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庆年间的一天傍晚,山东登州府栖霞县县衙已经下班了,衙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鼓声,只见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泪如泉涌,拼命捶打鸣冤鼓。
不一会,两个衙役从府内奔出,问老汉为何事击鼓?老汉哭道:“我儿被人毒杀,请青天大老爷为我儿做主,严惩凶徒!”
两个衙役听后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心领神会,立刻转身朝后堂厢房奔去,将此事禀告知县大人。
此时的知县名叫黄安怀,广东南海县人,听闻本县出了人命大案,不敢耽误,立刻升堂问案,“堂下何人?因何事鸣冤?”
老汉匍匐在地,声音哽咽:“小人名叫曹志,家住城东八里庄,是张财主家的雇农。独子曹侣时今日与贾文涛在松林饮酒,惨遭毒杀,同村的曹建彰可以作证,是贾文涛害死我儿,请大人替我缉拿真凶,以雪子仇。”
黄安怀当即带领仵作、衙役及原告曹志赶往案发现场进行勘验。死者曹侣时躺在一袭蓑衣上,身体蜷缩成一团,神情十分痛苦,脸色铁青,牙关紧咬,皮肤呈现青紫色,显然是中了剧毒而亡。但现场却没有酒坛之类的器皿,不知是否被凶手处理掉了?
仵作仔细检验曹侣时后填写好尸格(类似验尸报告),然后禀告黄安怀,曹侣时乃是中蝎毒而亡。
黄安怀命仵作将贾文涛等人带来松林,就地审问。贾文涛被官差押到松林,看到知县正襟危坐,曹志怒目而视,一时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甚是惴惴不安。
黄安怀问道:“贾文涛你因何毒杀曹侣时?”
贾文涛先是一惊,随后喊道:“冤枉啊,小人不曾杀害过曹侣时。”
曹志听到贾文涛矢口否认,怒道:“你莫要狡辩,你今日与我儿在松林饮酒,我儿被毒死,你却好端端地回家去,不是你下的毒手,还能有谁?”
贾文涛辩说:“我乃是一个读书人,而且年岁不到二十,母亲管教甚严,绝不可能与人饮酒,此事我母亲可以为我作证。”
本来,直系亲属是不可以作为人证的,可是贾文涛孤僻寡言,没什么朋友,家中只有一个寡母,根本说不出其他的人证,黄安怀只好先传讯他的母亲,了解情况。
贾母说:“大人,小儿贾文涛生性怯懦,打小受人欺负,却从不敢还手,绝不可能杀人,更何况曹侣时是涛儿的表兄。定是我哥哥曹志突然丧子,悲痛过度失了理智,才听信小人挑唆,控告自己的亲外甥。”
原来,贾母与原告曹志竟是亲兄妹,如今两家因为曹侣时突然暴毙而反目成仇。无奈之下,黄安怀只好传讯人证曹建彰。
曹建彰说:“今日午时左右,我经过松树林,瞧见贾文涛与曹侣时在树下喝酒,心想二人小小年纪不思进取,在这偷懒饮酒,便上前训斥二人。岂料二人目无尊长,非但不听劝诫,反而辱骂长者,于是便与他们争吵起来,引来了许多村民围观劝解,他们皆可为证。”
黄安怀又询问了当时在场的村民,大家都证实曹建彰所言属实。黄安怀呵斥道:“大胆贾文涛,本官面前也敢扯谎,还不从实说来。”
贾文涛忙喊道:“小人知错,小人之所以隐瞒与曹侣时饮酒一事,只是担心母亲得知后,对我家法伺候,但小人绝对没有毒害曹侣时,还望大人明鉴啊!”
黄安怀道:“若非你心中有鬼,又怎会如此惧怕。你生性胆小怯弱,没少遭受欺负,指不定就是曹侣时欺负你,你一时不堪忍受,激愤之下在他的酒中投毒,将他害死。你若再不如实招来,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
如今所有线索都指向贾文涛,又有众多村民为证,贾文涛百口莫辩,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喊冤。黄安怀见贾文涛嘴硬,便命衙役给他上夹棍。贾文涛一介读书人,哪里忍得了这般刑罚,没一会功夫,便哭喊着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毒杀了曹侣时。
黄安怀问:“你所用何毒?酒坛何在?”
