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青推开单元门，远远瞧见花坛上坐着一个小姑娘，红色羽绒服上落了厚厚一层雪。
天很冷，小姑娘一动不动。陈小青有些担心，打算过去瞧瞧。
小姑娘闻声抬头，正好对上陈小青的脸。
“呀！这、这不是甜甜吗？”陈小青说道。
小姑娘站起来跺跺脚，怯生生地喊人：“小姑。”
陈小青便将甜甜带回了家。孩子冻坏了，两手捧着热水杯，很久才缓过来。
甜甜是陈小青大堂哥的女儿，陈小青好几年没回来，一时不知从哪问起：“你怎么不回家啊？你家不就在隔壁小区吗？你今年读几年级？”
甜甜小声回答：“小姑你以前总给我买好吃的，我听我爸说你回来了，就想来看看你。我今年读五年级了。”
陈小青闻言，心头蓦地一软，她伸手摸摸甜甜的头发，说道：“时间过得真快，你都成大姑娘了，小姑记得你小时候就漂亮，长大了更漂亮。对了，你爸知道你在这儿吗？我送你回去吧。”
甜甜忽然露出惊恐的表情，猛地摇摇头。
陈小青心中有异，问道：“怎么了？家里有事？”
甜甜欲言又止，眼圈越来越红，最后躲开陈小青关切的眼神，小声说：“那个人，回来了。”
“谁？”陈小青问道。
甜甜的两只手绞着衣襟：“阿姨的儿子。”
堂哥陈大明前年离婚了，单身不到半年再婚，二婚老婆带着个读高一的儿子。
陈小青虽然人不回来，但一直潜在家族群中，这边发生的事情她都知道。她还知道陈大明离婚的原因是家暴，事发时家族群很热闹，很多亲戚都在给堂哥出主意，让他争取堂嫂的原谅，改掉打老婆的毛病好好过日子。
但陈大明是个混不吝，谁的建议都不听，扬言要用自己的方式治一治堂嫂的矫情。他不明白也不是第一次打她了，怎么这次就过不去？
2
陈大明的方式就是以甜甜做“人质”，堂嫂要离婚，就要放弃女儿的抚养权，否则他不签字。他以为爱女如命的堂嫂会妥协，却没想到堂嫂心灰意冷，竟然狠心离去。
那段时间，陈大明天天在群里发疯，但也就疯一阵子，很快就再婚了，多一天没人伺候的日子都过不得。
这种境况，受苦的必然是孩子。看着甜甜如今的模样，陈小青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但她只是甜甜的堂姑，她做不了什么。
这时，甜甜扯住陈小青的衣角，哭着说：“小姑，你能带我去找我妈吗？”
陈小青摇摇头：“我没有权利这样做，甜甜，那个阿姨对你不好吗？你可以跟你爸爸讲，虽然你爸他……但他对你应该还可以吧，你毕竟是他的女儿。我平时看群里大家聊天，感觉他还挺疼你的。”
甜甜哭着摇头，抱住陈小青的腰不肯撒手。陈小青没辙，说道：“那你在我家住几天也行，但是我得告诉你爸一声。”
陈小青通过家族群加陈大明的微信，刚通过好友，陈大明就打来了语音电话。
“我去，我还以为哪个大美女加我呢，原来是我妹啊！你说说你，偷偷摸摸回来也不跟大家说一声，怎么的，爷爷奶奶没了，你就不打算跟大家联系了呗？”
陈小青冷冷说道：“甜甜要在我家住几天，你把她的东西送过来。”
陈大明继续叨叨：“陈小青你这人可真是铁石心肠，你爸妈出车祸走了以后，是咱们老陈家的人合力把你养大的。结果呢，爷爷奶奶去世后你就再也不回来了，怎么这么没良心啊？”
陈小青：“赶紧把甜甜的东西送过来。另外，作为甜甜的小姑我也多句嘴，你已经很对不起甜甜了，能不能对她好点？别有了新老婆就忘了亲生女儿。如果你顾不上她，就让她妈带她走。别拿亲生女儿的身心健康置气行吗？”
陈大明呵呵笑：“谁他妈跟她置气啊，我现在过得好着呢。甜甜是我的宝贝闺女，长得像花儿一样，等我老了还得指望她呢，凭什么让那个女人带走？再说我也没不管甜甜啊，她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我不是挑最好的给她？
“行了，这事儿我跟你也说不着，她要去你家住，那就住。哎对了，你打算住几天啊？哥给你攒个饭局呗，亲戚里道的不得聚一聚？”
陈小青：“不必。我是过来出长差，也就个把月。”
陈大明低声骂了句德行，随即挂断电话。
3
约莫一个小时后，陈大明拎着两个大包上门了。
