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熙攘繁盛的街市上，不知哪里刮过一阵风，嗖的一下吹翻了摊贩上挂着的小红灯笼。
老板眯着眼，疑似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小丫头，嘟嘟囔囔咒骂道：“诶，这是谁家的孩子，急匆匆的，赶着投胎啊！”
韩雨提着裙子跑到胡饼摊上时，刚好看到炉子里还剩最后十个。
被风吹乱的鬓发有些糊眼睛，她微微歪头，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肚子，有些哀怨，“十个，填不满啊。”
尚记的胡饼在西市是出了名的，就连踩着黑漆漆的路去上朝的官员们都需要抢才能买到两个。正当韩雨深吸一口气，准备全部买下时，一只胖乎乎的手掌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只见那只小小的手掌白皙肥嫩，一丝褶子都看不见，与韩雨自己的比起来竟然相差无几。手掌上有一枚小小的金子，彰显了主人的阔绰与不凡。韩雨顿时局促地握紧了自己手里的十枚铜钱。
转头去看，一个看起来比韩雨大几岁的男童正期待地看着老板，笑起来时露出了刚换的小虎牙，“伯伯，我都要了。”
韩雨目光紧紧盯着小胖子脖子上挂的那块宝石，又狠狠往前迈了一步，“小孩，我先来的。”
她今年已经两百多岁，自然叫的起这句小孩，没成想自己在别人眼里才是小孩，倒是把老板都逗笑了。
老板虽然知道韩雨来得早，但是看这小少爷通身富贵，不便招惹，因此闭口不言。
那男童看了看韩雨扎着的双髻，上面还各挂着两个小铃铛，风一吹摇曳起来十分灵动。他坚持地把金子递出去，拿到打包好的十个胡饼后，径直递给了韩雨。
韩雨本是暗自琢磨着，他抢她胡饼，她也要偷偷将那宝石搞到手，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慷慨大方，顿时一愣。
小少爷果然十分阔气，“送给你吃。”
韩雨的仇恨顿时消散，葡萄般的眼珠滴溜溜的，一张圆圆的脸白中透红，瞧着招人喜欢的紧。
她伸手接过油纸包，一头扎进小胖子的怀里，鼓足勇气说：“你好有钱，嫁给我吧！”顿了顿，她又小小声，“不对不对，是我嫁给你。”
“小孩，我嫁给你，是你的福气，你要把你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给我，好好供着，知道吗？”
说完，也不顾小少爷震惊到神色尽失的脸，拆开油纸包，没一会儿就将十个胡饼吃的干干净净。
小少爷见了鬼一样的表情，一时不知该先拒绝她的求婚，还是该先感叹一句姑娘好饭量。
韩雨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走，带我回你家吧，我已经嫁给你了，今后就与你是一家人了。”
小少爷犹犹豫豫，半晌才道：“兹事体大，需回家与家父家母协商，在此之前，我还不能带你回去。”
韩雨的小眉毛一下子皱了起来，“你不愿意娶我吗？”
小少爷圆嘟嘟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绯红，“愿意。”
韩雨小肉团子似的，出口竟颇是语重心长，“那你还商量什么？自己愿意的事，平白掺了别人的意见，处处受牵制，活得多没意思。”
小少爷还想再说些什么，没想到韩雨面色突变，转头就跑了。她来时，浑似一团风，走的时候也干脆，薄薄的红裙擦过小少爷的手，他都来不及伸手去抓，已经没了小姑娘的身影。
他茫然地望着那个方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犹豫不定，他都愿意了，她怎么还要走啊。
2
韩雨到底跑不过亲自过来的兄长。
那少年一袭白衫，在滚滚阴云上盘腿坐着，手里还剥着几个杏仁，一脸不满地看着她，“韩小雨，神仙的脸都叫你丢尽了，把自己吃成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嫁的出去，赶紧随我回龙宫去。”
韩雨被迫仰着脸，怒气冲冲地对他喊：“都怪你，要不是为了躲你，我早就寻到好人家了。”
