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人尚未清醒,巨大的悲伤就涌上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意识跟不上大脑,只觉这悲伤来得无头无脑。
一转目,瞥见手腕上的淤痕,扳指印清晰可辨,手心有微灼的酥麻感。
这是什么?
心里抽抽的疼,像是丢了重要的一块拼图,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几点了,我不是应该去水产市场进货了么,怎么还睡得昏昏沉沉。
动了动,只觉全身筋骨像是被碾碎了重新装起来的,关节咯噔作响。
大概是个梦吧,人多半不会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却会记得梦里的情绪,就像害怕,悲伤,或者开心。但梦境都是现实投射的产物,到底丢了什么呢?
我重新闭上眼睛,想要从这痛楚深处,挖出那个被我遗忘的东西来。
一阵细微的哒哒声响起,针一般穿透耳膜,直达脑髓深处。
危险!
脑子忽然就清醒过来,就像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将我快速从那悲恸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尚未想起自己是谁,在哪,身体却准确的感觉到这股杀气和危险。
一阵腥风朝我袭来,几乎同时我一个后翻滚,腾身上跳,如一只灵猿般,瞬间用手臂箍紧偷袭者的头颈,身体攀贴到对方的后背。
机会稍纵即逝,必须一招毙命!
我果断收紧手臂,迫得它脑袋后仰,用两根手指捏住它颈项处第七节的脊柱骨,喝道:“去死吧!”
语毕用力夹住往外猛拉——
那东西听到我声音,努力翻着眼睛朝后想看我,像是有些许困惑。
我一愣。
眼前这张脸好熟悉,虽然它浑身长满了鱼鳞,头皮惨白,那一对眼睛死鱼般鼓出的,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感……
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的停了,嘴里喃喃道:“你是……”
打架没那么多花招,稍有犹豫,局势就变了。
那半人半鱼的东西,趁我怔愣间双手上抓,攥住我肩膀猛力往下一拽,生生将我抛摔出去。顷刻间天斜地倒,我脑子嗡嗡作响,手上的力道已然被卸了去。
人鱼兽口中哒哒有声,张着嘴露出利齿,后背拱起,脖子轻轻摇晃,双手深深按进地面的泥土里,几近全白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冷光,作势又要扑上来。
这次我看得清晰,他手上带着一枚扳指。
轰的一声,只觉得这世界天崩地裂,声音消逝,眼前的一切速速褪去,只把我送回那遥远的记忆深处。
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来,明明这一摔并没那么疼,可就是忍不住哭。
眼前的这个人鱼兽张着脖子,见我这样,忽而停住进攻,脸上似有半丝清明闪过,它停止喉咙间的哒哒声响,痴痴愣愣地瞅着我。
一支箭嗖地飞过来,偏了半分,插在人鱼兽的脚边,那只人鱼兽吓了一跳,浑身猛的一震,身体跳出去几步远,梗着脖子变得狂躁起来,激烈的哒哒声在它口中响起。
“你没事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飞奔过来,手上执着一把弓箭。
说话间,又是一箭射过去。
“别!”
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挡,推倒女子的胳膊,箭偏了,那只人鱼兽趁机跃入林间,在树枝上一纵一跃,转瞬消失不见了。
“你做什么,本来我可以射中它的。”
女子有些不悦,走过去捡起插在地上的箭,吹了吹灰尘,重新插回腰间。
我这才转过头打量她。
一个极美的高个女人。她给我第一感受就是美,那种不分年龄、性别甚至物种的美感,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一头墨色长发几乎垂到脚踝。
那身衣服,也是极为奇怪,像是一层淡蓝色的鱼鳞纹皮肤,披拂在身上,线条一览无余。
女子显然也注意到了我探寻的目光,看回去。
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一身破破烂烂的户外冲锋衣,头发凌乱,脸上、身上都是擦伤,腰背上隐隐有灼烧的伤痛感,眼底的泪痕犹在。
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怎么会莫名其妙哭呢,真是的。
女子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围着我转圈,似乎挺惊喜的:
“你是护字辈的人?你身上衣服是从上面弄过来的吧,上面怎么样,是不是很危险?看你这么狼狈的样子,刚收灵回来吧!啊呀,我真的是幸运了,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护字辈的人,姐妹们,快过来看呀——”
话音刚落,一群相同打扮的年轻女子们不知从哪钻出来,围着我像看什么稀奇动物一样,不时伸手摸摸我的衣服,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这是护灵人吗?”
“你看她身上的衣服,好奇怪,是上面来的吧……。”
“护字辈的人也是辛苦,天天跟那些人鱼兽打交道。”
我心里微微一动。
眼前的一切,处处透着诡异,这些女子嘴里的“护字辈、收灵、上面”这些字眼,分明都听得明白,可我却完全不懂她什么意思。
两年前,我就是这样一睁眼就躺在海滩边,满头小螃蟹在发丝里钻来钻去,后背是一道巨大的伤口,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记得,如今历史重演,醒来又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浑身擦伤。
当时,我便是小心隐藏自己,不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异常。
眼下只要顺着对方的话,小心周旋,也许还能套出什么信息来。
为首射箭的女子自称花凝,是花字辈的后人,另有两个女孩子像是花凝的姐妹,眼里写满了对我的好奇。
花凝热忱的邀请我:“走,上我那坐坐去,不急着走!”
