答应了,我得亲眼见到万岁无恙才能放心,万岁好心计。”

独孤祈汗颜,终是他利用了顾天一片护犊之心,连忙亲手将他扶起,“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顾叔叔见谅。”

顾天眼里蕴着冰冷,“的确是下策。”

“万岁一不该随意出宫,给人刺杀的机会,二不该将计就计,拿自己身体冒险。”

独孤祈这时忽然转过头,对顾清高:“星霜走远些,让我跟顾叔叔单独说说话。”

顾清高依言走出百余步,竖起耳朵。

独孤祈:“再走,我知道你听得见。”

是故顾大人走远了,山间寻野去也。

如今最快乐的人就是他了,也许是上天给他的补偿吧。

直到看着顾清高走远,顾天才反手箍住了独孤祈手臂,隔着厚厚氅衣,依然捏的他骨肉生痛。

这华发横生的刀锋终究红了眼,仿佛独孤祈的到来把他冰封的情绪割开了个口子,抑制不住伤悲宣泄。

他道:“谁干的?”

独孤祈在这样的他面前忽然失了从容,这个看着他长大的叔叔,真是将他当成亲儿子一样疼,不掺一点假。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这一个月以来,独孤祈不是没有惶恐和怨怠,每隔七日毒发一次,毒发之后遍经脉络疼到心髓,生不如死的时候他也想过不如就这样算了。

最后他仍然咬牙忍了下来坚持了下来,因为他发现这世上竟无人可说。

目前为止知道这件事的除了给他下毒的余泛,也就只有独孤郁,这两个人,一个要他死,一个盼着他死,绝不给他机会示弱。

终归是有一些不甘心吧,来这世上走一遭,他是好多人的倚仗和希望,末了自己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交付身心的人,让他可以喊一声疼和冷。

面对顾天红了的眼,独孤祈尝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他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低声道:“顾叔叔……”

“皇上瞒得过星霜,能瞒得过我吗?我制狼牙的时候,如今被视为第一制毒圣手的独孤郁还没出生呢,你……你这孩子你……”

顾天背转过去,咬牙隐忍颤抖的话音,“附骨之疽,痛彻心髓之毒啊,你这孩子怎么受得住。”

“当年先皇临终时,将你的安危托付于我,我、我却没能将你护好,我真是……该死。”

这一霎,所有的宽慰都苍白无力,独孤祈还是说了一句,“我还好,尚且能支撑……”

“是余泛对不对,”顾天打断他,“不可能是独孤郁,那么就只能是余泛,慕容濯当年突然失踪了的军师余泛,放眼大魏,能调配这种阴毒的人只能是他。”

他看着独孤祈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半年时间不长也不短,万岁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等死的人,这时候你不去想法设法为自己解毒,千里迢迢非要来江南见我是为了什么?”

他重新把住他手臂,“走,我陪你去找余泛,将他千刀万剐了也好,让我给他跪下也好,只要他把解药交出来!”

独孤祈轻轻挣脱了他,落下他一步,在他身后道:“顾叔叔,我此来找你,是有比我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事,非来不可。”

顾天的肩膀一抖,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

他这个反应,独孤祈一见之下还有什么不明白,“你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事,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万岁今日来错了,”良久之后顾天转过身来,又恢复了眉眼漠寒,“天快黑了,万岁和星霜在我这凑合一夜,明天一早就启程回京,别再耽搁了。”

4

一连三日,慕容蓉日日进出天机阁,不管天机阁上了什么新货,进来砸钱就买,买完就走,干脆利落的仿佛天机阁的地面烫脚。

终于成功清空了天机阁库房。

傅女侠因此在南洲西城名声大振,很多人都知道天机阁最近摊上了个地主家的傻闺女。

第四天早上,吴掌柜站在门口满脸歉意,“傅姑娘,女侠,我们店里真是没什么可卖了,就是从别的分阁调货也跟不上你买的速度啊,就剩了货架和我老头子一枚,你要吗?”