陈小青堵在门口，接过东西，直接将门关上，隐约陈大明的骂声在楼道里回荡。
陈小青蹲在地上，将甜甜的东西一样一样翻出来，这时，甜甜问道：“小姑，你知道我妈在哪吗？你能不能告诉我地址，我不用你帮忙，我自己去找她行吗？”
陈小青隐隐觉得有些怪异，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你妈？有一说一，你爸对你还可以，是那个阿姨对你不好吗？”
甜甜的眼泪淌了满脸，仿佛受了某种刺激，一直在摇头。
陈小青越发觉得不对劲儿，她摁住甜甜的肩膀，郑重问道：“这个屋子里就咱们两个人，如果你有什么委屈，一定要告诉我。”
甜甜慢慢缓和下来，满眼绝望地看着陈小青，慢慢说道：“小姑，阿姨带过来的哥哥是个坏人，他总是偷偷摸我……”
陈小青闻言，如遭重击，大脑一片空白。她看着眼前的甜甜，看到她眼睛里倒映着自己惊恐失措的脸，就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绝望无助的自己。
一时间，过去与当下重合，落在自己身上的痛和落在别人身上的痛互联，她的耳边炸响亲戚们劝她的那句“你哥跟你闹着玩儿呢”，字字如锥，扎透她的心。
疼痛蔓延之时，她面对甜甜，面对甜甜眼睛里的自己，面对站在时空那头麻木无知的那群人，坚定地反驳、抗争：“小姑陪你去报警。”
因这一句话，甜甜抱住陈小青，她哭着喊道：“我没有证据。小姑，他说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就要让我吃苦头。我很害怕，他那么高、那么壮，我爸经常不在家，他妈也不可能会帮我，小姑，求求你，带我去找我妈妈吧！”
陈小青抱着甜甜，沉默了。
冷静下来后，她的心情慢慢变得复杂。有心疼，有痛苦，然而揭开这些正义的表象，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感受到了一丝丝难以启齿的快意。
那股快意转瞬即逝，但被她捕捉到，她继而为这不该有的快意而愧疚。但她也知道，那是不可回避的心理反应，那也不是真正的快意，那只是恨生了根，经年累月后的昙花一现，并非良心的变质。
因为当年摸她、亲她、威胁她的人，正是她的堂哥——甜甜的爸爸陈大明。
4
那一年，她也就像甜甜这样大，一夜间痛失双亲，不得不寄居到爷爷奶奶家生活。
每到寒暑假，无暇照顾孩子们的伯伯姑姑都会把孩子送过来，年龄最小的陈小青，像条小尾巴一样，被迫和哥哥姐姐们混在一起。
魔爪是在那个闷热的夏天伸进她衣服里的，从上半身到下半身，她闭紧眼睛，在心里默念妈妈生前叮嘱她的话：“小背心和小裤衩盖住的地方都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小秘密。”
然而那并非有效的咒语，她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看到陈大明那张满脸爆痘的脸、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犹如见到鬼魅，吓得连哭都不会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小秘密了，她学会了承受和忍受。
重男轻女的爷爷，唠叨抱怨的奶奶，总是喊她小可怜儿的伯伯，时不时把自家孩子的旧衣服丢过来接济她的姑姑，还有许许多多来来往往的看客，他们路过她的悲惨，从不吝于表达惋惜，但也仅仅只有惋惜。
读初中那年，陈小青鼓足勇气在家族聚会时，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已经读大学的陈大明解释“我那是喜欢你呀妹妹”，众亲戚随后附和“你哥跟你闹着玩儿呢”……
他们就这样无视她的伤口，轻飘飘地将这页翻了过去。
从那以后，陈小青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
