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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秘设玄妙司,其间主人,无长剑立身,至卑至贱之躯,却运筹帷幄满腹谋略,翻手间可令王权颠覆,奸佞名臣一念间。

1

议政堂内,天子坐上首,东侧为太子赵冕、中书令吴光从,西侧为右相兼枢密院史郑清之、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祝民生。

直至顾衍之奉命前来拜见,议政堂内依旧气氛肃穆,谁也没吭声,顾衍之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在场诸人,东西二府少有今日这般并座的局面,顾衍之面不改色,从容下拜:“陛下。”

“衍之。”上首传来赵政略显苍老的声音,口吻除却疲惫,并无太多情绪起伏,顾衍之头也没抬,继而便看到上首的天子手中轻轻一挥,一沓书信便散落在顾衍之面前,赵政才又缓缓开口:“你看看。”

“是。”顾衍之依旧低眉顺眼,应声拾起散落在地的书信,阅罢,只面色未变回话道:“是臣的字迹。”

其上皆为谋逆之言,乃是顾衍之多年来与胡三往来信件。

“顾大人,你……”吴光从活像见了鬼了一般,这种事情,怎么能随意应下?

赵政沉吟片刻,一时竟也未曾大动肝火,只又缓缓开了口:“衍之,你再好好看看。”

顾衍之依言,又拆了几封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甚至纸质已有些泛黄的书信:“回陛下,是臣的字迹,但并非臣所书信件。”

直至此刻,赵冕才冷笑了一声,起身:“你既已承认是自己的字迹,不是你所书,是何人所书?”

说罢,赵冕复又朝赵政行礼道:“陛下,玄妙司神通广大,昔日郑必案何以至今毫无进展?儿臣以为,顾大人‘功不可没’。若非顾衍之不愿查下去,何以至今那笔贪墨依旧下落不明?”

“实乃臣失职,望陛下赐罪。”顾衍之依旧恭顺而一派宠辱不惊。

赵冕说此番话时,祝民生依旧一言不语,吴光从仍一副两耳嗡嗡脑袋懵懵的模样,丝毫不在状况内,反倒是素来与顾衍之少有往来的郑清之起身,朝赵政恭敬道:“陛下,方才顾大人提及字是其字,书非其书,倒是让老臣想起一事……唐垂拱年间,武后监国,湖州左史江琛取刺史裴光制书割字,合成文理,诈为反书1。倘若透日影可见补葺端倪,投于水可令字一一散去,终真相大白……”

郑清之的话音刚落,一直低眉顺眼跪在那的顾衍之几不可见的嘴角微微勾起,偏生这一幕,便站在他身侧的赵冕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一惊,只觉得……郑清之此番说这番话,未免太过巧合……

郑清之侧席的祝民生也仿佛早有所料一般,看向赵冕的眼神多了几抹无奈的失望之色。

果不其然,赵政的脸色微沉,但还是微微抬手,令人取水来,将信件投于水中,不多时,果然见字一一散去,如出一辙……

赵冕的面色明显一白,赵政的脸色亦是低沉,殿内静悄悄一片,气氛一时压抑得如同空气也随之稀薄起来。

顾衍之却在这时,微微抬起头来,看向赵冕,依旧神色温润,却字字清晰:“听闻殿下在宫外率领禁军围封顾府大肆搜查,吓得内人玉卿不敢归家,这才寻到了宫里来,眼下还在臣的住处喝着安神汤。臣还未来得及出宫探明此事,如今想来,原来殿下此举,是为了取顾某的书信……”

赵冕的面色骤变,忽觉顾衍之看向他时,那看似温润平静的眸光只犹如毒蛇一般,赵冕怒斥出声:“胡言乱语,这信件,分明是那逆党胡三交予我的!”

老翁吴光从亦是一如往常,想起一出是一出,脱口而出惊呼了一句:“我想起来了!十月十五那日,家中夫人本欲上涌泉寺进香,去得晚了,人潮涌动,入寺进香的人只多不少,夫人只好转道附近的小寺,彼时还说在那见过太子殿下呢,我说夫人定是看错了,我家夫人顽固得很,非说没看错,我俩为此吵闹数日……”

若是旁人说了这话,只觉牛头不对马嘴,可若是吴光从,无论他在什么场合说出什么不着边际的话,看起来都是合情合理。

至于那涌泉寺附近的小寺,可不就是胡三被软禁的地方……

赵冕自知今日是被顾衍之摆了一道,一时怒极,反而冷静了下来,冷笑了一声:“陛下,儿臣是见过胡三,今日也着实是中了他二人的计策。可正因为如此,反倒让儿臣坚信,顾衍之与胡三必有苟且,顾衍之数次密会胡三,居心何在,陛下若不信,大可审问那胡三……”

“不必问了。”赵政的脸色阴沉,赵冕多说一句,赵政看他的目光,便多几分失望,“衍之见胡三,乃是奉了朕之命。没成想,蛇未出洞,倒是将堂堂太子引了出来,拿夏镇余的下落与那胡三交易,合谋诬告内臣!”

“父亲……”赵冕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一股恐惧蔓延心头……他很清楚,赵政多疑,而他若是能拿夏镇余的下落交易,便是多年来欺君不报,赵政向来痛恨,时党一手遮天,太子结党其中……

“哼,不知轻重,不知所谓!”一直脸色阴沉却始终没有太大情绪波动的赵政此番忽然勃然大怒,痛斥出声:“即日起,太子幽居东宫,没有朕的意思,不必上朝了。”

“父亲……”

赵冕还想再说什么,抬头,对上了祝民生的眸光,祝民生朝他摇了摇头,赵冕终还是将所有话咽了回去,满含不甘地低头:“是。”

赵政不再看他,只满面疲惫与不耐:“还不退下!”

赵冕不敢再多言,只面色阴郁,眼神阴鸷地退出殿外,临出殿时,殿前都指挥使奉命看送赵冕折返东宫,做了个请的姿势:“殿下,请吧。”

赵冕冷哼了一声,却也并未多言。

赵冕一走,赵政似乎已是疲惫不堪,只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临经过顾衍之身边时,脚下微顿,意味深长丢下话道:“衍之,你且亲自去探一探夏镇余的下落,此去阆州,务必快人一步。”

顾衍之恭顺应道:“是。”

2

屋内点着宁神香,赵玉卿本意并没有想睡的,却也不知怎的竟也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是蒙蒙亮了,身上微沉,是顾衍之正将一件薄毯子往她身上盖。

赵玉卿愣了愣,又揉了揉眼睛,才看清眼前之人真是顾衍之,一时也有些迷糊,更多的是意外:“你回来了?”