慕容蓉端着手装大家闺秀,含笑道:“今天不买东西,只是来告诉你个好消息。”

听她说不买东西,吴掌柜竟然松了口气,“什么好消息?”

慕容蓉看了看周围看热闹的人,道:“你们天机阁因为这两天大肆交易被举报了,官府现在怀疑你们在洗黑钱……你确定还要让我在门口说吗?不请我进去?”

吴掌柜从吃惊中回过神来,赶忙将她请进去,同时关了店门,怒道:“是谁如此大胆,敢污蔑天机阁,他们知不知道我们阁主……”

“他们自然不知道。”慕容蓉往堂上贵宾的位置一坐,不慌不忙的嚣张,“洗黑钱也是我去举报的。”

吴掌柜:“……”

慕容蓉盯着他,“你果真不知道我是谁吗?”

“既然知道,自然也知道我此举的目的,不用我多费口舌了。”

“他是你的阁主,更是我的万岁,他秘密出行不想惊动官府,我偏要把事情闹大不让他如意。”

“独孤祈不是要躲着我么,躲过了初一躲过了十五,可以,有本事他就躲我一辈子别叫我找到。”

吴掌柜脸色几变,阁主嘱咐过他要把东西按原价卖,皆因为他贪财惹了祸端,“您……这是为什么?”

慕容蓉:“因为我生气了。”

“从小到大我干别的不行,闯祸这方面从来没输过,他再敢继续躲着我,我就敢把南洲闹个天翻地覆,叫他收拾不了的地步,无论他想干什么都干不成。”慕容蓉道:“以上是我的原话,你一字不差地带给他,走了。”

说走就走,风风火火闯南洲。

留一个吴掌柜恍恍惚惚。

慕容蓉走出街头拐角,因为姿势太猛步子太急,差点把一个人撞翻。

首饰盒掉在地上,里头簪环撒了一地。

首饰盒的主人是个极美的女子,饶是半面轻纱遮脸,也挡不住她的倾城色。

慕容蓉一个姑娘家都看的愣了愣,方回过神来说对不起,弯腰帮女子捡东西。

女子很是慌张,将首饰匆匆划拉走,抱着盒子撞开了慕容蓉,返回原路跑了。

看首饰盒上天机阁的标记和她原来的方向,该是哪家小姐或者夫人本来要去天机阁定制或改制首饰?

慕容蓉盯着她背影看了许久,盯得辰砂都觉得不对劲,“怎么了蓉蓉?”

“这姑娘我一定在哪里见过她。”慕容蓉道。

辰砂:“姑娘家的美色你也贪恋?你做个人行不行?”

慕容蓉:“她的首饰有问题,里头至少有一支簪可以当暗器。”

面对辰砂惊讶的目光,慕容蓉解释:“天机阁的机关巧制我也不能白买,在客栈守着一屋子玩了三天,看也看出点门道来了。”

辰砂恍然,“跟吗?”

“跟,”慕容蓉点头,“再把人跟丢了我就把素昔姐姐叫来,说你对她日思夜想……”

话没说完,辰砂已决绝而去,一脸就义神情。

同一时间,独孤祈捧着诱饵罐子走出门,来到钓鱼的顾天身旁。

顾天头也不回,目视湖水,“星霜又上山采蘑菇去了?”

独孤祈“嗯”了声,道:“我陪顾叔叔坐坐。”

顾天道:“你就是再陪我坐上三天,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说。”

独孤祈垂眸一笑,仍旧在他身旁坐下了。

“余泛不会给我解药的,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有什么意义,顾叔叔,我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如果我还有时间,我也可以慢慢去查,绝不来劳烦顾叔叔,可我现在没有了,我想死个明白。”

顾天叹气,从怀里捞出个小瓶,“不能解毒,只能缓解几分痛苦。”

独孤祈:“不必了顾叔叔,止痛药平南王也给了一些,效果甚微。”

