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连松的父亲崔麻杆,曾是公社灭资兴无派的骨干。崔麻杆只是名字叫麻杆,事实上,他高大威猛,五大三粗,骁勇善战。文革中期,他带领二十几人气势汹汹与县城另一派械斗。结果,他丧了命。

崔麻杆的老婆张玉英,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丈夫糊里糊涂死了,给她撇下三个孩子,大儿崔连松,闺女崔连蓉,小儿崔连顺。最初,张玉英有改嫁的念头,可身边三个孩子拖累着,负担太大,哪个男人也承受不住。张玉英咬咬牙,决定为了孩子们,委屈自己。

崔连松是家里的老大,崔麻杆死的时候,他十几岁懂事了。于是,他帮着母亲支撑起这个家,对妹妹和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俗话说,长兄如父,至少崔连蓉和崔连顺是这么认为的,从小懂得大哥的好。

崔连松说话结巴,尤其生气时,经常面红脖子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加上他人老实,到了三十四岁还在打光棍。这个时候,他妹妹崔连蓉已经嫁人了,弟弟崔连顺也结婚了。张玉英为大儿子一直打光棍整天愁眉不展。

崔连松倒是想得开,觉得只要弟弟结婚了,以后多生几个孩子,崔家可以延续香火了。崔连蓉和崔连顺却挂牵着大哥的婚事,私下里帮他打听寻找合适的姑娘。这个世界上自古对穷苦人家就不公平,尤其是老实人,几年过去了,崔连松始终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

八七年,村里有人贩子活动。崔连蓉看到希望,和崔连顺凑了一千二百块给大哥买了老婆黄小素,三十二岁,带个八岁的男孩。黄小素不丑,只是面黄肌瘦,憔悴,看着无精打采。因为她带着男孩,让许多光棍汉们望而却步。

崔连松不在乎,他觉得,是人都讲良心,只要他以诚相待,肯定能够换来回报。崔连松最初以为黄小素是外省人,结果,他发现黄小素是本地人,来自二百里外的豫东。

两个地方,语言和风俗接近,崔连松喜不自胜,觉得捡到了宝。前日还是光棍汉,一下子,老婆和孩子都有了。与崔连松不同,崔连顺是有心人,他问黄小素,怎么想到嫁这么远?黄小素答道,家里穷,死了丈夫,迫于无奈,媒人说这边耕地多,吃喝不愁。作为女人,只想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

崔连顺交代崔连松,大哥,豫东距离这里不远,以后方便的时候,别忘了陪着嫂子回娘家看看。只要他娘俩跟着你踏踏实实过日子,咱们不能亏待人家。崔连松说,你就放心吧,恁哥啥都懂!

崔连松和黄小素举办了简单的结婚典礼仪式,在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崔连松问黄小素要不要通知她的娘家人,黄小素以路途遥远坐车不便推掉了。张玉英很高兴,无论如何,大儿子终归结婚了,她算是对得起死去的崔麻杆了。

孩子叫黄小牛,不爱说话,性子却很倔,崔连松给他起名崔顶牛。结婚以后,崔连松找到村里小学的牛校长给崔顶牛办了入学手续。崔顶牛本来读二年级,因荒废学业半年时间,只能重读就一年级。

崔顶牛和奶奶在堂屋睡,张玉英觉得孩子自小死了爹,使她想起当初自己的命运,她可怜孩子命苦,对他特别亲。她每天给崔顶牛煮鸡蛋吃,闺女送的点心果,她一点不舍得吃,都留给孙子崔顶牛。

崔连松总算有女人了。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没打过光棍,就不会知道光棍汉的苦恼。女人带给男人的变化显而易见的,不仅体现在肉体上,关键还有精神层面。

以前的崔连松经常邋里邋遢,不修边幅,喜欢叼着烟卷在大街上晒太阳。旁边不是老态龙钟无欲无求的老头,就是和他一样的光棍汉。

老头们是真正地晒太阳,冬日暖阳温柔地照射在身上脸上,让人熨帖浑身舒畅。崔连松几个光棍汉是无心晒太阳的,身边人来人往的大姑娘和小媳妇令人神往。

尤其拥有傲人身材的女人,硕大的胸脯随着走动颤动,顿时,几个光棍汉呼吸短促,心神荡漾。村里光棍汉多是家境贫困,人又老实,他们没有坏心思。或许,意淫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反动。

崔连松开始经常理发了,以前都是在街上让老牛头理发,现在宁愿多花钱去乡里。你别说,理发店的女人抓把洗衣粉在头上揉搓,真的舒服。同时,崔连松的衣服换得频繁了,整天穿得规规矩矩。最让其他光棍汉气恼的是,结婚后,崔连松彻底不来晒太阳了。

崔连松对黄小素视若珍宝,不舍得让她干农活。尤其几个月后,黄小素怀孕了,崔连松更是过分,连饭都不让她做了。有时,张玉英都看不下去,说她三十多岁,身子骨结实着哩,不能太惯她,惯坏了,她以后容易蹬鼻子上脸。