果真如他所言,天亮之前就回来了。

毫发无损,看起来如去时一样。

面色平静,没有太多的疲惫之色,就像只是去了一趟与人闲谈了一番便归来一般。

“回来时见你仍睡着,本想让你再睡会……”顾衍之也有些无奈,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够轻了,也不知是赵玉卿本就警觉,还是这夜担惊受怕本就歇得不踏实,到底还是将她惊动了。

见顾衍之云淡风轻,赵玉卿微坐起身,仍是不能完全放下心来:“没事了?”

顾衍之顺势欲在赵玉卿榻侧坐下,谁知他才稍稍有了动作,只靠近了她那么分毫,赵玉卿便忽然条件反射般往后退去,捂住了嘴,一副吃过亏染上后遗症的样子。

顾衍之愣了愣,赵玉卿也愣了愣,继而莫名地竟是涨红了脸,放下手来罕见地不知所措:“我是,我只是……”

顾衍之知道她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为难她,轻笑了一声,起身,朝仍坐在榻上的赵玉卿伸出手来,温柔道:“夫人,回家吧。”

二人出了宫门,长风与观今早已等候在外,看他们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样,赵玉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昨夜他俩那着急忙慌的样子,怕都是装的。

观今敏锐察觉到赵玉卿看他们的眼神不对,一时只觉得后脊背发凉,挠了挠头干笑道:“呵呵呵,彼时我们是真的被围府,唯恐局势不明会对夫人不利,宫中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观今多此一举地解释了一句,尤其是那一句“宫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赵玉卿的面色顿时显得有些不自然,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顾衍之:“也没有很安全……”

“啊哈?”观今再一次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但看自家大人神色温润,夫人面色稍有些窘迫,观今忽然嘿嘿一笑,挤眉弄眼道:“该不会是,发生了什么……”

眼看着赵玉卿的神色越发窘迫,还是顾衍之将观今刨根问底的心思扼杀在了摇篮里,吩咐了句:“走吧。”

“是。”长风依旧冰块木头一般,不解风情地应声,观今心痒难耐,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在一侧为赵玉卿掀开了车帘子。

车驾靠近顾府,缓缓停下,赵玉卿作势要下车,却见顾衍之并未有要下来的意思,一时也觉得奇怪,回头问了他一句:“你不回去吗?”

顾衍之却只是朝着赵玉卿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今日恐不能陪夫人进去了,官家命我前往阆州,此行若是顺利,月内便可返回,若是稍有偏颇,许是得数月。”

赵玉卿微微皱眉,坐了回来:“与赵冕有关?或是,与时党有关?”

赵玉卿虽不知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赵冕手中有不利顾衍之之物,只一夜的功夫,顾衍之便已脱困,只怕赵冕并未在顾衍之手中讨得好处,阆州之行此前并未提过,想是与昨夜发生的事有关。

顾衍之也不瞒她:“玄妙司的耳目探得夏镇余眼下正藏身阆州,官家命我一探究竟。”

夏镇余……赵玉卿很清楚此人若是现身对时党意味着什么。

“韩家灭门案与夏镇余脱不了干系,事关韩家,我能与你一起去吗?”

顾衍之沉默片刻,却也并未拒绝:“也好,此行凶险,将你独留临安我亦不放心。”

此行顾衍之与观今走水路,长风领玄妙司一批人马走陆路,兵分两路,长风领命,临行前,顾衍之仍嘱咐了一句:“此行只怕不太平,万事小心。”

“是。”长风亦是看了眼观今,叮嘱了一句:“若遇险,发信号,我会令沿途人马随时待命。”

观今嫌长风啰嗦,摆了摆手,催促着拔锚行船:“知道了知道了,有我在大人和夫人身边,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3

船离临安渡头,当夜相安无事,却在一早忽然骚乱起来。

“发生何事?”

赵玉卿寻着混乱之声出来时,顾衍之已在询问事况,此番换观今一脸的窘迫:“想是,想是昨夜一时不察,有水鬼摸船,动了手脚。眼下船舱多处进水,怕是走不远……”

所谓水鬼,常有人秘训一批深谙水性之人,潜水悄无声息摸近往来渡船,动以手脚,最初是水匪水盗惯用的伎俩,后来也有谋士效仿此道,事主而用。

对于这个结果,顾衍之丝毫不意外,早知此行不太平,他们这自然也不会太顺遂,眼下包括顾衍之在内,只怕至少有三拨人在找夏镇余,顾衍之一时也无法断定动手脚的是时密元的人还是废太子的人。

“附近可有能征调的船只?”

“有的有的。”观今自知一时大意闯祸,讪讪笑道:“一早我便已让人泅水前往附近征调用船,前头还来报呢,说是征调了一艘商船,商号为苏,原先是做绸缎生意起的家,后来改做起了药材生意,正要往临水县去,与阆州相邻,我们正往那靠呢。”

说着,前头便已有人掷出绳索,靠近了那艘苏家商船,在两船之间架起了一道木板。

顾衍之计结果不计过程,便也未再多说什么,过了板桥,只回身欲搀赵玉卿:“夫人当心。”

赵玉卿也并未多想,下意识地将手交入顾衍之掌心中,待踏过板桥,稳稳落脚于对方船只,主人家听闻官府征调一事,早已是急急忙忙前来见礼。

其间主人乃是一面貌三十来岁稍显文弱的男子,自称姓田,单名一个润字,是当下这苏字商号的当家人。

与之前后脚出来的,是一五十来岁的妇人与二十来岁的女子,田润抹了抹额头的汗,恭恭敬敬朝众人解释道:“这是内人苏韵音,苏家的长小姐,这是内人的乳母全妈妈。”

说着,那叫苏韵音的女子便与全妈妈一道朝着顾衍之他们见了礼。

说话的功夫,这田润便已又抹了一手的汗,看得观今乐出了声:“我说田老板,今儿已入秋,早晚寒凉得很,我瞧着你夫人都多添了件薄氅衣在身上,你穿得这样单薄,怎还老抹汗。”

那田润被观今说得也是干笑了笑:“近来虚火旺盛,因而格外冒冷汗,各位莫见怪。”

正说着,里头忽然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是一年轻男子掀开挡风的席帘从里头出来:“我说怎么不见人影,原来都在这呢……”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上下的男子,负手而立站在那,比那田润略高些,偏生他往那瘦弱的田润身边一站,反倒被衬得越发英俊挺拔。

也不知为什么,此人一出现,非但田润夫妇的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就连那全妈妈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衍之微微笑了笑:“这位是?”