他没说的是,不知道独孤郁是不是伺机整他,给的药余味无穷,把人往死里苦。

顾天目光动了动,微微笑道:“拿着吧,顾叔叔给的药外面裹了糖衣,不苦。”

“……”独孤祈接过药瓶,面上透着被看穿了的难为情,“那就谢谢顾叔叔了。”

他说完灼灼看着他,漂亮的凤眸,眼神明亮如昨,依稀还是长安城里那个待谁都赤诚的小殿下。

看着你的时候,让你觉得骗他就是一种罪过。

时年顾天担任御林军统领和替先帝掌控鹿苑,日日随君伴驾,护着皇族的安危,亲儿子也每次都是匆匆见上一面,好不容易得了半日闲暇,那日他大步流星穿过回廊,刚上了廊桥,听见水下有动静。

七月天里,莲叶接天无穷碧,荷香里钻出个小脑袋,年幼的独孤祈站在小舟上,戴着顶硕大的荷叶,灿阳里冲他仰脸笑,“顾叔叔。”

顾天忙道不敢,“殿下以后别这么唤微臣了,是要惹祸的。”

小独孤祈摇摇头,坚持道:“这是经父皇允准的,连阿姐都是顾叔叔的徒弟呢,谁敢说三道四?顾叔叔,我日后也去鹿苑,随你骑马好不好?”

顾天不置可否,眼前的殿下太小了,他还没有认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将来肩上要担负的重任,他从生下来就被封了太子,便注定这一生都将跟别人不一样。

顾天环顾左右,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殿下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顾叔叔你小声点,别把人招来,”小独孤祈道,“我听他们说,这里连着护城河,只要我顺水漂流,就可以一直漂到宫外。”

他明澈的眼睛,望着远处水面生了无尽向往,“我想逃出去看看。”

“别听他们瞎说,他们是在逗你玩,”顾天不禁失笑,单膝跪地伸出手去,“太危险了,殿下快上来吧。”

那双眼睛里不乏失望,小小的身体那么轻,他一条胳膊可以挂三个。

“殿下为何想出宫,宫里不好吗?”

独孤祈失落道:“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出去。”

复杂的情愫积压在他幼小的心里,他说不清道不明,或许小孩子跟动物一样,避害是本能使然,能感受到大人们感受不到的东西。

顾天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那就快点长大,不用偷偷摸摸地逃出去,将来正大光明地走出去。’

短短一句话,让独孤祈受到了鼓舞,他眼里的光亮重新燃了起来,重重握拳,“嗯,我要快点长大,靠自己走出去。”

顾天骗了他,唯一一次骗他。

所有人都知道,他身后有一条深重的锁链,一头连着王位,一头连着他自己,长度范围是云宫之内。

只要他一天是皇帝,他就要被那座宫城禁锢一天,永远都走不出去。

哪怕是死了,装进华贵的棺椁入了皇陵,也是朝着云宫的方向。

权力的顶峰,是一生不得安宁与自由。

顾天沉浸在往事里久久不能回神,虚望着而今长大的独孤祈,语气不自觉软下来,“你想要怎样的明白?”

“我要知道当年的真相,”独孤祈道,“关于大皇兄。”

这时顾清高忽然现身,左手?个篮子,右手拎了只信鸽,“万岁,你的贵妃她真了不起,她举报了你和她自己。”

谈话被迫中断,独孤祈无奈起身,接过信纸看了看,而后对顾天报以歉意一笑,“看来我得先离开一两日,改日再来打扰顾叔叔。”

谁还没年轻过,顾天挥挥手表示了解,“去吧,我这个老头子又跑不了,既然答应要告诉你,决不食言。”

顾清高闷头闷脑,“答应什么?”

独孤祈把他嘴捂了,“这几日你在此多陪陪顾叔叔,我去去就回。”

顾清高点头。

顾天:“不,你去跟着万岁,他更需要你陪……看什么看,快去!!!”

