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父亲投资失败,不仅赔光全部身家,还倒欠了一屁股烂债。我和母亲只得从住了十多年的房子里搬出来,跟着他搬回到故乡小镇躲债。

父亲从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变成负债累累的破产者,母亲从贵妇人变成贫困妇,我也在一夕之间,从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小镇青年。

巨大的变化几乎同时击倒了我们三人,沮丧与消沉萦绕在家中,就连老屋木地板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仿佛也是在为我们的境遇叹息。

父亲变成了一条无所事事的咸鱼,终日瘫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盯着电视屏幕。而母亲则变成了唠叨个不停的怨妇,一刻也不停歇地将怨言向父亲宣泄。

两人之间的争吵与冲突时不时爆发,我只能成天在外闲逛,以求得一丝安宁。

话虽如此,外面也没什么好逛的。

那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渔镇,沿着清江的黯淡河道绵延展开,稍微高一点的楼房都集中在码头旁边的街道,其余地方尽是瓦檐的平房。混合鱼血与内脏的污水在街头巷尾流淌,鱼腥味弥漫在每一丝空气中。

站在那条唯一的街道向两边看,东边是始终覆盖着薄雾的浩渺江水,码头两旁的老旧渔船随波浪缓缓起伏;西边是古老而寂静的灰暗渔镇,低矮的屋顶沿着地势绵延至山脚。

更远处,则是将渔镇与清江都团团包围起来的苍茫群山。

就像一个景观球。

小得可怜的、封闭的世界。

不用说,我相当不喜欢这里。

我从小就不喜欢吃鱼,而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出难以忍受的鱼腥味。他们到底是吃了多少鱼,才会散发出这种味道啊?还是说因为从小泡在水里,已经有一半身子长鳞了?

我一边这么胡思乱想,一边漫步在逼仄狭窄的小街暗巷,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四处逡巡,混世度日。

我和同龄的人也相处得不太好,或者应该说,我根本没有和他们来往的想法。彼时正逢世纪更替,外面孩子们的娱乐方式早已从塑料玩具与武侠书,更新为了电脑游戏与小说漫画。

而在这个封闭、寂静,仿佛时间都停止流动的小小世界里,同龄人们热衷的娱乐原始而质朴,无论是下河游泳、站在悬崖边屏息跳水,还是互相交换收集的贝壳与珍珠,对我而言都是过于幼稚与无聊的把戏,我站在远处观望,从未走近参与。

镇上当然也没有网吧(那时还叫电脑室),我唯一的慰藉就成了街上的一家租书店。

当时网络小说正在迅速兴起,魔法与巨龙、骑士与公主的故事强烈地吸引着我。我把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租书店,认识了几个勉强算得上友人的同龄者。混熟之后某一天,他们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镇上其实还有另一家书店,有更多“好看”的书。

我将信将疑、半懂半不懂,按照他们给的地址走到镇子的最北端。在街尾的半山腰上,矗立着一栋小小的二层楼房,白色瓷砖墙、低矮的卷帘门,门边有个小招牌写着“海槐书屋”四个字。

就是在那一天,我弯腰走进一楼的店铺门,遇见了她。

那个时候……她是正在做什么来着?

奇怪的是,尽管我牢牢记得那天和真雩姐的第一次相遇,我却完全记不清她当时正在做什么了。

她好像是正坐在柜台后方,埋头阅读。

又或是正在书架间穿行,整理书本。

亦或者是正对着电风扇,发丝飞舞地发出“啊啊啊——”的声音?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她有一双深沉得如同黑夜、同时又明亮清澈如星芒的漆瞳。那双明眸至今仍在我脑海的星空中闪烁,是我对她记忆最深刻的地方,至于记忆第二深的地方,则是——她的身上完全没有鱼腥味。

她是小镇里唯一没有那种味道的人。

她的外眼角稍稍上翘,而眼睑有些低垂,这让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冷淡,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微微生气。

她上身穿着很薄的吊带雪纺上衣,下摆与领口都有长长的风琴褶,下身是牛仔短裤与凉拖鞋,她的脖子上用红绳挂着一只小玉坠,玉坠的造型是一只撅尾的青鱼。

她是这家小书店的唯一店员,我在7月的最后一天,与真雩姐第一次相遇了。

那天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老实说,我也完全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当时的窘迫和手足无措,

而真雩姐……她显然把那些窘态误解成了别的什么意思,于是露出有些神秘的微笑,转身走进内屋,拿出几本封面是泳装女郎的杂志,摆在我面前,我看到封面,脸倏地就红了。

“两毛钱一天,损坏了照价赔偿。”

她坐回柜台后面,单手托腮,微垂的眼睛狡黠地盯着我,嘴角勾起有些促狭的笑,用视线催促我选杂志。

我选了本杂志,交付押金以后,落荒而逃。

当天晚上我做了梦,不过梦的内容和泳装女郎完全无关,我的梦里全是那对微垂的吊梢眼,雪纺衫长长的风琴褶,被电风扇拂起的黑色发丝,以及那只青鱼玉坠周围……奶白色的肌肤。

不用说,自那以后,我成了海槐书屋的常客。

2

海槐书屋的主人并不是真雩姐,而是她的父亲,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从未见过她的父亲,但他的存在感却仿佛无处不在。

比如内屋楼梯口处那双巨大无比的黑色皮鞋,书架上那几本艰涩难懂的文选与诗集,还有屋顶阳台上经常出现的男性衣物。

“我叫纪真雩,纪念的纪,真假的真,雩(yú)字有点生僻,不是打鱼的那个鱼。”

真雩姐拿过笔记本,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雩字。

“上面一个雨字,下面一个亏字,读作yú,‘雨’和‘亏’加起来,表示‘用雨水把干涸的湖泽注满’,所以雩字的意思就是祈雨的仪式。”

“为什么要给你起这样的名字?”