见顾衍之问了,田润也不得不答,却也只是一脸为难的样子:“这是……”

还是那叫苏韵音的女子见丈夫为难,才接下了话,有些无奈地冲众人笑了笑:“这是内弟苏和。”

“苏家唯一的儿子,田老板的小舅子。”那苏和丝毫不觉在场气氛古怪,反而满满笑意意有所指地接下了这话。

果不其然,他此话一出,那田润便已微微变了脸色,却碍于客人在场,不好发作,只是看也未看那苏和,冷哼了一声。

见丈夫脸色不太好看,苏韵音颇有些怯怯地轻轻拉扯丈夫的衣角,田润回过神来,仍旧彬彬有礼朝顾衍之等人道:“诸位大人也莫要在这吹着风了,快快里面请。”

顾衍之也不推辞,只客套地与主人家寒暄了几句,那苏韵音见同行的只有赵玉卿一个女眷,也怕田润与苏和一众大老爷们不方便照料,便特意慢行了一步,与赵玉卿搭话道:“船上只我与全妈妈两人是女眷,这几日夫人若有什么需求或不便,只管与我和全妈妈说便是。”

赵玉卿点了点头,便也顺着苏韵音的话与之搭话:“这段时日便打扰了,听闻你们是要往临水县去?”

苏韵音温声细语答道:“是呢,我们老家便是临水县的,老家大伯寿辰将近,父亲说要回家探亲,常说自己年纪大了,去一次便少一次。我们也不放心他老人家一人舟车劳顿,田润刚好进了一批药材,打算回老家开分号,便借此机会一道回临水了。”

这点早在登船前,观今便已将这户人家的底给摸清了,苏家本是做绸缎发家,只是后来生意却不景气了,那田润本是入赘苏家,倒也不知是田润运气好还是苏家运气好,这田润在药材生意方面颇有天赋,苏家也因此将重心转在了药材生意上,近年来商号可算是越做越大,用苏韵音的话说,这一块,便是他们苏家任何人都插不上手,顶不上田润一个。

苏韵音身侧的全妈妈见二人慢慢聊着,便也笑着催促了一句:“小姐,这位夫人,想是也饿了吧,船上备了些吃食,诸位快快进来吃些东西暖暖身子吧。”

赵玉卿点了点头,便也与苏韵音加快了些许步伐,这艘商船很大,底层堆放的是货箱,二层不大不小五六个屋子,只有中间是个小厅,出了屋活动与小坐进食,基本都在这。

临进小厅时,东侧忽然传来“嗡”的一声闷响,像是破风的声音,众人脚下一顿,再想仔细听清楚时,这怪声便没了,一时倒也未曾将其放在心上,田润客客气气地让全妈妈将热好的吃食端上来,请客人用膳。

在船上的日子并不好过,赵玉卿虽然不至于吐出苦水,但倒也着实没什么胃口,那苏韵音心细,见状便也不再劝她用食,只将自己做了一半的绣活取出,冲赵玉卿笑道:“船上的日子着实无趣,若不找些事打发时间,更是难熬。夫人要不要也同我这般,做些小活?”

说着,苏韵音又朝着正在和田润他们谈话的顾衍之看了眼,朝赵玉卿凑近了脑袋,小声道:“我瞧着那位大人身上也不曾挂个香囊饰品,不若夫人趁此给夫君做一个,想来他会开心的,也好打发打发时间。”

赵玉卿看了眼那苏韵音的绣活,做的像是孩子的东西,绣的是一对鸭子,胖乎乎的,很是可爱,可被苏韵音这么一说,赵玉卿反而有些结巴起来,把那一筐绣活推了回去:“我,我不会这些的……”

苏韵音并未看出赵玉卿的不自在,只当她是自谦,将那底子与撑子都替她打好了,递予赵玉卿:“夫人不必自谦,只随意绣个夏莲秋穗的,想是您夫君也会当作宝贝一般爱不释手。”

赵玉卿推脱不下,只好肃着一张小脸一脸认真地学着苏韵音的样子动起手来,这一动手,苏韵音才知赵玉卿方才着实不是谦词,她的绣活着实是一般,甚至称不上一般……她仿着苏韵音绣了只鸭子,这鸭子却着实是怪状得很……

赵玉卿也很无奈,遇着再难的案子,她都不似眼下这般苦大仇深,苏韵音也不笑话她,刚想再睁眼说瞎话鼓励上两句呢,一旁的全妈妈在苏韵音身边提醒了句:“小姐,这也近晌午了,老爷早食也未出来用呢,午食若再不用,身子怕受不了。”

“竟是近晌午了吗……”苏韵音说着,便也放下手里的活,和赵玉卿打了个招呼便要去请苏老爷。

赵玉卿也未在意,依旧和她那只鸭子大眼瞪小眼。

“爹!”

正当此时,东侧屋内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是苏韵音的声音。

众人闻声,皆是面色微变,纷纷起身寻声找去,临到那间大开的东侧屋时,赵玉卿的脚下顿了顿。

“夫人,发生何事?”

男眷那边后一步赶来,顾衍之亦往赵玉卿身侧一站,不等赵玉卿回答,抬眸便已看清了屋里的景象……屋内正倒着一人,门外众人看不大清那人的情况,只苏韵音背对着他们抱着那人,肩膀颤抖着,回头见了他们,才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一脸的无助:“爹,爹他……”

4

赵玉卿这才回过神来,急忙上前以手探颈,查看了苏老爷的情况,身体已经有些发僵了,人在死亡后通常一个时辰开始发僵,四个时辰之后便可全身僵硬,以苏老爷的情况估算,只怕已经咽气两个时辰有余,应是在他们登船前后出的事。

“苏小姐,请先退出屋外。”赵玉卿无奈出声,外头的全妈妈才醒过神,知道现在官府的人在场,苏老爷又出事了,任何人是不得轻易靠近现场的,便与田润一道将几次欲晕过去的苏韵音给搀了出来。

赵玉卿又让观今清算了船上的人员,除却并不靠近主人家起居区域的几名船工,能近身此地的便只剩下田润夫妇、全妈妈、苏和,以及他们这些后来登船者,也就是说直到赵玉卿和顾衍之他们登船开始,所有人便都在一起,彼时便并未见到这位苏老爷。

眼下这位苏老爷死在了自己的卧房内,就倒在桌案前的椅子旁,致死原因便是那支直挺挺插在苏老爷眉心的羽箭,除此之外,屋内乱糟糟的,像是被人翻找过。

大致查探过屋内的情况,赵玉卿方才抬头问被拦在门口的田润,以及正靠在田润身上才勉强站稳的苏韵音:“今日登船后,怎就未曾见过苏老爷?”

