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那年我赔了很多钱,像不会游泳的旱鸭子一个猛子扎入商海,多经沉浮,九死一生爬到岸上,才发现,自己已成孤家寡人,家徒四壁,人心险恶,每天打电话的全是讨债人。

身体累到极限,思想不敢向前,想变个蜗牛背上自己的壳在阴暗的角落不被关注,甚至去原始森林中做个野人,不让我见这世界。

可是良知尚存,债,是要还的,不是躲欠逃的。

而想翻身,无分文。

高利贷,原名叫驴打滚,现在叫社会融资。

找到这个关系时,人家问我拿什么抵押,我说只有房子,买时三十六万,尚有贷款二十万,人家问我借多少,我说得两百万。

人家看看我,没打听清楚融资条件吗?

我说打听清楚了,我别无他路,想试试。

那人看了我二十秒,我也静静看他,然后他说,我打电话问问。

那人要问的人,叫大熊,社会上虎哥龙哥豹哥鹏哥很多,听着威武,而有人叫熊,还叫大熊,需要别人请示的大熊,我以为,很不同凡响。大熊这名字,我没听过,事实是这人不是本地人,后来我很感激和我对视二十秒的人,人家叫他鹏哥,在本地也是大名鼎鼎。

大熊有事来济南,答应和我见一面,鹏哥一直没告诉我,他怎么说服大熊,见我一面的。

那是一个月后了,这一个月,我给所有债主发了信息,一个月后给交待。然后重新换了号,只有一个联系人,鹏哥。

这月,我原想去东北老林散心,但去老林,也要花钱,最省钱的方式,躺在家,不看电视,不用电脑,不费电,一日一餐清粥素菜,睡觉,减肥。

终于有了鹏哥的电话,有时间过来,绅士山庄。

这地儿我熟,济南南郊不远,山不大,却是整座山的建筑,而且全封闭。

我说我进不去。

山脚下,我两点半去接你。

谢谢。

姐,我听说过你,也看好你,所以机会难得。

这是鹏哥第一次叫我姐,一路上打车过来,我都在想他这话,他听说过我,看好我,让我抓住机会。这是我两年来,听到的最温暖,最鼓励的话,让我一路都在泪奔。

而后我才想,大熊是什么人,应该是五大三粗的社会大哥吧,一定比鹏哥地位高得多,但鹏哥大熊哥都没叫,就叫大熊。

跟随鹏哥进房间,我甚至没兴趣看这山庄,土豪得瑟的绅士山庄,鹏哥接我时说,大熊的。

我是想过见面的,没有任何抵押,怎么开口,若是小姑娘卖身也罢,年过四十姿色全无,卖身也值不了几个钱,鹏哥,他是看好我哪儿?怎样为我争取到这机会。

客厅很有品味,不像山庄名字那么土。

而大熊,出乎我想像,不高不矮,偏瘦,小平头,米黄的风衣在这几年过时了,但在他身上竟然有种上世纪中叶的年代感,面色稍白,唇红,单眼皮,眼不大不小,很亮,整个人干净,并不见什么气势。

鹏哥见我愣着,介绍,大熊,这就是周轩姐,轩姐,大熊。

我不知道是上前还是怎么办,笑笑,大熊好。

他并未起身,脸色依然,示意我坐,鹏哥打声招呼出去了。

我侧身向他,努力让自己变得会说话些,给您添麻烦了。

他端茶喝了一口,示意我喝,才感觉他说话不紧不慢,语气不轻不重,淡淡说,喝茶,正宗的大红袍只有十几棵树,这茶可以喝。

我知道,遇上了真人。

我也知道,接下来,不必开口了,两百万,对我来说现在是事业生活尊严人命,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九牛一毛。

果然,他看着我,今年做什么?

先还帐,必须还的,七十五,能挺一年的先挺着,剩下的还是老本行,漆墨。

一定要做这行?

我只懂这行。

为什么失败。

关于这个问题,我从失败那天起就在反省,市场萎缩?技术不过?用人不当?但所有问题,追根问底,还是我的问题,寺庙里能卖梳子,你敢说市场萎缩?大学的专业,至今没离本行,技术不过关你敢怪别人?人祸就更是自己的问题了。

我不由叹气,苦笑,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做生意做技术做市场,不懂财务不懂进退。

他在喝水,我看看他,我没任何抵押,房子就算押给你,也值不了几个钱,今年再赔,弄死我也没什么给你了。

他放下茶杯,起身,双手插在风衣兜里,看看我,押你吧,今天是四月二十三号,明年这日子,如果你还不上款。

明年肯定还不上。

你要多长时间。

三年。

好,三年,如果你还不上,跟我走。

卖零件儿?

他笑笑,卖零件也卖不这么多,你知道两百三年后多少?

我摇头,你为什么什么都不押就借我,三年后真还不上呢?

跟我走。

哦,是,你刚说了。

他没再坐意思,我站起来,签协议吗?

当然。

他提高声音,志刚。

旁边房门打开,进来一帅气的年轻人,手里有协议有笔。

早做好的?两百万,三年,到期本利计五百,还不上,由大熊处置。

处置!??

我拿起笔,五百万,那是个什么利率,我不会算,处置?剐了?

三年,如果我每天的每分每秒都在苦累过,到时,还是不能翻身,剐了,又有何妨!

这字签了,牙都不用咬,我很平静。

帅气的年轻人看我签字,周轩。

是。

开户行帐号,加微信,发过来。

好。我和年轻人互加微信,发帐号。

年轻人看看大熊,好了。拿协议和笔走了。

大熊转向我,马上办,即时到帐,注意查收。

谢谢。

我除了无底气慌然的说谢谢,不知道再说什么。

一直到鹏哥送我下山,他问我一句,成了?

我说帐号发过去了,他说马上办。

鹏哥好似很高兴,成了。

我再说谢谢。

鹏哥帮我打上车,上车后我紧紧捂着自己的脑袋,这是电影,甲方乙方,这是梦,绝对梦。

手机响,二百万,到帐。

手机在手里,久久不能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重新换上老号,催债最紧的七十五,联系,打款,其余的债我不敢轻易许诺,先把自己的工厂重新整理一遍,机器工人市场客户原材料,一项项比对,一项项精确,做好预算,这已是半个月后,半月后,给债权人打电话,给了还款的大致日期,有不高兴的,对不起,我死了,欠款成泡影。

最后我才想,五百万,怎么算三年都不会有这么多营利,还要还欠款,还要继续经营,但,想来想去,没有后路,这次借贷,饮鸩止渴。

来不及想三年后,只能顾当下,请工人,找原料,求客户,一分掰两半花,一天工作不计时,梦里都在谈客户,谈价钱在车上在车间。

我来不及照镜子,来不及想自己是不是开心,什么七情六欲,奢侈!

三个月后,第一批产品送走,收到一笔款,六十万,营利不多,三万,重新走入市场,重新找回客户,我只能物美价廉。

那天,我给自己放了两小时假,去了全城很偏的一小饭店,一个小单间,一瓶啤酒是解渴的,一瓶白酒,能喝多少喝多少,和老板说,上完菜,别管我,请给我搬来两把椅子。

我想好了,餐前把椅子摆好,喝多,就上椅子,好好睡一觉,这叫一醉方休,睡到自然醒。

我是有些酒量的,啤的能来三五瓶,白的也能来七八两。

我不知道那天竟然白酒未沾,啤酒两杯就醉了,所谓醉,我的眼睛有些朦胧,鼻子在发酸,然后,掉泪,掉泪喝酒,喝酒掉泪,菜,吃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