“这我也不知道,爸爸是个搞写作的,他心里的想法我经常都搞不懂。”

“你爸爸的名字就叫纪海槐吗?”

真雩姐听到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当然不是啦,海槐只是个笔名而已——你知道笔名是什么吗?”

“我、我当然知道!”

我涨红了脸。

真雩姐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这让我心中升起一股十分郁闷难受的感觉,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

“金、金庸就是笔名吧?古龙也是。”

“对对,就是这样,那你知道海槐这个笔名吗?”

我顿时傻眼,因为我从未听说过海槐这个笔名——他是作家吗,还是诗人,是很有名的人物吗?不认识他是不是会显得很无知?

真雩见我低头不答,轻叹一口气,低声道:“当然是不可能认识的呢。”

那之后不久,我才突然反应过来:在海槐书屋的书架上,永远摆着几本艰涩难懂的文选与诗集,那些书的封皮上,就写着海槐著三个字。

真雩姐也很喜欢看书。

她的阅读口味和我很不相同,我只看小说与漫画,偶尔看看故事会之类的杂志,而她基本是个来者不拒的杂食派,手中捧着的书没有统一的主题,从封面泛黄的时尚杂志、到印着人类头骨的科学期刊,几乎什么都看。

她仿佛在借着读书这种行为,贪婪而不做选择地汲取一切营养——就像池塘里那些嘟着嘴巴,一颗接一颗吞下饲料的鱼。

我很努力地不愿将真雩姐想象成鱼,毕竟她的身上没有沾染任何鱼腥味。但我同时又觉得,她就算是鱼,也一定是美丽的人鱼。

有一天,她突然放下手中的书本,若有所思地说:“真想到月亮上的海滩去看一看啊。”

我正在看漫画书,听到这话不禁满头雾水地转头。

“你说什么,真雩姐?”

“你不知道吗,月亮上有月海啊,最大的叫风暴洋,那一定是个风暴肆虐、波浪滔天的地方吧,还有一个叫静海,似乎会是个完全相反的地方。月亮上的引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吧,我觉得我可以躺在静海的水面上,仰望地球一整天。”

我怔愣了许久,看向她手中的书本,那是一本天文科普读物。那本读物的质量……肯定相当堪忧吧,竟然会让她产生如此离谱的误会。她脸上带着向往与憧憬,我甚至有些不愿打破。

“……那些不是真正的海,真雩姐,只是月球表面地势比较低洼的平地而已。”

“啊?”

真雩姐听到这话,惊讶地把微垂的眼睑抬起,连忙拿起手中的书翻看,过了几秒后,露出十分尴尬的表情。

“是、是哦,那些只是平地而已。”

她脸上的期望与憧憬也消失了。

月海的真相应该是初中地理就会学到的内容,可是她却不知道。

真雩姐的年龄到底多大?

她让我喊她姐姐,可我一直觉得我们俩的年龄差距没有多少,她看上去顶多也就十八九岁,她是从什么年龄就开始持家看店的?她难道说——没有上过学吗?

那天的对话之后,真雩姐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了些许转变,她不再怎么用“你不知道吗?”“你知道xx是什么吗?”之类的长辈型句式,而是开始慢慢和我主动聊天。

我感觉她终于不再把我当成天天跑来蹭书的小毛孩,而是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的朋友了,这让我很高兴。

又有一天,我们聊到了动物的话题,从最小的动物聊到最快的动物、腿最多的动物,最后终于聊到了最大的动物。

“最大的动物是蓝鲸!我有一次在夏威夷旅游时见到过,真是超——级超级大!比我们坐的游船还大,从水底慢慢浮上来,黑压压的,吓死人了!喷出的水柱有十几米高!溅得我们满身都是!”

我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侃侃而谈。

那段旅程发生于爸爸最风光的时候,也是我最快乐的记忆之一。

“哦——”

真雩姐单手托腮,入迷地听着。

她的脸上带着羡慕与神往,眼睑一点也不低垂,漆瞳闪闪发光。

“据说蓝鲸有30多米长呢,那岂不是比……一列火车还要长?”

“比火车可大多了!自从见到以后,我就觉得匹诺曹的爷爷能在鲸鱼肚子里生活一点也不奇怪,因为真的好——大好大!”我用力挥舞着手。

“世界上……还有那么大的鱼啊。”真雩姐感叹道。

“不对不对,蓝鲸不是鱼啦,”我摆手纠正,“你忘了吗,真雩姐,鲸鱼是哺乳动物,和我们一样的哺乳动物!”