“岳父他一早便说不太舒服……”田润答话。

苏韵音无力地点了点头,证实田润的话不假:“父亲的确一早便说身子不爽利,我和全妈妈去敲过父亲的门,想送些早食进去,父亲却只是隔着门让我们不必送了,因而我和全妈妈便也并未进去。”

“是啊,再后来,诸位大人便来了,我们想着老爷身子既不爽利,前往与诸位大人见礼时便并未通知老爷。”全妈妈边说边抹眼泪,“好端端的,老爷怎么就……”

“别哭了,眼下找出杀害父亲的凶手才对!”那苏和听到全妈妈哭便心烦意乱。

见赵玉卿问过了话便也不说话了,顾衍之颇为了解赵玉卿,便也问了句:“玉卿,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我记得,我们前往大厅中途,东侧方向似听到了一声怪声,只是当时也并未多想,如今想来……”赵玉卿说着,话音一顿。

众人被她这么说,俱是面色微变,苏老爷是箭入眉心而死的,如今想来,彼时那声音,颇像弦震箭出破风的声音……当时,所有人几乎都听到了的。

“会不会是有刺客?”苏和皱着眉头,“我听说经常有江盗水盗劫持商船谋财害命。”

“不太可能。”赵玉卿肃着脸起身,“若是刺客从外射箭杀人,窗户必有破损,但这间屋子并未见到此类破损。”

因而……苏老爷只可能是在这个屋子里被箭杀的。

“箭……”说到令苏老爷致命的这一箭,苏韵音面色变了一变,“杀死父亲的这支箭,我好似在哪见过……对了,我想起来了,这是父亲收藏的箭。”

此话一出,赵玉卿果真也注意到屋内角落的位置,置物架上正竖立着固定着一支胡式弯弓,上有些异域文字雕纹,但周遭只见立弓,未见箭矢,如今苏韵音说起来,赵玉卿才发觉,苏老爷眉心那支箭的质地与弓身颇为相似。

“岳父年轻时曾从戎,这弓箭是岳父的战利品,因此珍藏至今,曾有人说战场上的东西凶煞无比,弄不好会伤及自身,我也曾劝过岳父,但此次回临水老家,岳父还是要将其带上……”田润看着那立弓颇有些出神,一时竟有些哽咽,“岳父最终还是死在了这支从战场带回的箭下,造化弄人……”

“姐夫还是休要危言耸听,我看这世上根本没鬼,父亲死得蹊跷得很!”苏和不屑地斥责出声。

这一家子之间的关系各个透着古怪,颇有些剑拔弩张,赵玉卿打一上船就知道了,轻叹了口气,接过话反问他们:“今日你们谁曾见过苏老爷?”

苏韵音和全妈妈摇了摇头,如她们方才所说,她们倒是一早和苏老爷隔着门说过话,却并未进去过,直至苏韵音在全妈妈的提醒下,来请苏老爷用午饭才发觉苏老爷已经出事了。

那苏和亦是摇头:“我今日没见过父亲,倒是经过父亲房门时,见到姐夫从里头出来,看起来慌慌张张的,没一会儿就听说我们的船被征调了,我就去外头见你们了。”

顾衍之闻言,微微一笑,看向那田润:“看来今晨,田老板和苏老爷的确见过?”

“是,我今晨是和岳父见过……”田润的额间竟又再次莫名地冒出些许冷汗来,“岳父找我说了些临水开分号的事,后来便说累了要歇下,出来时……”

田润看了眼苏和:“出来时的确撞见了苏和,没一会儿便听说征调用船一事,便与内人一道前往与大人见礼。”

后面的事,倒是和苏和说的一样。

“田老板,你怎么又冒汗了?”观今哪壶不开提哪壶。

田润一听,不由得下意识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我,我近来体虚,常冒虚汗的……”

“嗤。”身侧传来苏和的一声嗤笑,但他却也并未再多说什么。

“夫人?”顾衍之看赵玉卿也不说话,便轻声提醒了一句。

赵玉卿回过神来,方才道:“我一时也没有什么思绪,不如先让他们各自回房,在我想出眉目前,大家还是不要踏出自己的屋子的好。”

赵玉卿开口了,顾衍之默许,苏家众人自然不敢多说一个字,便也按照赵玉卿的吩咐各自回屋,赵玉卿这才压低了声音叮嘱了观今一句:“盯紧他们,但只管盯着,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插手。”

观今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

直到他们都走了,屋内只剩下赵玉卿和顾衍之,顾衍之方才道出赵玉卿方才此举的含义:“可是觉得这苏家在场之人都有嫌疑?”

赵玉卿点了点头:“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彼时我们都听到的那声声响是怎么回事。如果苏老爷是在那时出事的,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反而大家都有嫌疑。”

不在场就能犯案的事,他们也不是没见过。

5

看样子赵玉卿是要进一步细细查看现场,顾衍之也不催促,只这么静静陪着她。

再次勘查现场,和赵玉卿的初查结果并无太大差异,苏老爷眉心中箭倒在桌案前的椅子旁,屋内被翻找过,就连桌案上的书都倒了一地,唯一一处先前赵玉卿没有发觉的是……

桌角阴影的位置翻倒了一个茶杯,地上有少许水渍,茶杯是侧倒在那的,因而赵玉卿用手将其捞起时,里头深度的位置还残留了少量的茶水,赵玉卿凑近嗅了嗅,并没有嗅出什么特别的味道,便作势要亲自试一口……

“玉卿……”

顾衍之发觉时欲制止已来不及了,好在赵玉卿只是用指尖微微沾了些许试了试,身子并无太大的反应,只是在起身时,略微感觉有些头重脚轻……如她所猜测,并非什么毒物,但若一口饮下,却可令人昏昏沉沉。

“可还好?”顾衍之忙扶着赵玉卿坐下。

好在赵玉卿方才只是克制地一试,因而就这么坐着缓了片刻,方才那头重脚轻的感觉便也慢慢地跟着缓和了不少,赵玉卿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刚才有些晕,坐了一会儿,好多了。”

正在此时,原先被赵玉卿安排着盯梢的观今却是略有些急促地往回跑,见了他二人,先是愣了愣,一时竟也忘了要说的事,还是顾衍之抬眸见了他,问了句:“发生何事?”

观今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这正事,忙回禀道:“出事了,那苏和,出事了……”

赵玉卿闻言,顾不得再休息,与顾衍之交换了个眼神,二人立马往苏和的屋子赶去,赶到时,门却是关的,但里头并未落锁,推门而入,屋内也只有苏和一人,人却是倒在地上的,两只手死死地捂着腹部一侧,面色苍白而又痛苦,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溢出。

“观今,快救人!”

