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如何描述过去的这一年？也许可以讲讲其中的一个“切片”。

突进

2022年2月24日，也就是俄罗斯“特别军事行动”开始的第一天，位于乌克兰赫尔松州南境的卡霍夫卡水电站落入了俄军的控制，同时易手的还有第聂伯河下游的一条人工运河，它从卡霍夫卡水库南岸城市塔夫里斯克发端，经由佩雷科普地峡流入克里米亚。在2014年两国交恶之前，这条名为北克里米亚运河的人工河承载了克里米亚半岛超过80%的水源供应。

尽管没有出现在普京同一天或三天之前发表的讲话当中，但俄军在最初几个小时里目标明确的迅速行动验证了各方长久以来的共同判断：北克里米亚运河，以及它背后的克里米亚供水问题，至少是俄军这次行动的关键初始目标之一。

2014年乌克兰危机爆发以后，俄罗斯宣布吞并克里米亚半岛，乌克兰方面随即在塔夫里斯克动工封锁了北克里米亚运河。由于被切断了供水，克里米亚半岛随即陷入了长达八年的水荒：无论俄方如何强调岛内供水问题已经得到解决，外界可查的事实是，从2013年到2017年，克里米亚半岛内的耕地面积从13万公顷下降到了1.4万，仅相当于此前的十分之一。

而尽管在此后的数周乃至数月之内，曾被俄方在开战之初高调宣扬的“特别军事行动”多个目标相继落空，但在当时少人注意的乌克兰南部，克里米亚的供水问题毋庸置疑地得到了解决：俄军在2月底控制了塔夫里斯克后不久，就用炸药炸毁了原本堵塞北克里米亚运河的水坝，从3月初开始，北克里米亚运河开始缓慢注水，到3月底已实现全线注水。与之同时，赫尔松州首府赫尔松市，也在3月成为俄军第一个夺取的地区行政中心———截至目前，也是曾经夺取的唯一的一个。

乌克兰国土被第聂伯河分为东西两半，这条大河在各种意义上都堪称乌克兰的命脉所在，供水是其中尤为现实的一条。苏联时代，第聂伯河上建造了多个水利工程，河道已成为一系列几乎首尾相衔的大小水库，到了地势相对平坦的河水下游，更是如此——第聂伯河上的最后一个水库卡霍夫卡水库，是所有水库中最大的一个，它的长度达到了240公里，位置横跨乌克兰三个州，在它的中下游是第聂伯河广袤的洪泛平原，赫尔松州就坐落于此，其首府赫尔松市依水而建，正在卡霍夫卡水库的一段北岸上，而成为俄军头号目标的卡霍夫卡水电站，则位于赫尔松市上游的新卡霍夫卡市。

卡霍夫卡水库是赫尔松州和其上游的扎波罗热州一部分的饮水来源，也是两地约20万公顷农田的灌溉用水的保证，这是当地主要的产业支柱，除此之外，它还承担着为扎波罗热核电站充当冷却水的重任。

而慷慨的第聂伯河在这里渐趋平稳，也使得赫尔松州所在的第聂伯河洪泛平原，成为乌克兰湿地最为集中的地区：这里有七个湿地名列国际重要湿地名录，总面积超过乌克兰湿地面积的一半，计划内的自然保护区达到125个，域内人迹罕至。开战之前，夏季的第聂伯河洪泛平原是多种濒危鸟类的筑巢地，冬季则是全球候鸟最集中的越冬地之一，数十万鸟类栖息于此，全球研究者对它们的观察和研究已经持续了几十年。

交战

自2022年2月24日开始，这片土地上的炮击和轰炸从未停止，但到了秋天，俄军在赫尔松州的颓势逐渐明显，在第聂伯河右岸更已被合围。刚刚上任的俄军“特别军事行动”总指挥苏罗维金，在2022年10月发表了自己上任以来的首次公开采访，暗示（或许是明示）俄军将在近期不得不撤离第聂伯河右岸。

11月9日晚间，俄罗斯国防部长绍伊古在一场由国家电视台直播的国防部高级会议上下令俄军撤出赫尔松市，将全部部队转移到第聂伯河左岸。

两天后的11月11日，与赫尔松市俄军撤离同时，俄军控制下的卡霍夫卡水电站大坝发生剧烈爆炸。

11日晚间，俄罗斯国防部宣布从第聂伯河右岸撤离俄罗斯军队的任务已经完成，数小时后，乌克兰国防部确认，乌克兰武装部队已经控制了赫尔松州首府赫尔松市，以及该区域第聂伯河右岸的绝大部分地区。