顾清高立马转身去追独孤祈,哭唧唧的工具人没有人权,万岁才是他爹的亲儿子。

须臾顾清高再度回来了,深怕他爹责罚,委曲求全地道:“万岁说大正月的,他不要我了,让我在您身旁乖乖呆着。”

顾天:“……”

5

原来江南的春天也来得这样慢。

慕容蓉自离开天机阁就站在客栈门口等。

期间打尖住店的客人来来往往,小二看不下去,出来劝了几回。

她置若罔闻。

渐渐没有来客了,小二也避风去了。

原来江南的一天有这么长。

她站在风口上,冷了一辈子的心肠。

终于,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不远处,她要等的人缓缓走到她面前。

“伸出你的手。”她赶在独孤祈开口之前开口。

独孤祈不明所以,但还是从大氅里把手递给她。

慕容蓉狠狠抽了他掌心一下。

“长公主让我代她抽你。”她道。

“完成了长公主的嘱托,下面该轮到我了。”她又道,“二十二天零四个时辰,本来都不打算想你了,但是见了你,突然就又想了。”

“你听好了独孤祈,我喜欢你。”

渐却的暮霭薄雾,天地是昏沉的,独她的衣裙和她的脸红火,因为冷风,也因为人生头一回表白的羞赧。

她眼中的浓情葬着他,好像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饿极了的兽,急吼吼想要把他连皮带骨吞下去。

见着他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恍惚起来,唯一确定的是她自己的心意。

连日来人前累积的坚强在这一刻崩塌,她重新找回了倚仗,可以松懈下来哭一哭。

她哭着说,“不是什么狗屁贵妃和皇上,是慕容蓉对独孤祈,我喜欢你。”

独孤祈被她强大的气场和汹涌的眼泪吓着了,准备了一路的冷硬说辞顿时说不出口,无措站了片刻,从袖里摸出一方手帕递过去。

其实慕容蓉这三年来为了上位,对他说了数不清多少次喜欢,甚至更肉麻的话。

这一次,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她是认真了。

那要怎么办。

他看着她,淡淡道:“你不喜欢我,几年相处下来,你只是习惯了我而已,你把我戒了吧。”

慕容蓉擦眼泪的手停在那里,“说这种话糊弄我有意思吗?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分不清什么是习惯和喜欢?”

辰砂跟在她身边二十多年,她怎么不去喜欢辰砂呢?

“这么大的人了,不知道后宫妃嫔私自出宫是多大的罪?”独孤祈将手帕收了回去,“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你房间在哪,赶了一天山路,我累了。”

慕容蓉:“……”

独孤祈微叹了口气,将她手往自己脸上一贴,“我病了,不信你摸。”

慕容蓉压着火气,怒指客栈二楼。

“他若无情我便休”皇帝又如何,还不是被贵妃赶去睡客房

喜欢也是一场较量,先服输的人同时交出了自己的铠甲和软肋,即便清楚他是在蒙混过关,她也是拿他没辙。

再说他脸确实烫的厉害。

一炷香之后辰砂推门而入,“打听清楚了,那姑娘是江南七省驻地总兵的小姨子……”

看清屋里坐了谁,辰砂适时闭了嘴,行了个仓皇的礼,继续也不是,走也不是。

独孤祈抱着慕容蓉的暖炉拼命汲取温暖,闻言问道:“什么姑娘?”

慕容蓉坐在他对过煮茶,又冷又酷,“我不告诉你。”

“……”独孤祈哑口无言半天,转向辰砂,“你一个男子,进贵妃房间都无需敲门的么?”

辰砂还未开口,慕容蓉替他道:“有些人大过年的说走就走,跟谁打招呼了?凭什么说我家辰砂。”

独孤祈:“……”

他发现一个问题,表明完心迹的慕容蓉不怕他了,果然这个女人从前的伏低做小都是假象。

还说什么崇拜仰慕他,都是骗人的。

他颇感不适应,看着慕容蓉倒好的两杯茶,将将抬手,慕容蓉就把茶杯抢走,转而递给了辰砂。

她自己拿起另一杯,“万岁想喝自己倒呗,我倒的茶只给我喜欢的人喝。”

“另外您的房间在隔壁,在臣妾这里也坐了半天了,打算什么时候移驾过去?”