赵玉卿此刻的脸色不太好看,观今这才想起要救人,忙上前查探苏和的情况。

赵玉卿也知道自己并不通医术,好在观今在这里,尚且还能将人交给观今处置,因而也并不急着都留在此,反而从里头出来,站在门口,脸色冷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方才赵玉卿那句“快救人”太过严厉急切,本是奉命待在自己屋内的全妈妈还是忍不住开了门跑了出来,一见了苏和里头的情况,一时也变了脸色,颇有些不知所措:“这……怎么会这样……”

事实上,全妈妈如今的反应反倒是情理之中,并未出现在这里的田润夫妇反而让赵玉卿觉得意外,也顾不上回答全妈妈的问题,赵玉卿即刻往田润夫妇的屋子的方向去,也顾不上许多,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屋内只剩下苏韵音一人在榻上睡得极死,无论赵玉卿怎么叫唤也不见醒来。

“得罪了。”赵玉卿没辙,只好回头取了水壶中的凉水,尽数泼在了苏韵音脸上。

苏韵音这才被呛得悠悠转醒,只是醒来时,仍和赵玉卿先前的反应一样,有些头重脚轻,不明所以。

“田润呢?”赵玉卿问得有些焦急。

被赵玉卿这么一问,苏韵音才发觉田润并不再屋内,一时也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隐约记得,听了顾夫人的话,我们便都各自回屋,官人见我伤心,便安慰我,倒了杯水予我喝,再然后……”

再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和赵玉卿的猜想一样,苏韵音屋内正放着一杯喝过的茶杯,仔细看,底部隐隐约约还残留着些没化尽的白色粉末,只怕和先前赵玉卿在苏老爷屋里试的那东西如出一辙。

官人呢?”苏韵音这才想起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来,急切追问:“田润哪去了?”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赵玉卿没正面回答苏韵音的问题,只看了眼苏韵音,“苏小姐同我一道去看看苏和吧,想来到时便会知道田润去了何处了。”

苏韵音不明所以,但还是随着赵玉卿去了,这一去,才知道苏和险些被刺杀一事,但好在观今发现得及时,此番已经替苏和包扎了伤口,苏和衣衫半敞地坐在那,脸色还是有些发白,但看着意识是清醒的。

观今边收拾东西边安慰大家:“放心吧,刺偏了,死不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韵音已是红了眼眶,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她这么一问,那苏和这才低喘着气,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姐姐,冷笑了一声:“姐姐还问这是怎么回事?还不是我那位好姐夫,你的好官人干的好事?顾大人令我们各自回屋,姐夫不在自己屋中待着,却进了我屋中,与我起了争执……”

“争执,争执什么?”苏韵音问出口的话竟是有些没有底气,好似早已猜出田润会来此与苏和争执的原因一般。

“他一进来就问我当时在父亲屋外究竟听到什么,我哪知道他在里面和父亲在说什么,我只听到父亲和姐夫好似正在争吵,但具体吵什么,我并未听清。但姐夫这么一问,我只觉得他举止反常,心中有鬼,便胡说了一句,说我知道是他杀了父亲……”

谁知道,就是这一句胡说,为自己惹来了祸事!

田润一听,当即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直说自己并不是有意的,苏和这才意识到,自己眼前那懦弱的姐夫……竟真的是杀人犯。

“我当时,是有些怕了……”说着,苏和像是觉得丢面儿,别过了脸,“我想跑,想出去喊人,谁知田润忽然就抄起桌上的水果刀朝我刺来……”

而后,田润醒过神来,自知事败而逃,苏和便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再然后,观今他们便来了。

顾衍之淡淡扫了眼观今,观今会意,当即证实道:“的确如此,夫人令众人各自回屋,彼时苏小姐、全妈妈与苏公子都依言并未出屋半步,田老板却从他与苏小姐的屋中出来了,看着神色颇有些焦虑,神不在焉的,然后便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也并未发现我在盯梢,迅速进了苏公子的屋子,然后反身便将门关上了。”

观今也不敢靠太近打草惊蛇,加之赵玉卿特意叮嘱过只命他盯梢,不让他轻易插手,因而观今也只能不远不近盯着,初时二人在里头的确小声说些什么,观今听得并不太真切,然后便听到苏和声量微抬地骂了一句:“我知道是你杀了父亲!”

继而那田润亦是有些情绪失控,只重复着:“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

“再之后,就又没声了,我只看到田润出来,等了一会儿,屋里却不见有任何动静,一时也觉得古怪,这才……”观今小心翼翼地答话,“这才一时也顾不上夫人的叮嘱,推门而入时,便发现苏公子重伤倒地了,我便连忙禀报大人与夫人……”

至于田润彼时去了哪,观今一时也的确没顾上,眼下遍寻船上不见人影,怕是早已趁乱遁水而逃了……

顾衍之默了默,也并未责备观今,只嘱咐道:“应该逃不远,传信予沿岸官府,派人粘榜捉拿。”

观今不敢疏忽,连忙领命:“我这就去。”

6

事已至此,想是已水落石出,观今听到那田润亲口承认罪行,如今也已畏罪潜逃,但回头再看赵玉卿时,却发觉赵玉卿打方才苏和开口说话始,便一直并未再表态,眼下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苏和的伤处出神。

“玉卿?”

顾衍之又多唤了几声,赵玉卿这才回过神来,表示刚才的话自己已经听到了:“我只是在想……苏老爷和苏小姐屋内都发现了那能令人不省人事的迷药,我记得苏小姐曾说过,苏家的药材生意皆由田润打理,田润精通药理,船舱下层的货箱中有不少待运临水的药材,也只有田润最清楚药材的种类存放,因而在船上这几日,若是要配置这样的药物,应该不难。”

但令赵玉卿尚未想通的是,田润与苏老爷今晨究竟为了何事争执?田润的杀机又是什么?还有那声异响,仍未有答案……

说着,赵玉卿也不知忽然想到什么,毫无预兆地撇下众人匆匆往外跑,是又返回苏老爷出事的那屋子去了。

果不其然……赵玉卿在那立弓的弦位发现了弦中央有明显摩擦过的痕迹,颜色都略微比其他弦段发白些,再看立弓周遭最近的那根船屋结构柱,上头与弦位齐平的高度,果真可见几道极细的磨损勒痕。

这里应当是还有一根类似鱼线此类细线的证物残留才对,但赵玉卿遍寻过这间屋子,并未找到那细线,但这也并不难解释,当时众人发现苏老爷出事后,第一个进屋的是苏小姐,然后便是赵玉卿,继而是进屋将苏小姐搀扶出去的全妈妈和田润。

田润若是趁那时将掉落在某一个角落的细线带走也不是没可能,但线能带走,这些残留的痕迹却难消除。

彼时那声大家都听到异响是怎么来的,赵玉卿已是有眉目了。

顾衍之赶来时,便见赵玉卿正小心翼翼地将苏老爷眉心的那只箭拔了出来,然后将带血的箭放回了立弓上做比对,比对后的结果,箭端指向的高度与方位,恰是直指向那桌案前的椅子。

