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1982年,也可能是1983年,记不得了,唯一确定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一个陌生人给了他一瓶水。
水的味道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的是,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当他醒来时,已身处遥远的重庆。
重庆是座山城,外地人来了都说像进入了迷宫。他来了,这座山城又多了一个迷路人。
而重庆,也只是他一生迷途的起点。
从此抹去了家的记忆,仅剩的念想物,是胸前挂着的那一块玉佩,正面刻着“龙飞”,背面刻着“1978年3月22日”。
他知道了自己的生辰,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唯独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未曾背井,却已离乡。他苦苦寻找的,是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家乡。
一
男人三十来岁,住处有五个孩子,算上龙飞六个,谁都没有名字,龙飞最小,男人唤他老六。
八十年代,人口买卖最猖獗的年代,男人没有把龙飞卖掉,他跟这里的孩子一样,在人流如织的地方搭讪手挽手的小情侣卖花、捧着破碗向光鲜亮丽的路人卖惨要钱。
赏脸掏钱的人都悲悯他的楚楚可怜,但没人深究他的来历不明。
男人每天都会下达考核目标,尽管他最小,考核规格也最低,可他还是挣不够。
男人惩罚他,每天都叫他皮开肉绽。往要命里打。
龙飞心想,打死我吧,男人却始终拿捏着分寸要不了他的命。
排行第一的老大比龙飞大五岁,上过小学,有时会偷偷匀点钱给他,让他喘上一两天,替他扛两顿揍。
对于六个孩子来说,“逃”,是一个很迷茫的字眼,现在无能,将来彷徨。除了老大,没人知道自己的家乡往哪逃。
有一次,男人问,谁还记得自己的名字?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住哪儿?
龙飞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问题,应该反着问,谁不记得?不然除非他知道,否则一定答得上。
老大或许太想家了,脱口而出自己的家乡在安徽芜湖。殊不知,男人这一招叫引蛇出洞,突击检查。
“还惦记着呢?想跑是吗?”男人揪着老大的头乱撞,逼迫他喊他“爸爸。”
老大坚决不喊,男人发疯似的扇他嘴巴,“叫你记性好!抽死你...”
龙飞在一侧不出声比划动作,让他快喊,老大被打得昏厥过去还是没喊。
“你为什么不喊?喊了他就不会打了。”龙飞问。
老大咯了一口血,硬气道:“我不喊,世上哪有这样狠毒的爸爸,我将来还要找我爸爸,要是我爸爸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找了。”
在重庆的朝天门码头,龙飞待了三年,后又辗转成都,最后来到深圳。
龙飞12岁了,日复一日的毒打,使他萌生出要逃的念头。老大庆幸终于有一个孩子与他不谋而合。
1990年3月深夜,龙飞和老大趁着男人熟睡,摸到他的床一侧,拉开抽屉,找那块七八岁时被夺走的玉佩。
开了几个抽屉,一点发现没有。窗外的路灯泻入一道光,原来玉佩戴在男人的脖子上,龙飞伸手去解开,玉佩拿到手了。
正准备一个转身,龙飞一只脚缚在原地,老大被掐住脖子,他被捏住脚踝,男人醒来了。
他们被关进只有一扇窗户的小黑屋。
逃跑失败了,男人更加警惕,再逃希望渺茫。
“都怪你,非要拿什么玉佩。”老大埋怨道。
龙飞汨汩落泪:“那块玉佩是我爸妈给我的,没了玉佩,我爸妈就认不得我了。”
老大自知话说重了,用衣角拭去龙飞的眼泪,软下语气说:“我身无一物可凭证,那我爸妈更认不得我了。”
这个房间没有光,斑驳破败的窗户粘满废旧报纸。
老大站起来,盯着这扇不能洞见外头的窗户,发呆许久。
他突然开口说:“跳下去吧,不管死活。”
跌落到谷底的绝望,激起了龙飞视死如归的勇气,他点了点头。
清脆的碎玻璃声响,两个黑影纵身一跃,黑夜中传来男人的喝止声。
二
窗户本不高,只是夜黑得恐怖,他们沉沉摔了一跤,龙飞吃了一跟头,老大扭伤了脚。
男人追了出来,身后被人狩猎的恐惧异常惊悚,他们一刻都没有停留,慌不择路,拼命奔跑。
他们去到了东莞,又爬上了东莞的火车,一路向北。
他们一门心思只想逃,有多远逃多远,以至于站点下了一站又上一站,火车下了一列又上一列,全然忘了终点是何处。
最终,他们在冰天雪地的黑龙江宝清县停了下来,走到一个叫852农场的地方,老大的脚肿得够呛,实在走不动了。
夜幕降临,必须吃点什么,来抵抗冬夜的严寒。
龙飞要钱身经百战,要饭还是头一次。
他从没见过这么稀疏的村落,每走一户都累出哮喘,每一次叩门,都被像贼那样上下打量。他早已习惯被鄙夷的目光刺痛,只是难堪走了二十多户,没有一家施舍他一口饭。
往回走时,一个小孩绊倒在地,手里滚落一个包子。他看见了,一条狗也看见了。但狗比他快。
饿狗抢食,饿鬼也抢食。
他飞扑过去把狗干趴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开狗嘴,抢过包子,撒腿就跑。
狗追着他狂吠,接着整个村的狗都追了出来,许多人闻声出门,哈哈大笑看这个外乡人的洋相。
龙飞没有吃这个拼上性命抢回来的包子,他给了老大。晚上,他们撬了一家卫生所,老大识点字,找了一把消炎药和膏药治脚伤。
第二天,雪国的阳光出奇的好,一片金色的辉光打在龙飞的脸上,他却感受不到半点温暖。
龙飞沮丧地说:“我们走吧,这里很冷,不像是我老家。”
老大点点头,“那你的老家肯定跟我的一样,都在南方。”
于是,他们从一路向北,又一路向南。
17岁的老大一路打零工,12岁的他一路要饭。
有一次他三天没吃饭,偷了一个4分钱的馒头,就被打得满地乱爬,摊主拎起他,问他为什么偷东西?