独孤祈:“……”

他不是个病人吗?该有的待遇呢?

说好的喜欢他呢?

极大的落差淹没了万岁,万岁有骨气地起身,有骨气地迈腿出门。

“等等。”慕容蓉叫道。

万岁惊喜转身。

慕容蓉:“把我暖炉留下,谢谢。”

“……”独孤祈紧紧将暖炉一抱,绷着脸走了。

辰砂:“你这……不合适吧?”

“他若无情我便休,有什么不合适。”慕容蓉没好气,“我喜欢也是堂堂正正,不像个别一国之君,藏着掖着,畏首畏尾,连说喜欢都不敢,也不知道在怕些什么。”

6

天很快黑透了。

提督府大门外,佳人候春归。

马蹄声近了,打头一人从马上一跃而下,身上铠甲外面结了一层冰霜。

平安提灯迎上去,步履不沾尘,暖灯下白衣洁莹,似一抹行走的月光。

“将军回来了。”声音婉转如莺蹄。

岳关山点头,解开自身斗篷给她披上,“穿这么单薄,以后不必日日站在风里等,是你姐姐让你这么做的吗?”

“不,是平安自己想等。”平安跟在他身后进了府,“平安想让将军每次巡营回来,都能第一眼便看见有个愿意为你掌灯,等你回家的人。”

将军步子一顿,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平安把头低的更低,微微侧身,露出细长的一侧脖颈,白皙如玉其上画了一只展翅的妖艳蓝蝶,只展露一半,另一半被衣领遮着。

让人很有窥探下去的欲望。

少倾,平安大胆抬眸,怯怯看着岳关山,看见他眼里给出的一点柔情。

平安勾了勾唇角。

一路进了府,正冲大门的佛堂,岳夫人从里面走出来,撞见岳关山和他身后亦步亦趋相随的平安,面色阴沉下来。

但她没有发作,而是迎了上去,展开一个勉强的笑,“将军回来了。”

岳夫人年逾三十,相貌已是上等,但跟年轻的平安相比,还是失了颜色,显得平庸起来。

岳关山闪躲开她的眼神,略点了个头,大步转向后院,“有吃的吗?”

“将军先去洗漱,妾在后厨为将军温了粥,等会为将军端到卧房。”平安还待跟上去,被岳夫人拉住。

岳夫人面如沉水,“我这个正经夫人该做的事情你都替我做了,那我该做什么。”

平安回眸一笑,百媚千娇,“姐姐既然无事可做,不如搬出府,把提督夫人这个位置让出来。”

岳夫人的眼神越发的冷,“岳关山爱的人是我,只是我。我和他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你一个来了几个月的外人懂什么。”

“姐姐,”平安低头看着她扣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一个女人开始拿夫妻情分当谈资,足以说明那个男人不爱你了,承认吧。”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岳关山是个男人也是个英雄,论起来,姐姐会比我更懂男人么?”

平安狠狠心,将她手甩开,眼中锋芒毕现,“退出吧姐姐,岳关山这个人我要定了。”

岳夫人恨极失望极,“平安,或许当初我就不该救你,让你死了多好。”

要与她擦肩而过的平安一愣,抬头看着她,眸中哀恸大过了惊讶。

半晌她笑道,“这样也好。”

“但是岳关山这个人,我依然要定了。”

她将手里的灯塞进她掌心,扬长而去

岳夫人的侍女在旁看着,心里替夫人觉得憋屈。

三个月前夫人这位妹妹来投靠夫人,从此将军看夫人时候少了,看平安的时候就多了。

侍女跟在岳夫人身边多年,见证过了将军同夫人从前的恩爱,愈发伤心将军对夫人的凉薄。

财权,美色,真的抵不过十年情长和一生一世的承诺吗?