崔连松不以为意,说没事,谁让她肚子里怀着咱崔家的种哩。崔连松和崔连顺都养着一头黄牛,农忙时用来犁地,耙地,碾场。

这天,天不亮,张玉英牵着两头黄牛去地里犁地,崔连松拉着装满铁犁,化肥,耙的架子车先走。张玉英临走前,交代黄小素,让她别忘做饭。结果,他们犁地结束十点回到家,黄小素还在睡懒觉,崔顶牛在烧火做饭,搞得灰头土脸。

张玉英非常生气,当场训斥黄小素几句,说女人谁没有怀孕过,哪有你这么懒的?日上三竿了,还赖在床上不起来,饭都不做,让几岁的孩子做饭?你的心真大啊?

黄小素黑着脸不说话。崔连松不停帮老婆说好话。张玉英恨铁不成钢冲儿子骂道,你就向着她吧,以后可是有你吃的苦头。崔连松只是嘿嘿地笑不还嘴。张玉英叹口气。

下午耙地,张玉英被黄牛踩了,脚面肿得老高,根本走不成路。崔顶牛道,奶,你明天在家歇着吧,我和俺爹下地。张玉英心疼道,小牛啊,我歇一晚上就好了,你年龄太小了,就在家吧。

第二天清晨,张玉英脚面依旧余肿未消,她强忍疼痛去穿鞋。这时崔顶牛轱辘从床上下来,马上拦住张玉英道,奶,你歇着吧,你这么大年纪了,你看,脚还肿着呢,我和俺爹去地吧,我会牵牲口。

张玉英犹豫着,崔顶牛已经跑到院子里了。张玉英喊崔顶牛道,如果牲口倔起来,你就撒手,它知道回家的路。崔顶牛道,奶,你就放心歇着吧。崔顶牛牵着黄牛,又去二叔家牵他们的牛。

崔顶牛干得不错,人小鬼大,崔连松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张玉英在家没有闲着,做饭,打扫卫生。黄小素在婆婆面前不敢偷奸耍滑,她见婆婆瘸着脚还在忙碌,就赶忙起床去帮忙。张玉英道,以前你是什么样,我管不着,但在咱们家,想好好过日子,就勤快点。咱家只是平民小户,没有金枝玉叶。

岁月如梭,几年过去了。黄小素给崔家生个儿子,崔连松高兴,给儿子起名崔顶呱。黄小素嫌弃道,啥屁名字?难听死了。崔连松道,我希望咱们儿子长大后,干啥都是顶呱呱。张玉英笑着道,好,这个名字起得好,赖名好养活。

黄小素依旧好吃懒做,还迷恋上打麻将,但她忌惮婆婆火眼金睛,凡事都收敛着。张玉英年龄大了,身体不好,有时睁只眼闭只眼,视若未见罢了,好歹黄小素给崔家添了一个儿子,知足吧。崔顶牛已经读初中了,张玉英并没有因为添了亲孙子忽略对崔顶牛的爱。

崔连松提过几次,要陪着黄小素回娘家看看,黄小素都拒绝了。崔连松想,既然老婆不愿意回去,那就不回去吧。

崔顶牛中招考试前,崴着了脚,骑不成自行车。崔连松大早上拉着架子车,把崔顶牛拉到十几里外的考场。当时下着雨,崔连松把儿子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冒着雨弯腰拉着架子车前行。崔顶牛坐在车上看着父亲的背影,泪流满面。

最终,崔顶牛以全县中招考试第十八名的成绩考入县城高中。全家就要欢庆时,张玉英得了心肌梗塞仓促之间死了。出殡时,黄小素嘤嘤哭几声后不哭了,只是低着头。崔顶牛哭得悲痛欲绝,他和奶奶的感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崔顶呱九岁时,和两个邻居家的小伙伴去庄稼地里玩。三个人想出新玩法,为了炫耀谁有本事,比着跳井口。那是生产队刚打的机井,井口大。崔顶呱觉得正面跳显不出自己的本事,非要倒着跳。结果,掉进黑黢黢的井里去了。

崔连顺系上绳子,上面几个人帮忙拉住,一番折腾,总算是把崔顶呱捞上来了,但人已经死了。崔连松蹲在旁边失魂落魄,傻了一般。崔连顺不甘心,把崔顶呱地放在石滚上进行各种抢救。人已经死了,再努力折腾也救不回来了。

崔连松那段时间,像傻了一样。崔连顺没事就陪着哥哥坐着,彼此不说话。与之相反,黄小素只是难过几天,很快,她就像没事人一样沉迷于赌桌。别人都说,黄小素的心真大,那可是亲儿子啊。