贾文涛答道:“小人用的是蝎毒。小人下毒后便先行离开了,不知酒坛在何处,应该是曹侣时毒发前自己丢掉了。”
黄安怀见贾文涛所答毒物与仵作勘验一致,再加上众多人证,便由此断定贾文涛乃是杀害曹侣时的真凶,依据《大清律例·造畜蛊毒杀人》规定,判处贾文涛斩监候,随后拟写通详文书,向上申报,等待层层审批后再行刑。
贾母年轻丧夫,膝下就贾文涛这么一个儿子,如今被判了死刑,如何能不心怀怨恨?因此,每日天未亮便到哥哥曹志家门口咒骂,左右邻里都不堪其扰,曹志更是不敢出门半步。
这天黄昏时分,贾母叫骂累了,便离开哥哥曹志家,往自己家里走,中途路过卫道彰家,听到卫道彰的妻子崔氏与小姑子争吵,言语中提到曹侣时的名字,心中大惊,便竖起耳朵,依门细听。
小姑子喊道:“你别以为上次救了我,就可以随便插手我的事。要是叫哥哥知道你曾答应与曹侣时欢好,看他休不休你!”
崔氏登时大怒:“好你个白眼狼,那日曹侣时要欺辱你,若不是我舍身相救,你如何保得住贞洁?若是失了贞洁,你将来还能嫁得好人家?我救你一时,救不得一世,若不是曹侣时死了,你早晚还得被那厮玷污,如今翅膀硬了,却不听嫂嫂劝诫……”
贾母听闻此话,心中激动不已,料定曹侣时之死必与二人有关,这下儿子有救了,便急匆匆朝县衙赶去。才走了几步,贾母却突然停下脚步。清朝的官府,除非女子遭遇奸污或身陷命案,否则是不能上公堂告状的,需要由男子代为告状。
如今救子心切,贾母再也顾不得与哥哥曹志的嫌隙,咬咬牙,转身朝哥哥家赶去,将事情原委告知哥哥,请求他代自己到县衙告状,请县太爷审问崔氏姑嫂,查明真相,还儿子清白。
曹志突然痛失独子,悲伤过度,以至于状告外甥致死罪,与妹妹反目成仇,这几日妹妹整日叫骂,他心里头也十分歉疚,如今妹妹摒弃前嫌,求自己出头,岂能拒绝?当即写了新的状纸,到衙门告状。
已经定案并向上申报的案件,突然峰回路转,出现新的人证,甚至原告的控告对象也发生了改变,这就等于说,之前的案子判错了!这对清朝官员来说是大忌。
清朝的司法制度可以说,经过历史的大浪淘沙,已经发展得相对完善,而且清朝对官员办案有比较严苛的要求,不仅要限期破案,而且终身追责,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官员断错了案,他不论跑到天涯海角,都要追究其办案不力的责任,轻则罚俸降职,重则小命不保。
曹志在定案后突然跑来翻案,搁一般官员,肯定早就把他乱棍打出衙门,并警告他不得乱说。黄安怀听闻曹志要翻案也是大吃一惊,背脊发凉,他虽然不擅长断案,但到底良心未泯,人命关天,最后他还是决定冒着被惩罚的风险,将案件撤回重审。黄安怀升堂审讯崔氏姑嫂,不料竟问出重大案情。
原来,曹志因为只有一子,对曹侣时多有纵容,使得曹侣时从小顽劣,偷鸡摸狗为非作歹。
崔氏的小姑子不仅是个黄花大闺女,容貌在村里也算是佼佼者,曹侣时已经觊觎多时,时常找机会揩油。
那日曹侣时与贾文涛饮酒,被曹建彰训斥后,便分开了。原本曹侣时想找棵大树睡一觉,忽然听到有女子说话声,便循声望去,但见崔氏与小姑子从山下上来,打算采摘野菜,就杂粮粥喝。
曹侣时知道她们家生活艰难,加上小姑子待字闺中,为了给她准备嫁妆,一家人总是省吃俭用,有时还饱一顿饥一顿,于是曹侣时眼珠一转,便打起了坏主意。
曹侣时偷偷将一捆谷穗放在一棵松树下,然后躲在一旁静静观察。崔氏姑嫂一路往上走来,发现了那捆谷穗。
小姑子快步上前,拾起地上的谷穗,“嫂子你看,这有一捆谷穗,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粗心大意遗落在这里,倒是便宜了咱们。”
小姑子正要将谷穗放进背篓中,崔氏赶忙拦下,“现在大米都是宝贝疙瘩,谁会这么粗心将这么大一捆粮食落下?应该是那人有事走开,暂时将粮食放在这里,过一会便来取。我们还是不要动的好,若是叫人瞧见,难免将咱们当作窃贼。”
小姑子不以为意,说:“这荒山野岭的,谁会把粮食背到这来?说不定是哪个毛贼偷了别家的粮食,急于逃跑,慌乱中遗落一些在这的呢。要我说,咱们生活也不容易,这野地里四下无人,咱们将谷穗藏在背篓下,用野菜盖住,谁又能知道呢?”