侍女接过夫人手里的灯,柔声道:“外头冷,夫人我们回房。”

走了几步,侍女到底忍不住,“哪有自家妹妹这样对姐姐的,白眼狼。”

岳夫人道:“你说的不错,她的确是白眼狼。”

夜间,岳夫人换了新做的衣裳,戴上新制的簪环,擦上最好的胭脂,旖旎推开了将军的房门。

里面两个人双双抬起头看着她。

岳夫人的目光停在平安给将军喂粥的手上。

她靠着门框面含讥笑,眼神里重现了当年的冷厉,“怎么,妹妹连与将军同房这件事,也要替姐姐代劳了吗?”

“妹妹”两个字咬的颇重。

“你确定自己代劳得了吗?”

她说完这一句,满意看着平安脸色现了苍白,她垂眸,如同受了极大的侮辱。

岳关山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仿佛被蛰了一下,脸色跟着难看,“我不过是手臂伤了不方便,夫人不要多想,更不要用这等污言秽语,来玷污本将军与平安的清白。”

他一字一字,岳夫人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三个人不欢而散。

岳夫人躺在自己卧房的床上辗转反侧,一个瘦弱人影悄悄推门进来,点一盏微薄灯火。

“姐姐。”

岳夫人看着她冷笑,“别叫我姐姐,你不配。”

平安吹了灯,脱鞋上床,才洗过澡,带着一身湿气钻进她被窝,缠着她的脖颈,搂的那样紧,要成为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黑暗能褪去所有人的伪装,平安全身不过一把骨头,不拥抱不知她骨瘦如柴。

岳夫人还是怒了,一脚将她踢下床,“滚!”

平安没有滚,跪在那里,头狠低着,轻声道:“岳关山他配不上你。”

岳夫气极反笑,“我二十三岁就跟着他了,我这条命也是他救的,轮得到你说配不配?”

“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我有多爱岳关山。”

“十六岁那年,他是南丰关驻军守将,我是边城集市上要被南阙人买回去当祭品的奴隶,他一个北国的将军,明知我是南阙人,却还是救了我。”

“他说军营都是男子,带我回去不方便,把我安置在他家里,我从不知道一个将军可以那么穷,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对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自己那点俸禄都拿去补贴战死将士的遗孤了,委屈我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平安,你这一生追过光吗?岳关山就是我的光。”

“一个月之后西舍的人找上我,问我想不想替自己报仇,其实岳关山当时已经帮我把仇报了,但是西舍的人愿意教我本事,让我成为一个比当下优秀百倍的女人。”

“我当时身体残缺,极度自卑,更恨自己什么也不会,不配跟岳关山这样一个将军比肩,我对他一点用处都没有,所以我跟西舍的人走了。”

“西舍有多残酷你也知道,我进西舍是为了岳关山,只要心里想着他,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用短短一年的时间当上上首,有了数十名手下,文韬武略,我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唯恐自己不够强。”

“这七年间,我没有放过岳关山每一丝动向,我知道他从南丰关升迁,被调来南洲时任江南驻地巡抚提督,得知他一直没有娶妻,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窃喜。”

“有一天,我无意中在首领那里看到一份刺杀名单,上面赫然有岳关山的名字,西舍很少有任务失败的时候,我吓死了。”

“轮到岳关山的时候,我想法设法挤掉了原本领取任务的那个姑娘,自告奋勇来到岳关山身旁。我跟首领说我去杀他,其实我是要护着他。”

“终于我也有能力护着他了。”

“过去了七年,岳关山他没有忘记我,而是一直在等着我,他没有问我当时为什么不告而别,见面第一句话,他说你怎么瘦了。”

“他爱我,不在乎我身体是不是有残缺。将军恣意沙场杀伐,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可是十年夫妻,岳关山他心里只有我,他的胸膛永远有我一块地方,供我遮风挡雨,告诉我可以不必坚强。”

“这十年里我拼命向首领证明岳关山活着比死了有用,处理掉了无数来杀他的同盟,我护了他十年,凭什么你一来就要夺走他?”