韩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小丫头片子，才两百多岁，还找什么好人家。
因为这次韩息的突然出现，导致韩雨的人间游计划再次夭折。龙宫最近被委派了修治沧海结界的天令，多少天地灵宝都搭了进去，韩雨看的心疼，本就不愿意回去，又被韩息抓住，成天鼓着腮帮子，看谁都是不顺眼。
闲来无事，韩雨偷偷溜去沧海结界附近，躲在绚丽的珊瑚后，寻思能不能拿一些灵宝回去。
但是这里毕竟是天家重地，天界甚至派了人专门过来看管，她年岁尚小，修为浅薄，只要敢伸手，就一定会被抓到。
正当她准备放弃时，结界附近忽的一阵慌乱，一抹黑色的影子如离弦之箭般从韩雨眼前掠过，又蹭一下出现在她身后，细长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脖子。
身后黑袍蔽身的人低声威胁那些天兵们：“这是龙公主吧，小心她的命。”
天兵们不敢轻易动作，但心下却大惊，赶紧去向龙宫传消息。
韩雨不紧不慢，反手就是几根细细的冰针，直接没入了黑袍人的筋脉中。黑袍人踉跄着倒在地上，腰间一个雪白的匣子滚出来，韩雨弯腰捡了起来，面无表情道：“就这，还想当反派？”
匣子一打开，透出了无比沁香的甜味，那一捧小小的雪莲绽放其中，惹得韩雨口齿生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韩雨已经伸手将雪莲送进了自己嘴里，她眼睛一亮，果然好吃！
这雪莲乃云雾深处滋养出来的，吃了会修为大增，有养魂之效。韩雨误打误撞吃了以后，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再醒来，只看见自己的床帐上那颗亮闪闪的宝石。
她有几分忧愁地嫌弃道：“没有那个小少爷的宝石好看。”
她的宫殿里静悄悄的，韩雨有几分奇怪，但也没多想，起身时发现自己竟然长高了，仿佛已经活了六百年一般，长成了人间豆蔻模样。
虽然还是肉乎乎的，但确实已经不是孩童模样了。
她猜想自己现在的模样，龙宫之中未必有人知道，便又偷偷去了人界。如此一来，就算是韩息来了也不一定认出她来。
此时人间，早已是隆冬时节。
韩雨在一座不知名的山峦上落脚，她时常在这里的枝头坐着，眺望远方朦胧的长安城。
只是这次她照旧坐上去后，只觉得那根枝丫一晃一晃，她心中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突然嘎吱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重重摔到了地上。
一时间，尘土飞扬，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不和谐的笑声响了起来，紧接着是笑声主人慌忙的道歉声：“不，不好意思，实在没忍住。”
韩雨猛地扭过头去，目光首先落在他胸前戴着的那颗巨大的宝石，然后才确定这是个身材微胖的少年郎。
他怎么戴着这个宝石，这不是那个小少爷的吗？
她眯了眯眼，手指勾了勾，少年郎顿时被一阵诡异的力量推到了她面前。韩雨一把拽下来那块宝石，愤愤不平道：“你这个贼人，把我夫君怎么了，竟然抢了他的宝石，看我怎么收拾你。”
又想起他方才嘲笑自己，韩雨怒气更甚，“你刚刚笑什么！”
少年郎不知为何，凝视着她一语不发，眼看着韩雨又要发火，才不紧不慢道：“这块宝石是我从小佩戴在身上的，一直都是我的。”
韩雨不信，将长长的头发撇到身后，准备结结实实揍他一顿。
下一刻，却听到少年郎说：“小丫头，你还想吃胡饼吗？”
3
韩雨将二十个胡饼吃完后，那少年郎将宝石挂在了她的脖子上，殷切问道：“还想吃什么吗？”
龙公主尚有满腹疑问，吃了胡饼眉头也没松下来，“小胖子，你怎么长这么大了啊？”
少年郎笑看着她，“你不也长这么大了吗？还有，我叫付不尽。”
韩雨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想说这怎么能一样，自己是因为吃了雪莲才一时修为突进，身形变大的。可又不想暴露身份，只能接受了小少爷变成大少爷的事实。