听到后方众人姗姗赶来的脚步声,赵玉卿才维持着那个手持带血箭做比对的姿势,回头看向他们:“我知道田润在这里动了什么手脚了。”

先是用茶水中的药物令苏老爷神志不清,而后将其扶至椅子上坐着,这立弓是固定在摆架上的,弦中央却被一根诸如鱼线此类细线绕过,往后拉弦开弓,线的另一端则是缠绕在柱子上,形成这持续的绷扯。

彼时箭在弦上,箭端一端落在弯弓弓身凹槽内,一端十字羽卡在被拉开的弦上,船上不比陆地,摇晃中鱼线会与弓弦产生摩擦,鱼线纤细,自然不比弓弦结实,但极小的接触面不断对峙摩擦,在持续一段时间的绷紧后,鱼线便会因此崩断,弦收,箭出。

这就是他们先前所听到的那一声破风声。

“这也是唯一能解释现场的这些痕迹是如何留下的。至于田润欲置苏老爷于死地的动机……”赵玉卿的话锋一转,抬眸,眸光颇有些透彻凌厉地落在苏韵音身上,“方才我在屋中找到一封告发密信,信上的内容,说你们苏家的女婿田润,原名田符润,乃是在册通缉的逃兵,后诈死销户,化名田润,入赘你苏家。”

按大宁律,逃兵当论死罪。

苏老爷年轻时曾从戎,在杀场抛头颅洒热血过,自然痛恨鄙夷田润这等做派,因而,翁婿二人才会产生争执……

“苏小姐,田润布下此机关,绝非一时能成,必经深思熟虑。你与田润夫妻二人朝夕相处,难道就不曾看出田润丝毫反常?”赵玉卿目光灼灼,似要将苏韵音洞穿,“还是,你在隐瞒什么?”

从苏小姐发现田润刺杀苏和一事时的反应看,可不像是对其中内情一无所知的样子。

被赵玉卿这么一问,苏韵音方才颤了颤,低头垂泪:“田润近来的确心绪不宁,还曾问过我……若他与父亲只能留一人,问我选谁。我只当他说的醉话,并未留心,后来……父亲便常与田润争执,大多时候,只是父亲怒斥田润不配留在苏家,要让田润滚,苏家家业,从此与田润分文无关,田润只是一言不发,默默承受着……”

想来,正是因此令田润起了杀心,这苏家是在他手上起死回生的,是他一手成就的,自然不甘如此狼狈逃离苏家,但苏老爷手中有其把柄,田润不得不布下机关,将其灭口,如不出意外的话,苏老爷被箭杀时,田润亦会如今日这般和众人在一起,以此洗脱自己的嫌疑。

万贯家产的船老板惨死,现场的沾血箭头,将嫌疑锁定他女婿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恰在此时,苏和捂着腹部勉力撑着身子前来,说这话时,仍脸色苍白,喘着气。

“果然是他田润干的好事!田润杀了父亲,屋里这样凌乱,定是他在屋中翻找,欲将这告发信找到销毁,可惜当时我恰好路过,田润并未找到想找的东西,却也不敢再逗留,慌张出来时,恰恰好与我撞上。而后入我屋,试探我的口风,我虽没听清他和父亲在屋内争吵过什么,却一口胡言,恰好戳中了他的心思,因而田润情急之下才想杀我灭口,事败遁逃……”

如此推论,也算合情合理,赵玉卿却是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我方才所言,只不过说明田润的确布下了这机关,起了这杀机。”

田润在苏和屋中情绪失控,承认是自己杀了苏老爷,至少说明,田润的确做了什么,并且认定苏老爷是死在他手中的。

赵玉卿的话音一顿:“但那只是田润以为。我并未说过,苏老爷就是死在田润的机关下的。”

7

赵玉卿的这番反应,也在顾衍之的意料之中,顾衍之的嘴角微微弯起,似早知赵玉卿在这等着苏和一般。

果不其然,赵玉卿此话一出,在场无不哗然,那苏和更是变了脸色:“你,你说什么?!”

赵玉卿这才不紧不慢再次开口:“不觉得奇怪吗?方才我试图还原田润所布机关时曾说过,彼时那机关若成立,箭端对准的方向与高度,高老爷非得坐在椅子上才能使其中箭毙命。但眼下……高老爷死时是倒在地上的,一侧的椅子却好好立在那,并未翻倒。”

且不说田润的机关是否能如此准确无误瞄准苏老爷的眉心,此机关是否有可行性,就算它真的能杀人,正常情况下,箭入眉心,人受到那强劲的冲击力,只会连带着身下的椅子一道顺着受力方向往后翻倒,怎么会人倒了,椅子还好好的呢?

“这,这能说明什么……”苏和的面色难看,看赵玉卿如同看怪物一般。

“夫人方才所言,是机关具备杀人可能性的前提。”顾衍之微微一笑,接过话道:“然则这样的机关要想将人毙命,一则弦满箭出才会有足够的威力,二则须得保证瞄准的方向不偏不倚,但以线控弦,加之船体摇晃,此为天方夜谭,只需轻微的变化,便会失了准头。再者,此为胡弓,若是亲自试了,想来便会知道,要想用鱼线拉弦开工,拉开的弧度极其有限。”

赵玉卿看向顾衍之,点了点头,这才朝着那立弓与桌案中间的位置靠近,蹲下,伸手抚摸脚下的木地板:“正是因为如此,那机关能做出的射程十分有限,怕是更不必谈威力了,只怕中途就要坠落。”

因而眼下赵玉卿所抚摸的地方,才会有个明显被尖锐物划伤的痕迹,赵玉卿凑近自己手中所执的那支箭,这痕迹,恰与箭头的形态相吻合。

“但苏老爷收藏的弓箭,只有这一只箭吗?”赵玉卿抬头问这话时,眸光没有错过苏韵音与苏和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那话,问的虽是疑问句,语气却分明肯定得很。

赵玉卿也不等他们回答便已起身:“当然,最让我生疑的并不是这些,而是……”

说着,赵玉卿便已猝不及防地上前一步,不知为何,对上她的目光,苏和竟是莫名地生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仅下一瞬,赵玉卿便已忽然扣住了他的一只手,阻止了苏和往后退。

“啊!放,放开我……”只这么一瞬的牵扯,苏和的腹部刀伤便已复又渗出血来,他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呼痛出声。

赵玉卿果然依言放手:“我没记错的话,从田润到你屋中,到你二人发生争执,田润认罪,而后刺伤了你遁逃,再到我们发现了你,全程,你并未发出丝毫惨叫。”

赵玉卿说这话时,观今恰好归来,赵玉卿一本正经不紧不慢朝他扫去目光,与他再次确定:“是吗?”