“……对哦,鲸鱼和人都是哺乳动物。”

真雩姐慢慢点头。

然后她眺望着窗外的清江水,仿佛喃喃自语地说:

“人也能变得那么大吗?”

我被她的荒唐发言逗笑了,但她似乎完全不觉得好笑。

“真雩姐,等我上完高中,我带你去夏威夷看蓝鲸吧!”

真雩姐愣愣盯着我。

然后仿佛听到什么荒诞发言一般,苦涩地笑了。

可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哪里好笑。

3

海槐书屋既是一间书屋,也是真雩姐和她爸爸的住所,他们两人都住在书屋的二楼。

我从未上二楼看过,但因为经常借用书屋的卫生间,所以对一楼的构造很熟悉,一楼有厨房、卫生间、藏书室,一个黑黢黢的杂物间,以及通往二楼的楼梯,在楼梯口的旁边,摆放着一个很大的鱼缸。

鱼缸里有水草、小珊瑚,堆成假山的造景石与细细的海砂,就像一个小小的海底世界,但里面唯独缺少了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唯独没有鱼。

为什么鱼缸里不放鱼?

我好像从来就没有问过真雩姐这个问题。

某一天,我在街头看见一个卖金鱼的小贩。我心血来潮,买了两条金鱼,放进装满水的塑料袋,跑进书屋。真雩姐正在擦书架,没有注意到我。我跑到鱼缸旁,将金鱼捞出来,放进鱼缸里面。

“真雩姐,你看!”

这时真雩姐才终于注意到我的所作所为。

平常总是显得霁月清风,恬静而文雅的她,猝然间动怒了。

她冲过来,把手伸进鱼缸,捞出金鱼,甩在地上。

“你干什么?!”

“我、我——”

我一时间被吓懵了。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这个怎么说也是善意的举动,竟然会惹得她如此生气。

真雩姐蹲下身,把地上的鱼捡起来捧在手心,再慢慢站起身。

“为什么要把它放在那里面?”

她低垂着眸,沉声问。

“我、我只是觉得鱼缸空空的——”

我惶促地嚅嗫。

当时的我已经模糊地意识到,自己鲁莽地越过了某条对于真雩姐来说极为禁忌的界线,可我并不清楚那条线具体是什么。

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我越过了人际边界——毕竟我只是个介于客人与小弟之间的角色,并没有关系好到能随意乱动她家的东西。

可是真雩姐在沉默良久后,只是轻声说了句奇怪的话:

“这缸里已经有鱼了。”

“咦?”

我看向鱼缸,水草在清澈的水中缓缓摇曳着,珊瑚枝桠间与假山孔洞里都空空如也,缸底的海砂也纹丝不动——缸里没有鱼。

“有鱼的。”

真雩姐抢在我开口前道,凝视着空荡荡的鱼缸。

“里面有一条大鱼,很大的鲸鱼。”

“鲸、鲸鱼?鲸鱼放不进这缸里吧?再说,鲸鱼不是鱼啦。”

真雩姐没有理会我,她从我手中拿过塑料袋,将手里的金鱼放进去,然后兀自转身,走出店门。

“真雩姐……你去哪?”

“去河边,放生。”

这个奇怪的小插曲过后,我本以为她会因此而疏远我——毕竟我的确惹得她发怒了。但过了几天,当我忐忑不安地再次踏入店门时,她的脸上依然还是露出了笑容。

我每天都给她讲述自己在外面的见闻。

跟随父亲四处旅游时的所见所闻。

敦煌莫高窟里那些坐卧的佛像与琳琅彩绘。

兵马俑里姿态各异的武士陶俑。

天子山的千峰万仞。

黄龙寺的五彩瑶池。

我努力讲述着从书本无法领略到的现场感,因为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是我和她之间唯一相连的纽带。

每当我讲到亲临现场的所见所闻、所闻所感时,真雩姐的脸上都会显现奕奕神采,漆瞳熠熠发光,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刻,我感觉自己仿佛给予了她一些什么——一些比起那条鲁莽地放进鱼缸中的金鱼要宝贵得多的东西。

偶尔,我会在清晨的鱼市碰到她。

她会挑选最活蹦乱跳的鱼来买,然后走到码头边,见四下无人后,将鱼悄悄放进水里。

这一切都被暗地跟踪的我看在眼中。

有一天,她放生完鱼以后,回家途中,被几个骑自行车的半大小孩缠上了。

“活伯抚!”

我听见那几个男生一边笑一边用方言喊。

“活伯抚明年要坐船哒!”

真雩姐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快步赶路,但那几个男孩骑着自行车围着她转,死死纠缠。我从小在外长大,对这里的方言一窍不通,根本不知道他们口中嚷的些什么,可光是看到此情此景,也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我大吼着跑过去,男孩们从真雩姐身边离开,转而包围住我。我扬起从河边捡的一块大鹅卵石,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男孩们见状一哄而散。

我的心咚咚跳着,身体好似飘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变成了武侠小说里的侠客和奇幻小说里的英雄,昂首挺胸地走向真雩姐。但真雩姐没有像被解救的公主一样拥抱我,只是温柔地轻抚我的头。

我明明已经长得比她高。

我分明看到她眼中有强忍的泪花在滚动。

“真雩姐,‘活伯抚’是什么?”