付不尽的身份可了不得，乃是长安城内的大门大户，家中有个姑母在宫中当皇贵妃，却并不插手朝堂事宜。付家从不介意商贾身份，反而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几乎掌控了整个西北地区。
家里应有尽有，付不尽又有三个哥哥，也是业内翘楚，倒养出了个蜜罐子里长大的少爷。不识人间险恶，骑马赏花，进山游湖，端的是自在悠闲。
他乍一带回来个姑娘，说要成婚，把付家人都吓了一跳，连夜聚在一起商讨。
那边付不尽把韩雨带进了一处院子，“你先住在这里，小是小了点，委屈几日，待婚事过后，我们就能搬到新的宅子去住了。”
韩雨望着这阔气的院子，比她的宫殿还要大几分，心中实在感慨万千。
她一把握住付不尽的手，坚定道：“能嫁给你真是太好了，如果你能把这些屋子都装满金银珠宝，我会更开心。”
付不尽一脸无奈地望着她，“这都是小事，只是如果你真的决定嫁给我，能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吗？”顿了顿，他不确定地问：“你还会离开吗？”
韩雨摆了摆手，一脸无所谓，“放心，你活着的时候，我肯定不会离开的啦。”
说完，提着裙子欢喜地向院子里跑了两步，便累得慢吞吞走了起来，她喘了口气，强作解释：“唉，我要优雅。”
付不尽只在身后平静地看着她。
说是一直喜欢吗，倒也不尽然，毕竟相遇时年岁尚浅，少不更事，哪能决定一辈子的事。
可现在又重逢后，无论是飞扬的笑，或是抿嘴的怒，那么生动，都叫他想看了再看。
婚期定在了下个月中旬，十多个良辰吉日里，小少爷十分眼尖地发现了这个藏在角落里，最近的好日子。
转头去问韩雨时，韩雨托着圆润的下巴乖巧点头，“好啊好啊。”
没过多久，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付家的小少爷要成婚了，新妇乃是神仙转世，京中美人。
韩雨听付不尽这样说时，一边跟逗着怀里肥嘟嘟的猫儿，一边轻巧应道：“那当然，龙宫中就属我韩雨最是好看。”
“龙宫啊。”付不尽轻轻重复，从不知愁的少年，眼里突然多了些苦伤。
4
婚礼前一夜，韩雨额头上突然钻出了两个龙角，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怎么藏也藏不住。
付不尽来来找她时遭遇了闭门羹，只听到韩雨在里面怒道：“你别进来！”
他蹲在门口，好声好气地哄着，“宫匠们自仙山得的花种子，养出了长安城中最好看的牡丹，方才娴姑母从宫中递了消息，已将牡丹送来，明日便可簪在发髻上。”
“这种小事也要来找我，你知道不就好了。”
伴随着龙角而来的是难以遏制的疼痛，韩雨恨不得直接把这角割掉，想想割掉更疼，好歹是没动手。
在嫁给长安富豪的前一夜，韩雨无可奈何，只能回龙宫去求助。
临走时韩雨到付不尽的窗前去望了望，冷不防和正坐在窗边发呆的人四目相对，把她给吓了一跳。
韩雨往后退了退，躲进黑黢黢的夜色里，疼的龇牙咧嘴，“阿尽，我得回去一趟。”
付不尽怔道：“龙宫吗？”
韩雨点了点头，想到他可能看不见，便又说道：“你等我回来，我们再成婚，你愿意吗？”
“倘若我说不愿意呢?”付不尽突然站起身来，跨过窗便跳了下来，没太站稳，有些许踉跄。但很快，他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攥住韩雨的手腕，深深地看着她。
没成想注意力一下子被她额头上那两个雪白的角给吸引住，他微愣，“这是什么？”
“龙角啊，快痛死我了。”韩雨不耐烦道，一把挣开他的牵制，“我走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得走了，不然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龙宫没人跟她说过长角会痛，那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不能再拖延了，她向来爱惜自己的身体。
付不尽想留下她，但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功，他突然回忆起幼时韩雨离开时的样子，也是这样决绝，毫无留恋。