“平安,这些,你懂吗?”

平安一直跪在那里,姿势近乎虔诚,闻言抬头笑了,恍若神明下凡,“那么姐姐为什么不处理掉我呢?像处理掉前人那样,也悄无声息杀了我。”

岳夫人嘴唇动了动,望着她,没有说话。

“你没有时间了姐姐,首领下了最后的通牒,岳关山非死不可,她只给你三个月,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了。”

“岳关山不死就是你死,你体内有‘一线牵’。”

每个进西舍的女子都会被分发一种蛊毒,叫做“一线牵”,母蛊掌控在首领手里,西舍外出执行任务的人一经背叛,或违抗命令私自逃跑,将必死无疑。

平安静静地道:“让我来替你结束了他,不是很好吗?”

“别执着了,三个月的时间还不足够你看清吗,他要是真的如你认为的那般爱你,又怎么会转而喜欢上我,男人从来只有新欢没有旧爱,他不是一个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

“要不是我给岳关山送的每一样东西你都要先查看,做的每一道吃食你都要先尝尝,我早就得手了。”

“放下他吧,姐姐。”

岳夫人道:“别忘了我是你的上首,你的‘一线牵’在我手上。”

平安似乎极其疲累,眼睛都有些睁不开,没有理会她的威胁,就势卧在地板上。

地板冰凉,她背对她蜷缩着,洁白的衣裳沐浴月光,像一个脆弱干净的婴儿。

“姐姐问我这一生可曾追过光,我追过,如同岳关山之于姐姐,姐姐就是我的光。”

“但姐姐走的太快了,不要我,我追不上。”

“姐姐啊,”她轻轻地问,“姐姐也要杀了我……吗?”

她没有等到岳夫人回答,自顾呢喃,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满腹委屈,“姐姐讨厌我,上元节那几天答应陪我出去赏灯,可是岳关山一回来你就忘了,害我自己在街上找了好久……”

她声音渐渐伏低,没了声息,好像睡了过去。

岳夫人注视她良久,终归不忍心,取了被子盖在她身上,将她身体轻轻翻过来。

平安面目青肿,七窍流血,早已气绝。

岳夫人握住嘴防止自己尖叫出声,转身往岳关山的卧房冲。

是今晚那碗粥吗,平安吃了岳关山也吃了……

不是,后厨她也安排了人的,平安绝不可能有下毒的机会。

是熏香吗?不,岳关山不喜欢熏香。

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岳夫人踢开门,岳关山横死在床上,形容跟平安一模一样。

岳关山的枕边放着一只簪。

岳夫人认得,那是平安在天机阁定制的首饰。

岳夫人将簪子拧开,那是一只空心簪。

岳夫人明白了,全明白了。

她癫狂地笑出了声,原来如此。

平安啊平安,你让姐姐情何以堪。

东方浮现鱼肚白,天快要亮了。

慕容蓉一夜未睡,借了客栈的地方守着药炉熬药,不时抬头看瞅瞅二楼某间客房。

一旁的辰砂打着哈欠,“瞅吧瞅吧,正好治治你扭伤的颈椎。”

慕容蓉切了一声,原想怼回去,突然脑中灵光乍现,跳起来道:“我想起来了,那个有问题的姑娘我真的见过,他他他是那天晚上我垂涎过的美男!”

辰砂眼睛瞪得像铜铃。

7

天亮以后将军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卧房,阖府炸了锅。

岳夫人的替身侍女惊慌失措冲进房门,“不好了夫人……”

侍女禁了声。

她看见夫人跪在地上,抱着死去的平安姑娘,另一只手握着一支簪。

夫人平静抬头看着侍女,“告诉管家操办丧事吧,准备两身男子寿衣。”

“……”侍女怀疑自己听错了,“两身吗?可是平安姑娘……”

岳夫人道:“平安不是我妹妹,他是我的弟弟。”

侍女走后,岳夫人将平安揽得更紧,像一个长姐抱着她的阿弟,像一位母亲抱着她的孩童。

她用手帕给他擦脸上的血迹,整理着他的遗容,小心的生怕将他弄疼。

“你回来好不好?姐姐只顾着往前走,去追赶岳关山,忘了还有一个你在身后,姐姐知道错了,平安最乖最听话了,回来好不好?”

