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似乎比从前的一天短了,同样的24小时,匆匆忙。
13岁那年,照例是正月十六到校,十七开学。听说附近街上有灯会,于是一起出去。学校有后院,开个校办工厂——麻刀厂,一堆堆的烂麻袋,沤的稀烂,女人或老人坐个小板凳,剁剁碎。据说麻刀的用途是糊墙时掺在灰里面。有位老师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屋外搭出一间小塑料棚子煮饭,他美丽白皙的妻子常带着孩子坐在小板凳上,偶尔抬头看路过的我们一眼。
老师们早饭在一排溜小桌上吃,坐的是水泥长凳,教工食堂,他们都有一个小碟子,一碗汤,一个馒头。碟子里是几根咸菜或红豆腐乳。我们学生要么打饭回宿舍,要么蹲在食堂附近或后院台阶上吃饭。那时常羡慕老师的小水泥桌子,羡慕那小碟子的仪式感,有时他们还有个水煮蛋。
后院有间诊所,通着一间小饭店,贪近路,我们常从那里出去,可以不从大门过,不被门岗和校长发现挨说。校长们很慈爱的,早上会去宿舍抓不跑步的学生,被抓住一般都是头往被子里一缩,说肚子疼。有两位是同学的爸爸,混熟了,周末不回家时,常结伴去校长会议室看电视,需要帮忙用手扯着从窗户拉进来的天线,否则信号不好。饭店服务员端着大盘的炒鸡蛋,从厨房出来奔大厅,需要绕过一堵墙,饿了就在墙边停一下,叨口鸡蛋,咕嘟一下嘴,油汪汪的。
几个人就这样出溜滑出校园,穿过树影婆娑挂着红灯笼的聚英路,南行,随人流,迤逦走到政府街和褡裢村。初看灯展,觉得稀罕。见多后,觉得那时真是简陋到一无可看,就那么几盏八面宫灯和走马灯、诗谜灯,红彤彤的。走着走着,冷不丁有小孩子放个摔炮,甚至放个地老鼠、搓里花儿,天上偶尔有爆开的璀璨烟花球,红红绿绿的。一直走,褡裢村似乎有一个旧的高大青砖门楼,有戏台,咿咿呀呀的唱,梦境一样。台下有卖糖葫芦和戴黑帽子红衣服的充气七品芝麻官的,小孩子玩腻了芝麻官,大人们就把它拴棍子上,立谷子地里吓唬麻雀,省得它们来弹小米吃。旧塌塌的芝麻官就那么怏怏不乐地迎风招展,没风时耷拉着。
不记得怎么随着人流走到村南,又走回学校的,天上月,路上灯,身边叽叽喳喳的小同学,穿着厚棉袄,满脸阳光灿烂的笑。
长大后,看过许多次放烟花,在矿上甚至见过拖一中型卡车烟花,一放放到半夜的,空中弥漫着硝烟气息,几天不散。各类大型的灯展也看过,还糊过参展的大灯——成本大概3万块钱的那种大型彩船,厂里机修工用钢筋棍子焊大架子,年前各部门抽空去帮忙糊彩布,电工拉小彩灯串,装灯泡,为了跟其他单位比,甚至不惜把歌厅的高档音响拖出来安上,但又怕丢,派专人看着。正月十五放灯三天,夜里得带我们这些闲人坐面包车巡视。灯船上有个火箭模型,隔壁那家厂灯展的火箭是电动的,据说花了6万块钱,蓝白相间,一上一下傲气得很。前老板说人家的能动,咱们的也得能动,就这么干戳着不好看。于是改设计,能动了。静静穿个红羽绒服站在那里守着大船,这夜该她们几个的班,盯着价值昂贵的高级音响。前老板嘟囔道,“厂里这么多人,怎么派几个小闺女守夜?她们能看住东西?别把她们丢了。”都回复他说,一会儿街上没游人时,就接她们回去了,主要是怕人多破坏。绕到大船后面,发现墙角蹲着位老师傅,一会儿扳下电门开关,几米高的火箭模型蹭蹭就窜上去了,一会儿又扳下来开关,火箭就下来。我们看了都笑,这老师傅蹲三天,等于给厂里省了三万块钱。
那时从人民大街西口一直到人民公园,满满当当大半道街都是各单位的彩灯。公家单位,比如各乡镇办各局都是简单一点儿的,花几千块钱糊个当年的生肖模型,挂几串红灯笼,贴个灯谜。矿企和各大玻璃厂有钱好攀比,搞些大型的,占地十几米那种,比如众人划桨开大船、长城模型、火箭模型之类的。正月十四摆上,年年看,人挤人的,平时没见过那么多人,不知道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卖甘蔗的、卖烤串臭豆腐、风筝、小玩意儿的,热闹不堪,车多人挤,也没啥意思。正月十七早上,赶紧派人去把音响拖回来,几个机修工切割一通,大船截成几段,找个空仓库一丢,留着卖废铁。收废铁的人开着大车在街上转悠,有的厂直接就卖了,不往回拖。
好久了。
前些天路过,见曾经热火朝天响着机器声的工厂黑灯瞎火的,早停产多年了。
(配图是今年人民公园的彩灯,如今经济不咋滴,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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