这么多年过去，她从未原谅、从未忘记，但过不去的似乎也只有她一个人。如今陈大明看到她竟然还可以轻轻松松地开玩笑，他是真的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吗？
也许吧，也许真的忘了，因为她一生的创伤，于他而言无关紧要。
所以现在，甜甜遭受的一切算什么呢？是陈大明的报应吗？陈小青真想看看，如果陈大明得知自己的宝贝女儿受到继子的猥亵，他将作何反应？
5
甜甜在陈小青家里住了下来，脱离了令人窒息的环境，惶惶不安渐渐得以安抚。
陈小青表面平和，心中从未停止波动，她一直没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直到那一天，陈大明打来电话：“小妹啊，我一朋友从国外回来，带了点零食，甜甜应该爱吃，一会儿我让她哥给你们送过去。”
听到“哥”这个字，甜甜陷入惊恐的状态中。
陈小青挂断电话，心中不忍，说道：“你放心，不用你出面，等会儿他到了，我下楼拿。”
很快，陈小青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她准备下楼的时候，甜甜忽然握住她的手，小声说：“小姑，他就是个流氓，很会打架，你要小心点。”
在小区门口，陈小青见到了陈大明的继子，果真很高、很壮，一脸的痞气。他伏在自行车上，将一个袋子丢过来，笑着问：“我妹呢？她怎么不回家啊？我都想她了。”
陈小青淡淡说道：“我难得回来一趟，想让她陪我住几天，有问题吗？”
对面的小痞子歪嘴笑笑：“没问题啊，住呗，早晚还不得回去？哼。”
说完，小痞子调转车头，懒洋洋地蹬车走了。
陈小青站在原地，恨恨地看着那吊儿郎当的背影，一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混蛋猥亵那么可爱纯真的甜甜，心里真的难过。
这时，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点轻微的动静。
陈小青转身看去，见甜甜正慢慢地从门后腾挪出来，手里竟然攥着一把菜刀。
她大惊，上前夺走甜甜手里的刀，问道：“你拿菜刀做什么？伤到自己怎么办？”
甜甜扬起脸，看着陈小青，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关切：“小姑，他很坏，我怕他伤到你。”
陈小青的心口塌了一小块儿，她笑着摸摸甜甜的头：“就算他真要伤我，你这么小，又能帮什么呢。行了，走吧，回家吧。”
6
从单元门口到家门口，陈小青每上一个台阶，想要帮助甜甜的念头便坚定一分。
她忘不了陈大明给她带来的伤害，但也忘不了甜甜刚刚那诚挚的眼神。
爸爸是爸爸，孩子是孩子，她不能因为无力惩罚陈大明，就冷眼旁观甜甜受伤害，甚至以此作为一种报复陈大明的手段。
她这样做，与挥刀向弱者有什么区别呢？
她很快将陈大明约了出来，开门见山道：“你的继子不是个好东西。”
陈大明无所谓地笑笑：“我知道，我也挺烦他，不过我管不着他，人家自己有爹，不用我养，也就回家吃几顿饭，我总不能不同意吧。你新嫂子待我不错，这就行了呗，半路夫妻还能图什么。”
陈小青：“他猥亵甜甜。”
陈大明：“你说什么？”
陈小青：“你的继子，他猥亵你的女儿，不然你以为甜甜为什么躲到我家里来。”
陈大明瞪圆了眼睛，面色涨红，喘息加剧，猛地拍响桌子，破口大骂：“我X他祖宗！我说他怎么有事儿没事儿就往甜甜身边凑，这个王八蛋我他妈的要宰了他！”
陈小青面无表情地拱火：“如果是我的女儿遭受这些，我恨不得杀了他。为人父母，连孩子都保护不好，那不配做父母。行了，就这个事，甜甜先在我那里住着吧，希望等我出差离开后，你能把家里的隐患解决掉。”
当天晚上，家族群里又热闹起来，七大姑八大姨都在议论陈大明将继子打进医院里的事。
陈小青笑着将聊天记录翻了个遍，有个大胆的想法在心里慢慢成形。
7
次日，她根据家族群里的信息，找到了新嫂子的单位，连续跟了三天，在耐性告罄之前，终于等到了新嫂子前夫出现。