崔顶牛对崔连松道,爹,俺弟弟尽管没有了,但你放心,我也是你的亲儿子,我给你养老送终。崔连松看着儿子,禁不住涕泪横流。

中年丧子,崔连松几乎垮了,身材消瘦,皮肤黝黑,皱纹密布,俨然是六十岁的老头。黄小素失去婆婆的羁绊后,彻底放飞自我。小儿子的死,没有影响她的心情。她吃得白胖,顿顿离不开肉,除了继续好吃懒做,还刻意打扮起来。在赌桌上卖弄风骚,欢声笑语。

崔连顺看不惯,觉得这个女人纯属没心没肺。他不方便明说,但暗示过崔连松,说你管着她点,她这样影响不好。崔连松叹口气,他不是没有劝过黄小素,而是人家根本就不听他的。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是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说黄小素连着赌输不少钱,结果以身抵债,和村里几个男人有染。这事最晚知道的是崔连松,是崔连顺找过来直接向他挑明的,崔连松还不相信。

崔连顺气道,你是当哥哩,你说咋办吧?崔连松低着头唉声叹气。崔连顺骂道,你个窝囊废,我给你拿主意吧,要么你打她一顿,我去找那几个男人,以后不沾惹她。要么你们离婚,不要这个贱女人。

崔连松惊愕地看着弟弟。崔连顺看着哥哥茫然无措的表情,既可怜又心疼,他道,哥,人活一口气,如果这事你都纵容,恁弟弟都不知道你这日子是咋过的。你可是一个大老爷们啊,有点骨气好不好?

晚上,崔连松说起这事,黄小素当场翻脸。崔连松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黄小素恼羞成怒,顿时加倍还击,边大骂边撕扯,崔连松没有还手。第二天,崔连顺看见大哥的脸被抓挠得都是血疤,他无奈地叹口气道,哥,算了,离婚吧!别和这样的女人过了。

崔连松嘟囔道,还有顶牛哩。崔连顺道,顶牛那个孩子仁义,等他回来和他谈谈,他愿意留,就留,咱们继续供应他读书。如果他想跟他娘走,就走吧。你有我,还有两个侄子哩,你怕啥?咱是亲兄弟,你还怕有病没人照顾你,还怕死了没有人给你养老送终吗?哥,不能这样过日子了,你和那个龟孙女的继续过下去,她欺负死你,恁兄弟也不知道啊。

崔连顺见大哥的态度唯唯诺诺,似是而非,生气道,你就别管了,想当初,你照顾我和俺姐的劲头去哪了,这事我来办。谁敢欺负你,我让他加倍偿还,还有咱村里那几个男人,我现在不说,妈的,哪一个我都饶不了他们。他们别以为咱们兄弟好欺负,随便捏。

崔连顺找到崔顶牛,说你现在不小了,恁叔必须给你说明白,恁娘不守妇道,在村里赌博偷男人,搞得满城风雨,恁爹劝恁娘,恁娘不知悔改。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恁爹铁定不要恁娘了,孩儿,恁叔问你一句,你说咋办?你要跟恁爹,我们继续供应你读书,即使你跟恁娘走,咱爷们情义也不会断。

崔顶牛哭着道,叔,今天我给你说实话吧,憋在我心里多少年了,当初,俺娘就是因为好吃懒做,爱赌博,才被人家撵出来的,我们就是没脸回去,这才到了这边。崔连顺说道,不会啊,你是男孩,恁爹再不要恁娘,也不会不要你。

崔顶牛哭得更恸了,说道,叔,恁侄觉得丢人啊,我不知道俺娘和哪个男人生得我,被对方知道了,死活不要我。

崔连顺拍拍崔顶牛的肩膀,心情沉重道,顶牛,孩子,你放心吧,恁爹和恁叔会好好供应你,就是恁爹供应不上,还有恁叔哩。崔顶牛抬起头,泪眼婆娑道,二叔,恁侄想求你个事。

崔连顺道,说吧,恁叔听着哩。崔顶牛哀求道,二叔,能不能不撵走俺娘,她年龄大了,离开这儿,她实在没有地方去。

崔连顺为难道,孩儿,你知不知道恁娘干得事,让姓崔的蒙羞,恁爹和恁叔在村里抬不起头。恁爹是老实人,我和恁姑小时候是被恁爹带大的,你想想啊,恁爹过这种窝囊日子,恁叔心里好受吗?

崔顶牛扑通给崔连顺跪下了,哭着道,二叔,恁侄啥都明白,可谁让摊上这样一个娘哩,她毕竟是俺亲娘,我也去劝劝她,求你和俺爹给她个机会吧,她到哪儿都遇不到咱们这样的好人家了。

崔连顺搀扶起崔顶牛,说道,咱们崔家啊,难得有你这样有仁有义的好孩子。孩儿,你就放心吧,恁二叔想办法,但不能保证恁娘会痛改前非。如果不成功,你别怪二叔。

崔顶牛点点头。崔连顺开始陷入沉思,他知道这事很难,尤其是对于平日浪荡惯的女人,想让她洗心革面回心转意,势比登天。但是,他真要拆散大哥的三口之家吗?接下来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