“你别管,小孩子乱喊而已……你可别变成那样的小孩。”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你也不是大人。”

是啊——我的确不是大人。

可我该怎样成为大人?

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大人,也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大人。

真雩姐的爸爸是怎样的大人?

我找到真雩姐爸爸写的诗集,它就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每天都会被她精心擦拭。

诗集的名字叫人鱼,我随意翻开,看到了其中的一段诗。

海的女儿

清晨化作泡沫

你不该破灭

应该凝结在最美的时刻

就由我来将你剖解

为你的水晶棺篆刻

我合上书本。

心中产生了一股如鲠在喉的、莫名厌恶的感觉。

我不懂诗,当然也不懂文学,但那天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想变成真雩姐爸爸那样的大人。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我往书屋跑的频率丝毫没有降低,但真雩姐脸上的笑容却在逐渐减少。我竭尽全力想要让她开心起来,可那些曾经让她眼睛闪闪发光的旅游见闻,仿佛逐渐变成了某种让人讨厌的话题。

入冬前的某一天,我终于见到了真雩姐的爸爸。

那天,父亲和母亲一大早就在家里激烈地吵架,鸡飞蛋打、家具横飞。我忍无可忍地逃出来,发誓再也不回那个破家了。

我跑到书屋,向真雩姐倾诉,她沉默地轻抚我的头,却没有说出太多安慰的话语。到了下午,我在书屋的小沙发上沉沉睡去,傍晚时分,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慢慢醒来,这才发现屋里多了一个人。

我瞬间就判断出他就是真雩姐的爸爸,那个笔名叫海槐的作家,因为他脚上就穿着那双大得吓人的黑色皮鞋。

他戴着精致的金丝眼镜,眼白里满是细小的红色血丝。

多年以后,我才能用言语形容当时那双眼睛给我带来的感觉——孤傲、狂乱、又脆弱,就像绝望的困兽。

当时的我只是被惊吓得一动不动而已,真雩姐的爸爸衣着得体,皮肤白皙,双手细嫩,没有丝毫茧子,和镇上的那些粗鲁渔民几乎是一对反义词,可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条鲨鱼。

他的身上也完全没有鱼腥味。

而是满身酒味。

我在爸爸最落魄的时候也经常闻到这股气味,后来之所以没再闻到——是因为家里连买酒的钱都没有了,因此这股气味只能给我带来纯粹的厌恶感。

真雩姐的爸爸用余光看了我一眼,转头问正给他脱外套的真雩姐:“这是谁家的?”

“来看书的小孩而已,爸爸,你又喝醉酒了。”

真雩姐的爸爸一言不发,脚步踉跄地走进里屋,蹬蹬蹬地走上楼,过了一阵,楼上传来一句:

“给我打桶热水上来。”

真雩姐连忙走到厨房,从开水瓶里倒出热水,又掺了两瓢冷水,提着水桶快步上了楼。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楼梯口旁边向上观望。

过了两秒,楼上传来大叫声、踢翻水桶的声音,以及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的没试过温度吗?!”

“我、我有掺冷——”

砰!!

更加猛烈的殴打声。

我手脚冰凉、如坠冰窟地站在楼梯口。过了几秒,真雩姐捂着脸快步跑下了楼,她的脸红肿发青,嘴角满是鲜血。她跑过我身边,把自己关进卫生间,里面传来了微弱的抽泣声。

之后——真雩姐的爸爸也从楼梯上摇摇晃晃走了下来。

他的头挡住了楼道上的小灯泡,高大的身躯漆黑一片。

我握紧颤抖的拳头,站在楼梯口,对他怒目而视。

他却只用一只手,就把我轻易地扒到一边。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卫生间门边,用力捶了捶门。

“纪真雩、开门!”

第一遍没有反应后,他又敲了一遍。

“女、女儿,开门,是爸爸错了……”

最后他半坐在门边,一边敲门一边如梦呓般呢喃着,逐渐沉沉睡去。

“我的小美人鱼,我的小美人鱼……”

那天晚上,我放弃了离家出走的计划,默默回到七零八落的家。

4

“你是不是在和纪家的那个女儿玩?”

有一天,瘫坐在沙发上的父亲突然开口问我。

没等我回答,他就继续自言自语般继续道:“对门的刘阿姨告诉我的,她说她经常看到你跑去半山腰上,还看到你和那家的女儿在河滩边说话。”

刘阿姨是住对门的一个碎嘴女人,因为在县城的汽车总站工作,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总是趾高气昂的样子,很讨厌。

“怎么了吗?”我不耐烦地问。

“你最好……”父亲似乎在斟酌着语句,“少和她玩。”

“为什么?”

“少和她玩就是了,你们没下水玩吧?”

“下水玩怎么了?”