最终,崔氏架不住谷穗的诱惑,在小姑子的一番劝说下,半推半就将谷穗藏进背篓里。
正当两人收拾停当,准备起身回家时,曹侣时突然从旁边跳出来,一手一个将两人衣领揪住,“好啊,我就去小解片刻,你们姑嫂就来偷粮食,现在人赃并获,非将你们痛打一顿,然后交给张财主处置不可!”
姑嫂二人闻言,立刻哀求曹侣时放过她们。却不料,曹侣时贼目一转,露出猥琐笑容,“放过你们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这小妮子能把小爷伺候舒服了,小爷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崔氏羞愤不已,当即啐了曹侣时一口,大骂道:“呸,无耻淫徒,休想!”
曹侣时火冒三丈,抄起地上的枯枝便朝崔氏狠狠抽打过去,疼得崔氏嗷嗷直叫。小姑子于心不忍,便答应与曹侣时欢好,请他放过嫂子。曹侣时见奸计得逞,也就不再为难崔氏,转而恶狗扑食般朝小姑子搂抱过去。
如今四下无人,崔氏就算高声呼救,也不会有一人前来帮助,但也不能让小姑子遭淫徒玷污,否则她有何颜面面对公婆与丈夫。几经思量,崔氏终是打定主意,上前拽住曹侣时,笑道:“小姑子年轻不知事,哪懂什么风月?不如换我来伺候你,保管让你满意!”
崔氏也是个美貌少妇,面色虽有些苍白,但体态丰腴,如今又刻意摆弄风情,比那没长开的小姑子可有韵味多了,于是曹侣时想也不想便爽快答应了,连忙松开小姑子,扑向崔氏。
崔氏一面任由曹侣时搂抱,一面使眼色让小姑子快跑。等到小姑子跑远了,崔氏才推开曹侣时说道:“你瞧这里到处是泥,若在这里欢好,岂不都成了泥人?你不如到松林里找一处干净地方,将蓑衣铺在地上,再行欢好也不迟。”
曹侣时觉得崔氏所言有理,便拽着崔氏猴急地朝松林深处跑去。崔氏挣脱曹侣时道:“急什么急,我既然已经答应你,就绝不会跑,你且先进去准备,我小解片刻就来。”
曹侣时此时色急上头,哪里考虑那么多,便松开崔氏,跑进松林寻合适的地方。崔氏则故意拖延时间,希望小姑子回去带人过来解救自己,可来回一趟哪有那么容易。曹侣时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不停催促崔氏快点进去。
崔氏无可奈何,只好不情不愿地挪进松林,岂料,曹侣时却突然倒地翻滚,不停喊痛。崔氏见状大喜过望,赶紧趁机逃走,不久竟追上了小姑子,二人一起逃回家中,两人心中都十分庆幸。却不料,半晚竟传出曹侣时被毒杀的消息,二人怕惹上官司,便不敢言语。如今被告上公堂,情知瞒不住了,便如实道出。
黄安怀听后大怒,“这曹侣时着实可恶,光天化日就敢欺辱妇女!你遇见他时,他身上可曾有酒气?”