那支簪子空心可藏毒,平安把毒下在簪里,用来绾发。

岳关山只要洁身自好,不对平安动不该有的念头,不将“她”压在床上拆开“她”的发抚触,让簪里的毒沾染到平安的头发上,再沾染到自己肌肤上,他将什么事都没有。

平安用这种方式让她看清了岳关山。

若不是她对平安防备的那么严苛,平安也就不用计无可施,用这种方式来杀岳关山了。

平安原本不用死,他是替她死的。

她想保护岳关山,平安想保护她。

正月十七那天趁着上元节尾,他换回了久违的男装,满心欢喜等着跟她把臂同游,猜灯谜,放河灯,许下几个实现不了的愿望,吃热乎乎的烤红薯……

她失约没去,故意的,她恼他抢走了自己的丈夫。

他像个游魂在热闹里飘荡了许久,围观他的女子那么多,都不是他想要的。

8

平安出生在贫民窟,不知父母是哪个,他自小男生女相,同龄的孩子,明明都是贫民窟里出来的,仍自觉高他一等,笑他是个妖人,合伙扒了他的裤子要验验真假。

平安稍大一些,走在巷子里,会有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老男人将他拖走按在泥地上猥亵。

他被牙婆骗,是因为牙婆看起来像是他浅薄印象里的娘。

可是牙婆转身就把他卖进了野胡同里的倌坊。

他拼死逃出来,眼看要被抓回去,遇上了出任务的岳夫人。

那年岳夫人十七岁,刚升上西舍上首,因为被人救过,所以懂得向别人伸出援手。

她救了平安,但没办法把平安带回西舍,西舍不收留男子,这是死规矩。

她给了他一点银钱,一身男装,一些干粮。

大概隔了两年,岳夫人在西舍一帮新进来的女孩子里看见了平安。

他是脱了一层皮才找到西舍,找到了她。

西舍不收留男子,他就吃一点药,让他自己正在生长的骨头变孱弱变细,再吃一点药,改变自己的嗓音。

他站在一众面相悲苦的女孩子里朝她笑,神情天真且欣喜。

他不知道西舍是炼狱一样的地方。

后来知道了,她给了他机会让他走,他不走。

岳夫人嘲笑他人生阴暗没有光,他有。

他说要永远追随姐姐。

他说姐姐,别抛下我,我有用。

她只好将他划分到自己的范围内,防止他被认出是男身,给了他最大的周全。

他起初没有名字,被人叫着小杂种、妖人长大。

她说我叫祝里,你跟着我姓吧,叫平安。

因为她偶然听见寺庙里那些妇人跪拜佛祖,说平安是福。

她自己身陷囹圄,却由衷希望她的弟弟是个有福气的人。

她说你从此以后就是我的家人,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要杀岳关山,首领催了无数次。

她知道大限到了,做好了同来人殊死一搏的准备,没想到首领这次派来的人是平安。

首领毕竟是首领,最擅洞察人心。

她舍不得对平安下手,又不能让平安杀了岳关山,她防着平安,讨厌了平安,恨了平安。

她问平安要不要跟自己的丈夫上床,她跟瞧不起平安,把平安当妖怪的那些俗人有什么区别。

到头来是她伤害平安最深。

9

提督府的将军死了,南洲城谣言四起,听说是夫人的狐狸精妹妹勾引将军不成,痛下杀心跟将军同归于尽,要做一对苦命鸳鸯。

人都道那将军夫人可怜。

丧事过后,将军安葬祖坟,夫人捧着她妹妹的骨灰,不知去向。

江南的春天总归是迟来了。

草长莺飞三月寒,人世行客无来路,青草孤冢深埋骨,平安是福。

祝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