父亲沉默了几秒,才嘟囔着说道:“水里危险。”

“这河里有什么危险的?又不是海边,又没鲨鱼。”

“有怪物。”

父亲声音低低地说。

我嗤之以鼻地轻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已经成废人的他,却还把我当八岁小孩,我对他的尊敬早已在这半年里消磨殆尽了,对他的话自然也完全没当回事。

我照旧去海槐书屋,变着法的逗真雩姐开心,她的笑容虽然没有增多,但只要看到我,便会露出一副安心的表情,至于我自己——我每天能见到她就很开心了。

有一天,我走进书屋,没看见真雩姐的人影。这种情况不多见,于是我喊了她一声,她从楼上应声,但迟迟没有下来。

我站在楼梯口等了一会儿,见她迟迟不下来,便犹豫着走上去。

二楼有个阴暗的客厅,光线从狭小的栅窗照进来,照在客厅中间一件带披肩的大红色长袍上。

那件袍子用古檀色的雕花衣架子支着,华丽得吓人,衣身满是刺绣,琵琶袖几乎拖到了地上,披肩上还垂下金色的流苏,衣架旁有一个小桌,上面放着一顶嵌满珠宝的彩冠,以及几枚金簪。

真雩姐一动不动地站在衣架前,凝视着华服。

“真雩姐,这、这是什么衣服啊?看上去好漂亮!”我情不自禁地说。

真雩姐缓缓转头,挤出一丝微笑。

“你不知道吗?”她用上了许久未用的句式,“这叫凤冠霞帔。”

“凤冠霞帔?是干什么用的?是给你穿的吗?你穿上试试吧!一定很好看!”

真雩姐静静注视着我,脸上流露出某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表情。

仿佛被凝固的泡沫。

“我不想穿。”

她轻声说。

从书屋离开后,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暮色昏沉,残阳将清江染成血河,我无意间在某家小餐馆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是真雩姐的爸爸。

他并非自斟自饮,桌上还有另一人,那个人我也认识,是镇上渔民的头领,姓姜,大家都喊他姜渔头。他皮肤黝黑,眼珠鼓胀,仿佛永远不会闭合,整个人就像一条凶残的黑鱼,身上的鱼腥味也是整个镇子里最浓郁的。

我悄悄走到真雩姐爸爸背后的桌子,假装看菜单,偷听他们的谈话。

“……一定要明年吗,不能再等两年吗?”真雩爸爸的声音。

“就定在明年了,按规矩就是明年,不能坏了规矩。”渔头的声音。

“可是——”

“都是早晚的事,拖也拖不掉的。你欠的那些账,就快要到期了吧?纪老师。”

简短的谈话结束了,只剩下倒酒和啜饮的声音,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真雩姐的爸爸正像虾子一样弓着腰,把头埋得低低的,用颤抖的手攥紧啤酒瓶。

他站在楼梯上俯视我时,我觉得他就好像一个巨人,但此时却又觉得,他的背影渺小卑微得可怜。

我悄悄离开小餐馆,准备回家,走了两步,被人从身后叫住。

“喂,小鬼。”

我回头一看,是真雩姐的爸爸,他手中拎着啤酒瓶,脚步虚浮地走向我,我警觉地后退一步,怕他用瓶子砸我。

“你是那个天天来看书的小鬼,是吧?”他打着酒嗝,拽住我衣领,“你,嗝——那么爱看书,肯定很喜欢听故事吧?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在沙漠里有个挖井人。有一天,他,嗝——他得到了一条十分、十分漂亮的小鱼。”

“纪、纪叔叔,我——”

“你明白吗?是沙漠里的鱼啊,是这沙漠里最珍贵、最美丽的东西。挖井人决定养大这条小鱼,他把它当作最珍爱的东西,悉心养育,可是,哈哈哈……可是沙漠里没有水啊!”

真雩姐的爸爸抱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弯了腰。

“沙漠里没有水!哈哈哈!连挖井人自己都要渴死了!”

“就在这时,沙漠里的富商出现了,他对挖井人说,你把鱼卖给我们吧,我们会把鱼献给沙漠的神,然后神会降下雨水。”

“那、那不是很好吗……”我小心翼翼地说。

真雩姐的爸爸一把揪住我。

用布满血丝的赤瞳紧盯着我。

“那是挖井人的鱼!是只属于他的鱼!挖井人发过誓,要让它在水中幸福地长大!如果让它幸福的条件,是要把它献祭出去,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把它杀死。”

那对赤瞳中迸出一丝疯狂,瞬间让我遍体生凉。

“对啊,从一开始就该杀死它,把它晒干,制成标本。这样一来它的美丽就只属于挖井人了,谁也抢不走,哈哈哈……谁也抢不走!”

真雩姐的爸爸大笑着扔掉酒瓶,从我身边跑开。他跨过街道,跳进猩红的清江,捧起血水,一边亲吻,一边流泪。

“我的小美人鱼……我的小美人鱼!”