观今愣了愣,仔细回想,一时也觉得蹊跷:“还真是……”

就刚才,赵玉卿只那么牵扯了苏和一下,苏和便已呼痛出声,然则彼时苏和腹部这一刀,并不会让其一刀毙命,何以没有发出惨叫?若说他是重伤到连叫也叫不出了,眼下这状态,恢复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观今回过味来,怪不得先前夫人总盯着苏和这伤看,也不说话……

赵玉卿这才面色稍缓,是已尘埃落定的缓和,冲那苏和道:“只怕,这伤是田润匆忙从你屋中离开后,你才自伤伪造田润欲将你灭口。自然,你自伤时须确保田润已经走远,因而不敢在他面前露馅,但田润既已离开你屋,你若再叫出声反而时机对不上,只好硬生生忍着。你欲伪造田润欲杀你灭口的假象,好将自己撇清干净,偏偏是此举,令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你的意思是我杀了父亲,诬陷田润?”

赵玉卿竟反倒顺着苏和的话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的。田润的确起了杀心,也做了机关,也的确四下翻找欲找到那把柄,偏生慌乱中听到你的动静,也顾不上寻找那告发信便匆匆出来。而后苏老爷也的确中箭而死,田润也认为苏老爷是死于自己的机关下。至于你……在田润离开后,你是不是真的不曾进过这间屋子,并没有人知道。

“彼时你非但听清了他们争吵的内容,也知道田润在里头都做了什么,在田润离开后,你进了这屋,发现了这机关,但你并未打算动那机关。恰在此时,苏老爷醒了,你恐他今日不死,于是用另一只箭试图杀了他,苏老爷挣扎欲逃,方才离开了那椅子,只是毕竟药效未退不敌你,你趁其势弱,用箭矢,刺入他的眉心,杀了他!”

“你,你血口喷人!”苏和怒极,粗喘着气。

“血口喷人?”赵玉卿的视线落在苏和的右手,苏和也不知是不是心虚,竟是一愣,下意识地将手背于身后。

观今见状,当即上前一步,扣住苏和的手,果不其然,其手腕处,可见明显清晰的指印,淤印未退。

“我记得在船上田润领着家眷来见我们时,你小子是最后一个到的!说,那段时间,你做什么了?”观今的气势立即上涨,“你一见我们就是背着手的,还说不是有猫腻?!苏老爷年轻从戎,临死前虽不敌你,但死前若是狠狠抓住了你这只行凶的手,必然会在你手上留下印子,只需要比对比对苏老爷的手,不难辨真假!”

苏和挣脱不得,当即大斥出声:“我,我是苏家唯一的儿子,我有什么理由杀父!”

“我记得……”直到这会儿,顾衍之方才不紧不慢,缓缓弯起嘴角笑了,“田润最初介绍你时,似乎,陷入了为难的境地……”

顾衍之这话意味深长,苏和闻言果然面色大变,满脸冷汗:“你,你什么意思……”

“你说你是苏家的儿子,却是此行死乞白赖才登船的,你要见老爷,老爷却根本见也不见你,什么身体不适,根本就是不愿见你才闭门不出,姑爷这才不知该怎么介绍你的身份。”

“全妈妈……”

苏韵音试图拉扯全妈妈,全妈妈却是按下了苏韵音的手,只抬手抹泪:“老爷之所以不待见你,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根本不是老爷的亲子,当年你母亲,府上的妾室,与人通奸才被赶了出去,老爷要面子才谎称那妾室病死……”

“胡言乱语!”苏和仍不死心。

全妈妈却不惧他:“你当然有害死老爷的理由,这家业本就是姑爷一手光大的,你想据为己有,老爷一死,姑爷背下所有罪责,你便能瞒天过海成为苏家的儿子了!”

8

赵玉卿闻言,叹了口气,看向苏韵音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无奈:“我原还在想,这屋内应该还有一只箭的,可为何却不见了那一只,只留下了这杀了苏老爷的箭。如今想来,唯一有机会藏箭的,唯有第一个入内发现苏老爷出事的苏小姐你。毕竟,乳母都知道的事,你不可能不知道,但亲口认下这个弟弟,处处为其隐瞒的,却是苏小姐你。我想不明白,苏小姐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我……”苏韵音果然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见苏韵音仍然不肯开口,全妈妈颇有些又气恼又心疼,仍苦口婆心劝道:“小姐,你别犯傻了,快醒醒吧!引狼入室,你已害死了老爷,那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苏韵音终于身形一颤,无力地跌跪下来,面色苍白,掩面哭道:“我,我不知道苏和是……是那个人的儿子。当年父亲为我择定一穷二白的田润,父亲说他看人的眼光从不会错,田润定会振兴我苏家,我亦只好听从父命,打小,我便从未忤逆过父亲。可直到遇到苏和……”

田润相貌平庸,苏和着实是一表人才,加之有心讨她欢心……

“我一时鬼迷了心窍,腹中的孩儿,亦是他的……父亲,父亲知道了此事,怒不可遏,斥责我,说苏家是在田润手上东山再起的,等他老人家故去,家业也必是要予田润继承的,还威胁,若是执迷不悟,便不再认我……”

再后来,苏和找上了门,声称是父亲的儿子,父亲自然不肯认他,苏韵音岂能不知苏和打着什么算盘,可彼时她已有了苏和的孩子,若是让田润知道真相,无论是她还是苏和,都会一无所有,她没有办法……

因而,她匿名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发田润曾是逃兵诈死……且日日在田润身边吹耳边风,令田润以为,父亲要过河拆桥,弃了田润这枚棋子。

“我,我只是想让父亲和田润二人反目,令父亲改变心意……我没想到,没想到田润真的对父亲起了杀心……”

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苏和得知田润布下的机关,非但未救父亲,反而一不做二不休,害死了父亲,将此事嫁祸田润,如此一箭双雕……

父亲一死,家业,自然该由儿女继承,待苏韵音知道这一切时,早已是骑虎难下了。

“父亲已死,我也没办法,我得为了我腹中的孩儿着想,我只能,只能这样……进屋后,我便将田润所布机关垂落的那支箭藏了。田润见到父亲被箭杀,也果真以为是他杀的……”

后来赵玉卿令众人回屋,回屋后,苏韵音便对田润说起苏和恐怕已经知道此事了,让田润去求他,只要他们姐弟二人与田润口供一致,便能让人以为那机关是父亲自己布下的,大可说父亲早有死志,没有人会知道真相如何的。