崔氏答道:“有的,曹侣时当时面色潮红,颇有几分醉意。”
黄安怀又问:“当时他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崔氏思索片刻,回道:“他当时并无不妥,力气大如牛,不见半点病态。”
黄安怀道:“也就是说,那厮是进入松树林准备行恶之时才倒地呼痛。如此看来,那厮极可能并不是贾文涛所害,这当中可能另有蹊跷。”说罢,黄安怀再次带领仵作、衙役前往案发地勘查。
众人环顾一周,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处。黄安怀四处打量,突然发现附近一棵径有二尺余的大松树,在距离地面五尺左右的地方有一个朽烂的树洞,似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于是,黄安怀下令让衙役取几桶水灌进树洞,刚灌完第二桶水,便有一只深褐色的大蝎子钻出树洞,体长一尺有余,吓得衙役们纷纷后退,又齐刷刷拔出刀来一番乱砍,将蝎子砍成碎块。
黄安怀一见到这只大蝎子,便当即命令仵作重新查验尸体,看看是否有伤口?果不其然,在曹侣时的左脚踝处便有蝎子的蛰伤。
原来,曹侣时并不是被下药毒死,而是在逞凶行恶时,遭了蝎子的教训,中了蝎毒而死。
于是,黄安怀将曹志叫来,说道:“你儿子欺辱良家妇女,横死蝎口,乃是咎由自取,你听信人言,诬告无辜,实在可恶。但念在你痛失独子,也委实可怜,便不治你诬告之罪,你自行回家思过吧。”
曹志得知实情,羞愧难当,磕头谢罪后,便匆匆回家。黄安怀又将仵作叫到身前,斥责道:“你学艺不精,检验死者是中了蝎毒而死,却没有仔细检验尸身,找到毒蝎所蛰之处,便误断为毒从口入,致使本官错判贾文涛,险些害他枉送了性命,你该当何罪?”
按照《大清律例》,检验尸伤不实,仵作要承担失入罪责,至少杖责100,入狱三年。
仵作闻言立刻磕头痛哭,请求黄安怀饶恕自己。黄安怀长叹一声,“这事也不全是你一人之错,本官也有责任,如实当初命你仔细查验尸身,便不会错断,这案子也早就水落石出。如今真相大白,本官会自请处分,今念你年轻,不予重责,你且好好回去学艺,三年不可参与尸检,以免疏忽误人。”仵作听闻一番感恩戴德后,便匆匆离去。
黄安怀回到县衙,命人将贾文涛放出来,好言安抚道:“你能够洗清嫌疑,皆因崔氏姑嫂为你作证,你当好生感谢她们二人的再造之德。”
贾文涛听说自己可以无罪释放,喜极而泣,连连点头称是。黄安怀又说:“那小姑子待字闺中,而你也没有定亲,不如由本官做主,为你二人牵线搭桥,成就秦晋之好,你看如何?”
贾文涛却低头不语,黄安怀便派人将贾母叫来,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崔氏姑嫂于你儿子有恩,虽然受词讼所累,但小姑子并未在公堂露面,也不曾被曹侣时那厮玷污,仍旧是白壁之身,不算辱没你贾家门楣。更何况有本官保媒,乃是你们的荣幸,莫要驳了本官的颜面。”
贾母觉得黄安怀所言有理,又想到自己家徒四壁,儿子尚不成器,根本拿不出去儿媳的钱,如今能够白捡个便宜,何乐不为?于是欣然答应。
黄安怀见贾母同意,甚是满意,从自己的俸禄里,拿出20两银子作为小姑子的嫁妆,又另出10两银子作为奖赏,给崔氏安家。
黄安怀之所以如此做,一来对于错判贾文涛感到愧疚,虽然贾文涛没有被行刑,但是却遭受了刑罚与牢狱之灾;二来被崔氏舍身救小姑子的义举感动;更重要的是,只有彻底安抚所有当事人,让他们不至于结怨生恨,才能减轻自己的罪责。
大家都得了好处,也就不再怨恨被官司所累,反而对黄安怀感恩戴德。黄安怀示意她们回家好生过日子,几人磕头感谢一番后便纷纷起身离去。
安抚完当事人,黄安怀便想起那只巨蝎,对其惩恶扬善之举十分感佩,于是命人特制一口一尺余的檀木棺材,将巨蝎的碎尸小心安置其中,然后安葬在巨蝎居住的老松树下,并亲自为巨蝎撰写祭文:
“蝎者,毒物也。以毒伤人,受害者应不知凡几?如何仅伤曹某?则知蝎也者,必神为之也。福善祸淫,理之常也。而人多不悟,何哉?此蝎能除淫凶,保名节,可谓之神,恭称为公。念此蝎公,能出奸恶,通人之理,无愧蝎公之名,其宜飨之。”
从此,该地被命名为“蝎公岭”。后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人们渐渐遗忘了蝎公除淫恶之案,该地也就被易名为“谢公岭”,“蝎”、“谢”同音也。
待一应事务处理完毕,黄安怀便拟写文书,向上级负荆请罪。上司翻阅案卷,了解民意,觉得黄安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且最终惩恶扬善,及时挽救贾文涛的性命,又成功安抚了各方当事人,使得他们各得欢喜,深得民心,便没有重责于他,只是罚俸3月。
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欺心犯恶怕蝎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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