我手脚冰凉地后退着,离开那个疯魔一般的背影,快步跑回家中。

真雩姐的爸爸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完全不明白。可充斥在我心头的那股恐惧与厌恶,却久久无法消散。我只想早点见到真雩姐,明天、后天,以及将来的每一天。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冬天到来,打渔的日子也到了尽头,小镇变得愈发沉寂。

“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某一天,真雩姐突然郑重其事地问我。

“什么事?”我先是下意识问,接着马上改口,“好啊。”

因为无论她拜托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做。

真雩姐听到我的回答,盯着我的脸观察了好几秒,然后仿佛确认了什么一般,轻轻点头。转身从某个书架的最底层抽出一个饼干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一沓钞票。

有50的,有10块的,还有两块一块的,她把钱全部塞给我。

“你帮我去县里巴士站,买一张去宜昌的票,好不好?”

她用轻颤的漆眸紧盯着我,眼睛一眨都没眨。

“去宜昌?真雩姐你要去宜昌做什么?”

“我……我去进书,书屋里的书不够了。”

这句话像是在撒谎。

因为她的样子太紧张了,谁都骗不到,我思考了两秒,反应过来:“哈哈,我知道了,你是想去看三峡对不对?”

彼时,三峡大坝一期刚竣工不九,让整个三峡风景区成了国际知名景点。我在这不久之前,刚跟她讲述过自己去白帝城旅游的见闻,我以为她是心动了,想要去亲自看看。

“嗯,是的,我想去看三峡。”

真雩姐用力点点头。

“我要看店,所以没时间去买票,你帮我去票,好不好?一张去宜昌的票就行。”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

眼中蕴含着我当时根本看不懂的某种强烈感情。

我自然是点头应承。

从这个景观球一样的小镇去往县城,需要踩上两三个小时的自行车,期间还要走一段蜿蜒险峻、没铺水泥的泥浆山路,但既然是给真雩姐帮忙,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第二天,我稍作准备后,就骑着自行车上了路。

出发之前,真雩姐再三叮嘱我:“如果你在车站里见到对门的刘阿姨,你就出车站等等,等到她换班或者休息了再买票,知道了吗?一定要记住!”

她说这句话时,表情十分紧张严肃——她和刘阿姨之间肯定是有什么矛盾吧,我在心里想。

我在晌午时分到达灰蒙蒙的县城,马不停蹄地去往汽车总站,那时买车票不需要身份证户口本之类,报目的地交钱就行,唯一的阻碍是我那半大小子的外貌,不过售票员观摩了我两眼以后,也没多说什么。

我拿着车票正准备出门,迎面遇到提着餐盒走进售票厅的刘阿姨。

她看见了我手中的票,径直走过来。

“哟,李家的伢子啊,这是给谁买的票?”

“我、我给自己买的……我打算去宜昌玩。”

“宜昌?你爸妈知道吗?”

“知……知道啊,当然知道。”

刘阿姨斜眼瞥着我紧攥在手中的车票,脸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转身走开了。

我如释重负,骑着车赶在入夜前回到了镇上,将票交到真雩姐手中。

真雩姐紧握着车票,眼睛缓缓盈满水光,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

她用力抱紧我——第一次抱住我。

“谢谢你!我明天就出发,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哦,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在她温暖的怀抱中愣了许久,轻声问道:

“真雩姐,你其实不是去看三峡吧?”

我在这一天,对刘阿姨说了谎,所以我突然发现,前一天的真雩姐,其实也一直在撒谎。

真雩姐慢慢松开手,直勾勾地盯着我。

“啊……嗯,我其实是想去看看海。”

“看海?”我吃了一惊,“可是,海离这里可远了,就算到了宜昌,也还要坐好久的火车。”

“没关系。”

真雩姐的脸上露出快意的笑。

“慢慢走,总归能到达的嘛。”

“那——那你还会回来的吧?”我脱口而出,“你一定要回来啊,真雩姐!你要是不回来,我会很寂寞的!”

真雩姐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你快回家吧,爸妈要担心你了。”她轻声说。

“真雩姐——”

她突然取下脖子上那件青鱼玉坠,递到我手上。

“这个,送给你。”

“咦?”

“戴上这个,就可以看见鱼缸里的大鱼哦。”

“啊?!真的假的?”

“等你成年以后,再还给我吧,”她再次露出微笑,“我们约定好了!”

5

第二天,海槐书屋果然店门紧闭。

而街道上似乎出现了某种骚动。

就像山雨欲来时的那种暗流涌动一样,没人说话,但每个人都带着紧张的神色。

我对大人们的异样毫不关心,只是坐在街尾的路边,怅然若失地遥望着通往县城的山路,心中盘算着真雩姐几天后才会回来,担心她会不会不再回来。

大约下午时分,镇子里的那股诡异氛围消失了,再过了半小时——我看到真雩姐的身影慢慢在路的尽头出现,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来。

我心中大喜,连忙跳起身跑过去。

“真雩姐!你没去宜昌吗?你——你怎么了?!”