他顿了顿，“韩雨。”
韩雨给了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间。
“你若是走了，我便娶别人，万贯家产你都不会再得到。”
韩雨猛地瞪大了眼睛，“你威胁我？”
付不尽下意识摇头，又有些心虚，半晌才如吞了苦瓜一样开口：“你回龙宫做什么？还会回来吗？”
“不回了。”韩雨冷冷道，“你都要把万贯家产给别人了，我还回来做什么。”
说完，忽地化作一条小白龙，腾云驾雾飞上了天。
5
付不尽冷静下来，才想起韩雨所说的话，她说龙角痛，再待在这里怕是小命都要交代了。
他后知后觉地为自己的任性产生了悔意，一如幼时。
付家小少爷的婚礼到底没能成功举办，而他本人也不知道下次韩雨再出现时，自己已经多少岁了，也许白发苍苍，也许已经不在人世。
付不尽一下子失去了活力，坐在韩雨的院子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傍晚的时候，目光里出现了一个穿着大红裙衫的姑娘，她头上簪了一朵鲜艳的红牡丹，金步摇辉光夺目，颇是惊艳。
韩雨抱着手臂，皮笑肉不笑，“我想了想，就算你要娶别人，这万贯家财也得给我。答应给神仙的事，随意反悔势必遭天谴，你年纪轻轻，我可不想缠上这样凶煞的因果。”
“你这次……回来的真快。”
付不尽一下子站了起来，跑过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怎么也不肯撒手。
韩雨本来还生着他的气，还能再与他争论个一二三四五六，没想到这小少爷竟然如此没有骨气，轻易就屈服了。
嗯，别说，韩雨压了压翘起来的嘴角，假装严肃道：“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这些厢房装满金银珠宝给你都不够，需要一座山那么大才行。”付不尽认真道：“一座山也不够，要很多很多座。”
要知道，山里多生天地灵宝，可饶是天界的人都不敢占那么多山头。
但是人间豪门大户可就不一样了，只要有钱，要多少有多少，全部都是自己家的。
韩雨可耻的心动了。
但她没有忘记自己生气的原因，“你先前还说要娶别人，为何如此善变。”
付不尽从兜里掏出一个荷包来，打开来看，都是满满的珠宝，韩雨的眼睛都被晃得有些疼。
付不尽忏悔道：“我是一时着急，为了让你留下来才那样说的，并不是真心话。我所有的财产，全部转在你的名下，以后再也不会说那种话气你了。”
他自嘲，“金银俗物若能入你的眼，也算是一桩幸事。”
好在他有，好在他有很多很多。
付不尽实在死心塌地，倒叫韩雨看得有些稀奇，她便问道：“阿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韩息总与她讲，凡人的话是最不可信的，他们只活几十年，心却变得很快，纵然有长情之人，也抵不过大千世俗。
她向来只爱凡间的美食，对人都是旁观不言，难得和这个小少爷有缘，没想到他还傻头傻脑的，这么信任自己。
付不尽只笑了笑，“小龙女，是你先说要嫁给我的。你知道成婚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你说的太片面了，成婚意味着两情相悦，厮守终身。我曾苦恼于无法与阿雨白头偕老，但又实在无法舍弃喜欢你，虽然人生不过百年，可百年后你若继续欢欢喜喜地活着，我想我也是没有遗憾的。”
毕竟龙公主一颦一笑，都那么灵动美好。
韩雨只有两百岁，哪怕吃了云雾中生出的雪莲，空长了修为，还惹得龙角因为长得太快疼了一宿，最后走出去又平白无故好了。但她不懂付不尽口中的两情相悦与厮守终身。
她见云是云，见山是山，她从海中来，并不会止步于人间。
可付不尽却让她想留下来，哪怕只有不到百年。
她歪歪头，似懂非懂的表情，朝他伸出手“阿尽，明日成婚吧，不挑什么良辰吉时了。”
只要有好事情，哪一天都有良辰吉时。
“好。”
付不尽把荷包放在她手上，又隔着荷包，稳稳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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