小痞子被后爸暴揍，势必会找亲爹诉苦，新嫂子了解前因后果，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可为了日子能过下去，也为了保全自己儿子的名声，应该不会让前夫掺和进来。
但听陈大明之前话里的意思，新嫂子前夫对这个儿子还是很看重的，怎么会不管呢？
她堵新嫂子前夫会来找新嫂子问个究竟，果真被她猜中了。
陈小青远远看着新嫂子前夫和新嫂子从对峙发展到谩骂，待新嫂子气哄哄地离开后，陈小青穿过马路，拦住前夫哥。
“你谁啊？”新嫂子前夫问。
陈小青望着新嫂子前夫和小痞子一样的身量，说道：“你儿子让他后爸打了，你儿子肯定跟你说了吧？他现在就在二院，你可以去看看。你儿子被打得很惨，搞不好还得落下残疾。”
新嫂子前夫目眦欲裂：“他为啥打我儿子？”
陈小青笑着说：“不为啥，他之前离婚就是因为家暴啊！一个家暴男，打人还需要理由吗？看不顺眼就打呗。”
新嫂子前夫：“他妈不是这么说的。”
陈小青：“人俩现在是两口子，以后要一起过日子的，当然不能什么都跟你讲。信不信由你，他小时候打过我，所以我看不惯他，这才和你说一声，陈大明就是欠教训，但是他块头大，没人敢动他。”
陈大明被派出所带走的消息，陈小青仍是在家族群里看到的。
据说新嫂子前夫后来去了医院，正好撞见陈大明，新嫂子前夫先出言不逊，陈大明那个暴脾气哪忍得住，上去就是一拳……新嫂子前夫虽然身形也算高大，但挡不住陈大明是半个练家子，结果不但没能替儿子“报仇”，反而被揍得血肉模糊。
事后经鉴定，新嫂子前夫已构成轻伤。陈大明想调解，但被新嫂子前夫无情拒绝，扬言要送陈大明进监狱。
8
陈小青心情舒畅地躲在群里看着大家商议如何捞出陈大明，而后拨通了甜甜妈的电话。
次日，甜甜妈匆匆赶来，母女俩在陈小青的家里抱头痛哭。
陈小青劝道：“姐，你先办正事吧，我帮你找个律师，帮你申请变更抚养权，陈大明现在出了这种事，你一定能带走甜甜的。”
甜甜妈紧紧抱着甜甜，哭着说道：“我当时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如果我不放弃抚养权，这个婚就离不成。他平时对甜甜挺好的，我就信了他会好好照顾甜甜，谁能想到——这次我就是拼上性命，也要把甜甜带走！”
有律师协助，甜甜妈顺利夺回了抚养权。
母女俩离开这座城市那天，据说新嫂子前夫正式起诉了陈大明，他大概率要在里面蹲个两三年。
陈小青很满意这个结果。
这么多年过去，她想要千刀万剐陈大明的心从未改变，但理智告诉她，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她作为一个受害人，只能从自己身上入手，去学着淡忘、学着释怀，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等不到陈大明受到惩罚的那一天。
却没想到，际遇拐了个弯儿，从另一个方向，给她送来了安抚。
在车站，甜甜抱着陈小青，说了很多遍谢谢。
陈小青捧着甜甜的脸，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坚定地说道：“忘了这里的一切，不要怀疑什么，跟着妈妈好好生活，你以后一定会很独立、很坚强、很优秀的。”
甜甜歪着头问：“小姑，你怎么知道呢？”
陈小青笑中带泪：“我就是知道。”
她在心中呐喊：因为我也曾和你一样，和你一样受到了无法言说的伤害，和你一样隐忍了许久，和你一样孤单无助。但你比我幸运一点，你比我更早摆脱了噩梦。可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幸运呢？我向你伸出援手，既惩罚了应该惩罚的人，同时也救赎了自己。
所以，一切到此终结吧！前路漫漫，万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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