他哧溜着鼻涕,弱弱答道:“我也不想偷,我实在没办法了。”
老大不知从哪里冲出,撞了摊主一把,背起他躲在桥洞瑟瑟发抖。
想想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必须得有一技之长赖以生存才能活着把家找到。
他们来到河北沧州,听说有个炸油条的人会武功,正好摊档上缺帮手。
老大提议说,留下来吧,一来可以解决肚子,二来学了武功,就可以回去找那个男人算账了。
龙飞还小,全凭老大拿主意。于是,他们白天跟着主人家炸油条,晚上练洪拳学谭腿。
一晃四年,功夫学的不咋样,炸油条倒是一把好手。
老大寻思,屁股太久不挪会生疮,该上路了。
这次,龙飞跟着老大来到了他的家乡芜湖。
老大在自己的家乡迷得天旋地转,他终日像盲头苍蝇一样乱撞,江城的大街小巷,都不能跟他脑海里魂牵梦萦的画面对得上号。
也难怪,记忆支离破碎,人事面目全非,时过境迁的光景刷新一切旧事物,没有身份凭证的人,想找到家,比大海捞针还难。
老大叹气,“别陪着我瞎晃悠了,我找不到家是不会走的,你也去找自己的家吧,你能照顾自己了。”
逃出来这么久,龙飞还没认真找过自己的家,来了芜湖,也是陪老大找他的家,经老大提这么一嘴,龙飞觉得是时候也该找找自己的家了。
但看着老大晕头转向的焦灼,他内心又升腾起茫然和不安。
“你能找到自己的家吗?”话到嘴边,龙飞又咽了回去,改口说:“好,你找到家了,记得告诉我。”
或许,自己比老大运气好呢?更何况老大是什么都没有,自己还有一块玉佩呢,爸妈一定认得。
对,这么想准不会错。龙飞紧紧攥住了胸前那块乱晃得六神无主的玉佩。
三
1999年,龙飞和老大分道扬镳,独自开启了寻乡之旅。
他先到杭州,找了一家面馆打工落脚,后来发现干工地挣的钱多,也不问出身来历,有力气就行,自己年轻力壮,还是到建筑工地上干活划算。
更重要的是,工地几天也结钱,方便自己这种不过多停留的旅居客说走就走。
干了段时间工地,拿到钱逛遍杭州的寺庙,龙飞便搭乘上了去往江西的火车。他从不买坐火车的车票,因为他是爬上去的。
每到一地,他都先物色工地,干一些天后拿到一笔钱,就去逛当地的寺庙。
流浪多年,龙飞十八般手艺,样样精通,虽然还是很穷,但填饱肚子,早已不成问题。
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不会待太久,下一个地点总是专门挑寺庙多的地方去。
离开了江西,龙飞接着又去了湖南、四川、重庆。
对,山城重庆,他又回到了昔日噩梦开始的地方。他想找回当初拿命想要摆脱的那个男人,只有他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要把男人找到,就能找到家。
龙飞甚至发誓,宽容造成他不幸的人。只要男人出现,绝不打他,也不计较从前种种。
但寻遍重庆住过的地方,都不见男人的踪迹。龙飞心里又激起一股复仇的恨意,男人该死,要么活着出现,还么死着消失,绝不能销声匿迹地安好。
男人没有回来,重庆不能再待了,龙飞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继续寻找下一个寺庙,他模糊的记忆记得爸爸常常带他去一个不知叫什么的庙里头玩,那时交通不发达,家应该离寺庙不远,所以他专注于找有寺庙的地方。
孤身一人上路的滋味不好受,龙飞想念老大,不知老大找到自己的家没。
有一次接到老大的寻呼,说是找到家了,通过“卖命寻亲”找到的。他去了云南,把命给了帮他找到家的人。
老大为了知道自己是谁,命都可以不要。龙飞心想,要他命的人也不会是好人,老大活不了了。
这是他相依为命,出生入死的大哥。自分别后,龙飞再也没有见过老大。
替他难过,又替他欣慰,至少他找到了自己的家,也许自己找到家要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悲观的情绪一旦迸发,郁闷便无可避免。龙飞点了一根烟解乏,狠狠抽了几大口,末了,炭红的烟蒂灭在手臂上,立刻烙下一个红印,红印旁边布满了圆圆的,新旧不同的烫疤。
四
2002年6月,龙飞来到南京浦口,本来打算溜达一两个月没印象就走,没想到待了整整一年。因为他成了医院的忠实消费者,每次离开的时候,都生一场大病,把全身的积蓄交待在医院,迟迟不能成行。
直到次年6月,龙飞结了工地的工钱,准备要走了,右手手臂又隐隐作痛得厉害,只好再到医院花钱消灾。
做了一大堆检查,医生似乎终于有信心下结论,开口问:“家里人来了没?”