她的裙子仿佛和谁扭打过一样,被扯得皱巴巴的。原本修细齐整的刘海,此时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她白皙的脸上带着几道触目惊心的血印,一边的鞋带被抽掉,一只手提着的旅行包也被扯断了肩带,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一些碎纸片。

是那张车票。

昨晚洋溢在她脸上的奕奕神采,已经被无神与晦暗所代替。

她看见我,挤出一份黯淡的笑。

“陪我去江边坐坐吧。”

我们走到江边的碎石滩坐下,我惴惴不安地不停转头看她——她到底是怎么了?是和刘阿姨打架了吗?还是我买的票有什么问题,导致她上不了车。

真雩姐抱膝坐在石滩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浩淼的江水。

“大海……肯定比清江还要宽广得多吧?”她轻声问。

“当……当然了,大海是没有尽头的,”我心不在焉地说,“除了水还是水,根本不会有山阻挡。”

真雩姐慢慢站起身。

“你把眼睛闭上,好吗?”

“欸?好、好的。”

我闭上眼睛,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与细微的风声,过了半天,由于始终没听见她说睁眼,忍不住开口:“真雩姐,可以睁眼了吗?”

没有回答。

“真雩姐?”

我睁开眼,发现身旁只剩一堆衣服,真雩姐静静站在浅水中。

“真……真雩姐?”

她一步步走进江水,在我因为看到她的裸背而羞涩的空挡,她已经彻底没入水中。

然后破水而出。

美丽的胴体在浪花中闪耀。

就像传说中的人鱼。

她在水中自由自在地遨游,不一会儿,已经游到离岸边几十米的江心。

“真雩姐!你在干什么呀?快回来啦!很危险的!”

我沿着岸边一边追赶她,一边心急如焚地喊。

她在水中朝我开心地挥手。

“你回去吧,快回去!我就这样过去了,就这样沿着清江——”

我在此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

她想要游到大海去。

清江的水连着长江,而长江的水终将汇入大海。

她想要就这样顺着水流,游到大海去。

我的心中生出无尽的恐惧,我甚至忘了这个荒谬计划的现实可能性,只是一边追赶一边大喊。

“真雩姐,你快回来!我——我不想让你走!你不要去大海了啦!你就留在这里吧!”

清江水哗啦啦地拍打着石滩。

向来只飘荡着浅浅薄雾的江面,突然之间被障壁似的浓雾所笼罩。

我听见真雩姐在浓雾中发出压低的惊呼——她迷失方向了。

我再也顾不上其他,跳进水中,游向那个迷雾中心的小黑点,我抓住呆怔在水面,机械性划水的她,拼命向岸边游去。

初冬的江水浸透了我的身体,从未在这种环境下游过泳的我,很快就失去体力与体温,眼前一黑,沉进了水中。

冷水灌进耳腔与鼻腔,带来短暂的清醒,我看见清澈的清江水水底,亮起无数双鼓胀、苍白,寂静凝视的巨眼。

“水里有怪物。”

我想起父亲低沉的话语。

我的身体被一双手温柔地抱住,缓缓浮了起来——真雩姐抱着我朝岸边游去。

我趴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吐出冷水,筋疲力尽地翻倒在地。真雩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用裙子裹住身体,望着逐渐被风吹散的浓雾。

她的裙摆和长发像鱼缸里的水草一样随风飘荡着。

“真雩姐,你不要去大海了啦!”

我大声喊道。

“我会保护你的,你爸爸,还有那些臭小孩,他们要敢欺负你,我就揍他们!你、你哪也不要去!你就留在这里吧,我想要你留在这里!!”

真雩猛地转头看向我。

她的脸上仿佛失去了表情。

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凄惨地笑了。

她缓缓走过我身边,赤着脚走到碎石滩与马路的分界处,裹紧衣服,抬头凝视眼前的世界。

小小的,景观球一样的世界。

灰暗的小镇与苍莽的群山。

积满低垂层云的,仿佛囚笼一样的穹窿。

“我的玉坠,你有好好保管吗?”她低声问。

“咦?”

“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它啊,等你长大了,还要还给我的。”

“真雩姐,我——”

“回去吧……”

真雩姐用悠长的声音说。

天地间回荡着哀婉的凄风。

“我们回去。”

她说完,慢慢走向哑暗的群山。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海槐书屋的门都紧闭不开。

我在小屋的周围徘徊,一遍又一遍地敲门,呼喊她的名字。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大概做了什么难以挽回的事,可是我觉得,只要店门重新打开,真雩姐依然坐在熟悉的小柜台后面,一切不愉快就会随着她脸上的微笑烟消云散。

我不停喊她的名字,可小屋一片死寂。第五天的时候,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躲在雨蓬下避雨,抬头看向二楼的阳台窗户,一道闪电划破穹窿,片刻的晴空中,我看见真雩爸爸呆站在窗户旁边,他的手中抱着一件鲜红色的衣服。

鲜红的、朱红的、像血一样红的华丽长袍。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

我的大脑仿佛终于被那道闪电劈了开来。

我向后倒退,坐倒在暴雨中,然后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像咸鱼一样终年躺在沙发上的父亲,见到我那副哆哆嗦嗦、惊魂未定的样子,仿佛濒死的鱼终于接触到一点水,从沙发上慢慢坐起。

“怎么了?”