“田润走后,我便用田润落下的药药晕自己,只是用得不多,不敢让自己睡死了过去。”苏韵音抹泪,看向苏和,“按照约定,苏和会假意告知田润,他当逃兵一事已经让诸位大人知道了,劝说田润遁逃,先避一避风头。待田润一走,苏和便伪装遭田润刺杀,如此一来,便坐实了田润畏罪潜逃。我,我万分后悔,是我鬼迷心窍,害死了父亲……”

直到此刻,那苏和方才双腿一软,跪在了当场,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9

七日后船便已近阆州界,天色幽暗,远远地便已瞧见阆州江渡岸亮了几许火把,观今一乐,想是长风已先一步抵达阆州,在此接应,因而命船夫即刻靠岸。

但令观今没有想到的是,船未靠岸,那跳跃的火光忽然变了向,光点密密麻麻朝着他们的船只而来,观今闻到了那焦油味,当即面色大变,警戒道:“小心伏击!速速护送大人与夫人登岸!”

观今所带人马皆化作随行船夫,闻声陷入警戒,纷纷跳入江中,水中传来双方人马交手的声音,是玄妙司的人与那摸来的水鬼动起了手,未让那些企图带着油桶靠近船只的水鬼接近分毫。

赵玉卿是夜间被这动静惊醒的,船身震荡异常,呼吸间焦油味越发浓烈,这突如其来的危机感令赵玉卿瞬间清醒,迅速抓上一件外衫便匆匆往外而去,才刚出屋门,便见外头浓烟滚滚,四周灼烫,观今匆匆跟在顾衍之身侧正在低声交代眼下的情况,后又请示了什么,却见顾衍之只是摇了摇头,抬头见了赵玉卿,顾衍之一扫方才面色的冷沉凝重,微微一缓,面色温和了不少:“玉卿。”

“发生什么事了?”赵玉卿也不傻,不远处水声和交手声越发激烈了。

“我正要找你。”顾衍之并未回答赵玉卿的问题,见赵玉卿衣着单薄,只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边往赵玉卿身上系,边回头嘱咐跟在观今身后一道来的玄妙司逻卒,“护送夫人乘小船绕道登岸。”

“那你呢?”

“待你登岸,我便会弃船另乘一舟与你会和。”顾衍之闻言,嘴角微抬,神色温柔而又云淡风轻:“难得船上摸来几个能干的,总得会会才好。”

唯有在说最后一句话时,顾衍之的眼底才微微浮现些许犀利。

赵玉卿也是个果决干脆的人,自知自己留下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顾衍之这般在官场摸爬滚打未曾吃过什么亏,颇有些“老谋深算”的,自然是不会将眼下的局面放在眼里,便也不再推脱,随着顾衍之安排的人登上了已悄然停靠在下方的一艘小船。

小船离顾衍之所在的那艘大船越来越远,那些人似乎是冲着顾衍之去的,因而在确认顾衍之还在船上后,对赵玉卿这边反而不太感兴趣,前头顾衍之给她留下的人趁夜撑舟而行,正试图绕至东侧安全地带上岸,但就在此时,赵玉卿的视线不经意地一瞥,却好似见到了前方岸上一道墨黑的身影,正静静立于岸后的密林下,其人身量颀长,面覆青面獠牙面具,隔得那么远,赵玉卿仿佛都能看清那青面獠牙面具下的,是一双幽深莫测的眼睛,正幽幽地紧盯着远方那陷入水深火热的大船。

是那个人,今日的伏击,果然与他有关。

“登岸,即刻登岸。”

那逻卒不敢轻易变更东绕的路线,但赵玉卿的口吻如此笃定不容置疑,还是让对方有片刻的迟疑:“可是……”

“靠岸。”赵玉卿又重复了一遍。

“是。”那逻卒不敢违背赵玉卿的意思,只好变道,打算取直线登岸。

小船趁夜靠岸,似未惊动对方,赵玉卿跳下小船,但很快,那本位于高处覆青面獠牙面具的男子若有察觉地蓦然垂眸,赵玉卿抬头,便与对方有一瞬地对上视线,对方并未有丝毫波动,只收回了视线,转身作势要走,并不打算与赵玉卿有过多的牵扯。

赵玉卿脚下才刚有所动作,身后当即有危险的气息逼近,赵玉卿迅速朝对方先前所立身的方位追去,但身后仍有黑衣人紧追不舍,眼见着就要近身……赵玉卿脚下未停,动作敏捷,连跃几下追上高地,手中迅速往腰间一探,回身的一瞬银针出手,身后穷追不舍的人明显动作变得迟钝了不少。

赵玉卿趁势脱身,眼见着便要迫近前方那人,忽然,身后数道破风的声音如疾风而来,许是有些许急功,赵玉卿不愿功亏一篑,反倒不管不顾身后的危机。

鬼使神差地,前方那本未将赵玉卿放在眼里的身影却是脚下一顿,就在那破风迫近的一瞬,忽然出手一震,另一只手忽然扣住了赵玉卿的肩膀,令其身子一偏,一道箭矢堪堪自赵玉卿耳际擦过,继而只听得身后有更多金属震荡的声音,那些追近的箭矢竟是瞬间如凭空撞上了什么,纷纷失力下坠。

那青面獠牙之下,一双幽深的眼睛看着赵玉卿,目光则多了几抹复杂的意味,但赵玉卿并未注意到这些,眼见着对方按在她肩膀的那只手要撤离,赵玉卿蓦然出手,欲直取对方面具,对方似早有所料,早已后退了一步,避开了赵玉卿的攻势,但收手间,赵玉卿的指尖似从对方腰间剥落了什么东西……

“玉卿。”

身后蓦然传来顾衍之的声音,赵玉卿下意识地回头,只见顾衍之不知是何时赶到的,此番视线看向她的身后,眼神显见是瞬间冷了下来,但却在落回赵玉卿身上时,又恢复了几许温度,确认过赵玉卿安然无恙,若无其事般问了句:“可还好?”

“我,我没事……”赵玉卿刚想解释,可待她再回头时,却见身后早已是空无一人。

赵玉卿愣了愣,后知后觉般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多出的一样不明之物,那看起来像是个荷包,又像是个香囊,颜色暗淡,佩着在那人一身深墨色衣袍前并不起眼,赵玉卿自己都有些意外,却在视线落在那不明物之上的绣样时,又愣了愣。

也不知她是想起了什么,赵玉卿匆匆自自己袖中掏出了那先前在苏韵音的鼓动和自己的半推半就下,绣的那只奇丑无比的鸭子……再看那不明物上的绣样,莫名地……竟是有些如出一辙的怪异,竟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