龙飞平静地答道:“我是个孤儿。”
“那我直说了。”医生滔滔不绝地阐述这个病该怎么治?而龙飞只听到短短的两句话:“得的是骨癌”,“还能活半年。”
出了医院,龙飞把所有的化验单子、拍的片子,就近扔到垃圾桶。
谁都害怕死亡,每个人都有求生欲,都会本能地与死神作斗争,但龙飞首先得的不是骨癌,是贫穷晚期。
他笑着说:“我早就穷死了,还怎么病死?人总不能死两回吧。”
这病龙飞是没辙了,治不治都那么回事儿。既然倒了大霉,寻亲也没必要继续下去了,他害怕一不小心把家人找到了,回馈给他们的,是一个拖垮他们的累赘。
余下的时间,该想想怎么消磨。龙飞进了一趟南京城,本来已经不打算寻亲了,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夫子庙。
他一路闲逛,过了“晚晴楼”,还不到“天下文枢”,他靠在秦淮河边上的石栏杆上,忽然被对岸的大照壁怔住了,而后眼泪不自觉地哗哗流下来——龙飞心里万马奔腾。
他见过这里,再望向文德桥,脑海中失联许久的回忆,一下子被勾画出来。
千真万确,一定是来过。小时候爸爸把他扛在肩上,带他到附近的菜场买苹果,不会有错的。
龙飞一遍遍地来回走,想找到儿时买苹果的那个菜市场,他逮住几个上年纪的本地人打听,都说这里拆的拆,搬的搬,没有菜市场了。
龙飞觉得希望还是有的,但他是没希望了。如果与爸妈的久别重逢是一场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该多残忍,又何必制造这样的人间悲剧?
天黑,回到出租屋,龙飞吞服四十多片安眠药。
昏睡两天,他醒过来了,药是假的,药贩子骗了他。
他突然号啕大哭,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老天到底想怎样?
流过了眼泪,龙飞重新收拾心情。他对医生给自己判的死刑满腹狐疑,按说自己只能活半年,但别说半年,一年都快有了,怎么还没死?
他找了南京一家大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他哭笑不得,原来得的是关节炎。
得知虚惊一场,自己还能活很久很久,龙飞马上去找了一辆流动献血车献血,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他献血没有什么高尚的理由,纯粹只是认为,有朝一日父母如果需要用到血,自己的血有可能会流到他们身上,这样就可以绵薄地报答他们把他带到这个世上。
2004年3月,龙飞贴了许多注定杳无音信的寻亲启事。有人建议他去居委会问问,到了居委会,主任帮忙找来几个老掉牙的住户了解情况,可都没有头绪,于是又建议他去附近的辖区派出所问问。
来到派出所,龙飞唯一能提供的线索,只有那一块正面写着“龙飞”,背面写着“1978年3月22日”的玉佩。
警官调阅档案告知,辖区内在1978年3月22日登记出生证明的男孩只有一个,但与龙飞无关。而根据网上查询,整个南京市当天登记出生134人,同样与龙飞无关。最后调阅了十几本厚厚的,关于1982年和1983年的“失踪人员”报案卷宗,也没有与龙飞存在相关联的报案情况。
最终总结查无此人。
龙飞一无所获出了派出所,又来到秦淮河边上,呆呆地看着对岸的大照壁,潺潺流动的河水承载着千年记忆,唯独记不住他。
龙飞郁郁难平,大照壁明明见过我,河水明明见过我,可他们都不说话。
龙飞不知道自己还要游荡多久,他努力想给自己开一张存在证明,毕竟他活生生存在着。有时他忍不住自嘲,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被发现了,到底会给人家留下多大的麻烦?因为他没有家庭地址,没有身份证号码,他从没买过实名车票,从没正式留下过自己的名字。
没有机构登记过他的任何信息,他也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
他不能买彩票一夜暴富,不能到银行存钱颐养天年,不能住旅馆有瓦遮头,不能有正式工作安居乐业,不能办保险以防万一,不能买房子择一城终老......尽管他没有钱。
所有需要证明他是谁的事,他都不能去做。
他只是找不到自己的家,却活像失去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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