“爸爸,爸爸!真雩姐她,呜呜……真雩姐他搞不好——!!”

父亲的神魂像是被我的眼泪所激活。

他拿起雨衣,提起瘫软在地的我。

“走,我们去看看。”

他拉着我冲进黑暗中的柏油路,雨衣根本没有效果,我们没几秒就被暴雨浇得湿透。父亲气喘吁吁地跑在前面,他身上那些颓丧、萎靡的气息,被大雨神奇地冲刷得一干二净,他宽阔而健壮的脊背随着跑步抖动,就像拼命撅尾的鱼。

他仿佛又活了过来。

我们跑到海槐书屋,他拍了几下门以后,用撬棍撬开卷帘门,冲进黑黢黢的房间,房间里飘荡着浓重的血腥味,父亲握紧撬棍,一边喊着“纪家爸爸,不要做傻事”,一边摸索着走向内屋,我跟在他身后,颤颤巍巍地走到那个大鱼缸旁。

我仿佛在空荡荡的海草与造景石之间,看见一条大鱼。

父亲从卫生间慢慢倒退出来,他的雨靴上沾满浓稠的鲜血。

我抬头看向楼梯口,真雩爸爸正站在楼梯上。

他紧抱着鲜红的嫁衣,正在低声呜咽。

“失败了。”

他泪流满面地说道。

“失败了!还是变成泡沫了!”

“真雩姐……真雩姐——!!”

我冲向卫生间,却被父亲拦腰抱住,他抱着我冲出小屋,冲进磅礴大雨。

我哭嚎着、喊叫着、挣扎着朝那个小屋伸手。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那条大鱼了。

6

真雩姐的父亲很快就被逮捕了,他很干脆地认罪招供,承认是自己在酗酒之后,情绪失控,砍杀了女儿。

落魄作家弑杀亲女的新闻,一度登上本地报纸的头版新闻。

他被警察带出小屋的那天早上,镇上的渔民沉默地围在小屋周围,用鼓胀、苍白的千百颗眼珠,无声地瞪视着他。“千万别和楼上女孩玩”她家涌进警察后,我知父亲话里深意

“姓纪的,你害死我们了!”

姜渔头站在人群中,破口大骂。

“你这个挨千刀的哟!我咒你永世不得好死——!!”

冬去春来,第二年开春的渔获季,整个小镇一条鱼都没有捕到。

父亲在春节过后不久,从熟人那借到一笔钱,还掉欠款,带着我和母亲重新搬出了小镇。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随着全面禁渔令的展开,那个小镇想必已经慢慢消逝在时间中了吧。

虽说家境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但父亲还是资助我上了大学,我对未来要做什么完全没有头绪,因此依着性子,选择了文学类专业。

大二的某一天,古代文学课正好讲到屈原的九歌赏析。我翻看着旧书摊淘来的二手课本,在《河伯》那一页,看到几行用钢笔写下的笔记:

“河伯与洛神的故事,早在九歌成书之前千年,就已在华夏大地流传。黄河是中华文明的母亲河,但它同时也是一条残酷、暴虐,带来无数灾难的凶河。

每逢灾年,古人会用出嫁年纪的少女代替洛神,放在一条凿穿了船底的小舟上,小舟随波泛游,在河中心倾覆,而少女亦葬身水底,用以慰藉河神,以保佑来年风调雨顺、鱼米丰收。

这些愚昧而凄美的风俗随着汉人南迁,如同大河的脉络一般,散播到九州各处。千年荏苒,神州大地的水底,也不知长眠着多少冤魂。”

那一天,我伏案痛哭,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毕业之后,我在几家公司辗转,当了一段时期的上班族,结果最终还是决定辞去工作,成为一名全职作家。

为了取材,我经常在全国各地四处旅游。

可是我——却再也无法体会到旅行的快乐了。

无论在何处,无论在何时,只要眼前出现浩淼的水面,甚至只要耳边响起哗啦浪声,我就会无法抑制地想起她。

我变得害怕荧幕上的大海,抗拒与水相关的事物,畏惧奔流的江河,无论在哪个城市停留,我都会选择远离水体的地方居住,以保证自己不会在一遍遍的煎熬中彻夜失眠。

可是——就像江河会被大海吸引一样,随着时间流逝,我活动的地域无意识地离海越来越近,待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在某个滨海的都市定居了。

我这才明白,自己的时间已经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天。

停留在她缓缓走向江水的那一刻。

为什么我要喊她回来呢?

在那一天,在她即将游向自由的那一刻——为什么我要呼喊着让她回来?

哪怕知道她不可能游到大海,即使知道她肯定会葬身水底——当时我也应该成全她,目送着她远去才对!

我永远、永远也无法忘记真雩姐了。

海浪的拍打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我。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像长江、黄河,会像世界上的每一条河流一样,来到大海面前。

到那时候,我会戴上那枚青鱼玉坠,脱下衣服,以与身俱来的姿态潜入海底。

在无边无垠,阳光都无法照到的大海深处,有一条美丽、优雅、自由自在的大鱼。

我要和她拥抱。

海底的水流会将我们送往一个十分、十分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