然而，卡霍夫卡水电站所在的新卡霍夫卡市并不在俄军撤离范围，11日的爆炸没有给水电站大坝造成明显影响，但在此之后，一些报道指俄罗斯军队使用起重机强行打开了大坝泄洪口。水电站运营方、乌克兰水力发电公司Ukrhydroenergo在一份声明中说，公司认为这次排水是俄罗斯人蓄意进行的。

俄军撤离时还有意破坏了第聂伯河上所有仍存在的桥梁和渡口，如同一个整体战场形势的缩影，在此之后，双方隔第聂伯河陷入了僵持，截至目前，这种局面已经维持了四个月：俄罗斯既无法卷土重来，乌克兰的渡河尝试也屡屡失败。

僵持

美国军事专家米克拉姆·米塔尔在俄军撤离赫尔松市以后评论称，俄军虽然放弃了一座战略重镇，但却有效地将真正的难题留给了乌克兰：水面最窄处也宽近一公里的第聂伯河，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在军事上，类似的任务被称为“湿峡穿越”——它需要多兵种、多单位的密切配合，其实现难度之高，现代战争史上甚至少有成功案例，俄军自己就在几个月前，刚刚在类似（且难度较低）的情景下损失了一整个战术营。

而在两军僵持之中，卡霍夫卡水库和第聂伯河，正在逐渐露出伤痕累累的真容。

12月开始，卫星图片发现卡霍夫卡水库水位出现三十年以来最低值，2023年1月底，整体水位已较往年平均水平下降了近两米，扎波罗热乌方行政当局就此表态称，水库的耗竭可能意味着周边三个城市陷入供水危机，但由于三地目前都在俄军控制下，实际上并不清楚当地供水状况如何。

同样发生水危机的还有周边几十万公顷农田，但按照目前划河而治的格局，这些农田大部分也在俄军控制下。

俄军对卡霍夫卡水库所采取的行动的真正目标因此难以理解，有人认为目的是淹没大坝南侧以进一步阻碍乌军渡河，也有人认为也许是另一种焦土式的基础设施打击———尽管在俄罗斯角度，这些地区刚刚成为俄罗斯领土。

退休气象学家大卫·赫尔姆斯在接受采访时提及，过去七个月里克里米亚供水系统中的全部23个水库已经被有意蓄满，也许这是俄罗斯认为可以放干卡霍夫卡水库的直接原因。当然，这种解释并不能为俄军这么做的意图提供答案。

但无论如何，过去两个月里卡霍夫卡水库水位的急剧下降，首先波及了下游湿地，这是难以计数的贝类、鱼类、两栖动物和鸟类的栖息地，如今随着水位下降，水体盐度升高，多处湿地内已经发现大批死去的贝类和鱼类。

如果干涸进一步扩大，淤泥中的细菌、危险的病原微生物和寄生虫将暴露于空气之中，有可能危及其他水体、野生动物种群和附近居民区，会造成怎样的连锁反应迄今仍不知道。

赫尔松州今年的农业收成，正因缺水而岌岌可危，如果水位低至13.2米以下，就连扎波罗热核电站也将面临威胁。后者与卡霍夫卡水电站一样，迄今为止仍在俄军控制下，国际原子能机构过去一年里已经反复警告它正面临各种潜在风险。

与此同时，下游三角洲地区在河道内零星分布的水中沙洲，过去几个月里无法避免地成了军事要地，位于赫尔松市以南、第聂伯河河道中央的金布恩角（Kinburn Spit），曾经是为候鸟歇脚而划出的自然保护地，超过五百种珍稀动植物栖息于此，如今它上面被俄军修建了不止一个弹药库，部分地表被俄军修建的混凝土掩体覆盖，炮火引起的火灾时有发生。乌克兰在这里抢滩登陆的努力仍然没有带来成果，但双方的激烈交战已完全摧毁了这里的地表环境。

在州首府赫尔松市，乌军虽然已赢回了控制权，但仍警告当地居民这里随时可能变为交战前线，撤离后俄军对当地的密集炮击也迫使残余的居民选择离开。由于俄军对基础设施的袭击，城内现在既没有水电，也没有供暖。

今年1月，收集了共计超过32000种植物的赫尔松国立大学植物标本室从赫尔松搬到了西部的伊万诺-弗兰科夫斯克，这是该校历代师生超过50年的工作成果。整理和转移工作仍在继续，过去一年，超过31万条信息被上传到国际数据库全球生物多样性信息设施（GBIF），乌克兰部分的保护数据库则被转移到位于挪威的服务器上进行备份。即使如此，损失仍在发生，而失去的已经无法弥补，动物和生态学家在这里的观测工作被迫长期中断，即使是在俄军已经退却的地方，也不得不考虑地雷的威胁。

本应从去年11月开始抵达这里的数十万只候鸟，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它们还有没有机会回来。（责编 / 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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