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奇异的咖啡馆

昏黄的灯光在空气中漂浮,晕染得周遭似乎有些迷离的味道。站在咖啡馆门口,有点茫然。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一条灰扑扑的大街,在我的身侧延伸,摇晃,像是一条河在涌动,不安地涌动。我很奇怪自己的感受,这是一条奇怪的大街,陌生得让我打寒颤,我怕,我一落脚,就会被吞没。

我往前走了几步,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是那套不太干净的校服,前衣襟上有我吃饭时撒下的油渍,记得妈妈还给了我后脑勺一巴掌,这会儿似乎她尖利的呵斥还在我耳边,她说我是讨债鬼。这套校服后面有我的秘密,我知道后背上有一些小孔,染了墨色,那不是痛苦,是幸福,那是我后桌的王菲菲留下的记号,是我心里的隐秘。我身上还背着书包,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书包沉着呢,可是老师们都不知道,我这个班级前三名的学生,书包里装的有几本是有女人裸体的漫画书。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我瞥了一下咖啡馆门侧的牌子,回归咖啡馆。这名字有点奇怪的味道,以我初二年级学生的智商,还弄不清楚回归是什么。我妈妈每天把我送出门好像就不愿意让我回去,她总是用尖利的声音告诉我,中午不要回来了,在学校门口买一碗面吃,吃完就回学校去,敢乱跑打断你的腿。

我知道妈妈不容易,早在我两岁的时候爸爸就被狐狸精拐跑了。妈妈一个人拉扯着我,我想,我就是她的累赘,如果没有我,她肯定能找一个好男人再嫁出去。我知道有那么一两个男人在追她,可是她似乎没有了激情,甚至是像怒斥我那样的怒斥,她都不肯轻易付出。她看男人的时候总是风轻云淡,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她才是个暴躁的女人。

弟弟,过来坐这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哥哥向我招手。

咖啡馆里飘着一种奇异的香味,诱惑了我的胃。而且,我很想摆脱我身后的大街,仿佛一不留神,就会从那灰色之下窜出什么东西来,于是,我冲那个少年走去。咖啡馆里冷飕飕的,似乎是有风,我确认,这风不是从门口进入的。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咖啡馆,我总觉得看不清东西,甚至天花板上的吊灯,看着也像瞌睡人的眼,无精打采的。这个比喻是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里的,我曾经读过,很喜欢,可是真正用到了这个词,却感觉连空气里都飘着一种神秘和忐忑。

奇怪的是我却能看到那少年牙齿很白,脸上笑容很干净。

我迷迷糊糊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来,尝尝这杯咖啡。

我闻了一下,似乎刚刚闻到的香味就是这种,就急不可待咽了一口下去,我怀着十二分的期待去迎接这新的尝试,却在刹那间觉得整根肠子都苦起来,从来没有喝过咖啡,我以为它很香,哪里知道它喝起来这么难以接受。

你知道吗?这咖啡有着妈妈的味道,可是我恨她。那少年似乎说得很轻。他收了笑,面上平静无波,仔细看,却能从中看出少许的躁动来。他的话似乎让我产生了共鸣。

我神使鬼差地附和,我也恨我的妈妈。

是吗?一丝诡异的笑从对面少年的脸上浮起,可是你知道吗?我杀了她。

哈哈,这个人可真逗,还想吓我。我故作高深地说,哦,你会杀人?怎么杀的?我可经常杀人呢?长机枪一扫就是一大片,你会吃鸡吗?我经常玩那个,我可是那里面的老大呢?

吃鸡?幼稚鬼,我早就不玩那个了,我把妈妈杀了。

我妈妈眼睛睁得大大的,用手指着我。少年的脸似乎有些扭曲,眼睛也睁得大大的,手指伸着。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看着妈妈倒了下去。你知道吗,死了的妈妈听话极了,对,她听话极了,哈哈哈……少年忽然歇斯底里起来,他笑得趴到了桌子上,身子抽搐着,抬起头的时候,满脸是泪。

我忽然恐惧起来,我感觉他说的似乎是真的。我对妈妈也失望,可是我从不曾想过伤害她。

怎么,怕了?少年的眼里闪过一丝疼痛。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我忽地站起来,嘴唇哆嗦着,指着少年大喊,这是个杀人犯,他杀了他妈妈,快把他抓起来。我的声音在咖啡馆的天花板上碰撞,发出嗡嗡的共振声。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凄厉、尖锐。

之后,是死寂。

我站在那里,浑身僵硬。

少年又笑了起来,拍拍我的肩,小弟弟,坐。

二、不同的妈妈

他的手似乎有千斤重,压得我肩膀生疼,我一屁股坐了下来,向四周看去。我不知道,这咖啡馆竟然坐了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听不到我的喊声,距离我最近的一对青年男女,和我之间只有几步远,我看到他们旁若无人依偎着,似乎在亲吻。

弟弟,先把我的故事听完,我的妈妈死了,我很快活,你知道吗?很快活。

我瞪着他,心里想着我所知道的所有脏话,我想把这些脏话一个一个都砸给他,可是我不敢。我怕他忽然掏出一把刀子,把我给砍了。

你想说什么?人渣?畜生?少年的眼睛又让我疼痛起来。我曾经是老师们眼里的优等生,是亲戚邻居们口里的好孩子,是小孩子崇拜的大哥哥,女孩子们追着我喊白马王子。我读过太多的书,我当然懂得乌鸟反哺,我,我也爱我的妈妈。可是,我就是想让她能听我一次,希望她安静下来,不要在我耳边聒噪,她的声音让我耳朵疼,头疼,眼睛疼。

少年两手按着桌子,半站起来,头向我这边前倾,呼吸几乎打在我的脸上。我眨了眨眼,身子往后撤着,觉得他嘴里有一股味道。

从小到大,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我的学习、我的生活,我和女孩子的交往都要向她一一汇报,甚至包括鸡蛋应该怎么吃,穿什么样花纹的内裤,你能想象吗?少年一边问我,一边颓然坐回椅子。

我妈妈虽然没这么严格,但是,也挺聒噪的。我低下头,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我记得妈妈曾经追问过王菲菲的事情,王菲菲给我写的小纸条被妈妈发现了,她唠叨了我几乎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