我跟在她们后面,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
草地间一派阳光明媚。
有天空,树林,飞鸟,各式各样竖立的石屋,外形有如蜂窝,布满密集的蜂眼。
偶尔见到一些人,也都是身着蓝色薄衫的女子们,或散步或忙碌,个个高挑美丽。
她们看到我,眼里露出诧异的神色,探头探脑跟在身后,窃窃私语。
我浑身不自在,故意走快几步,像是要把黏在身上的目光甩掉。
一片花叶落下,我伸手想去接,花叶却从我手掌心穿过,落到地上了,我吃了一惊,蹲下身,想将它捡起来,可自己的手一次次徒劳的穿过花叶跟草丛,什么都没有。
花凝笑道:“你是不是出去太久,都忘了咱们这是地底下了。”
说着,她双手合拢,用力拍向空中一只舞动的粉彩花蝶。
我急得大吼:“别啊,一条命呢!”
可是那花蝶却从花凝合拢的双掌间飞出来,安然无恙。
“这是投影,就是上面的人所说的海市蜃楼,其实是把影像投到水蒸气上,这些水蒸气的水分子振动不均衡,就可以形成立体感很强的全息图像。”
说着她指了指上面:“我们头顶的那片天空,是一条河流,眼前你看到的大部分几乎都是投影,实际上这是两千多米深的地下,都是花重族长为我们设计的,说是跟地面上无甚区别,但我也没去过,你觉得像吗?”
我点点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进来吧,到了。”花凝站在一个蜂巢石屋前。
“这个可以治疗你身上的伤,很管用的。”花凝递给我一杯水。
我接过杯子,悄悄打量四周,这实在不像是女孩子的闺房,整个房子都是黑石砌成的,倒是很干净整洁,四周是乌黑的石壁,石床,石桌……
一个用乌黑晶亮的石头砌成的世界,唯一的色彩就是女孩子们淡蓝色的鱼鳞纹皮肤衣。
花凝见我发愣,推了我一下:“快喝呀,喝完跟我们说说上面的事儿。”
我啜了一小口,舌尖有些许苦涩,继而回甘,精神不由为之一振,只觉通体舒畅开,腰背的伤口疼痛减轻,情绪也跟着无端的好起来。
“还挺好喝的啊。”我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豪麻水每个人都是定量的,这可是从我嘴里抠出来的,你知道我对你够意思就行。”
花凝冲我讨好的一笑,挨着我坐下来,满眼星星。
豪麻水?这名字好耳熟,我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忽然想起,这不就是斯基泰人的豪麻汁嘛,历史上记载,斯基泰人其实算是古中国人,他们的豪麻汁当时由女王制作给下层百姓和战士。
据说这种豪麻汁可以使战士在战场上英勇无畏,后来俄罗斯还想从出土的斯基泰人遗骸里提炼DNA,想复制这样一支不怕死的队伍。这种药在中国神话故事里也有出现过,就是掌管生命和医药的西王母神药。不管是斯基泰人的女王还是中国的西王母,其实都在佐证当年是母系氏族社会的组织结构。
不过这豪麻水,其实就是大麻,我赶紧放下了。
等等,这段话是谁曾经跟我说的来着,我又走神了。
花凝看我并不是很稀罕的样子,瘪瘪嘴道:“差点忘了,你们护字辈的人可以外出,估计你没少喝呢。”
这个花凝一直在说外面的世界,像是从未走出去过,看起来——-
挺好骗的。
我笑着看她,调侃道:“你好像很羡慕护字辈的人啊?”
“那是当然!”花凝一脸兴奋。
她神秘兮兮地小声对我道:“我给你看个东西,不过你可别让其他人知道……”
说着,花凝站起来,往门口和窗外张望了一下,两个小姐妹也谨慎地凑过来。
确认安全后,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一面墙壁前,张开五指放在一处凹陷口,墙壁瞬时像水一样流动起来,隐约可见乌黑的花藤浮现出来,带着樱花红花苞,在墙上扭转腾挪,渐渐变幻出一副图案来。
看得很清楚。
那是个鱼首蛇身的图腾,蛇身上鳞片纤毫毕现,翻着冷光。
这图案我在哪见过。
我极力压制住心头的震撼,将那声惊叹咽回去。
同时涌出一阵恐惧,这墙壁是活的吗,看样子竟似一整棵可以变换形状的花藤做的,难怪花凝叫自己是花字辈的后人。
“看到没有,这是我亲手绘制的鱼女图,她是我的偶像。”
我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这鱼女图,倒是没有任何文字记录,于是不动声色道:“这是护字辈最厉害的吧,我也挺崇拜她的。”
花凝的另一个小姐妹插嘴:“我敢说整个鱼族,除了花重族长,谁都崇拜她。”
忽然像是感觉到自己说错了什么,那女子声音弱下来,扬起手对着自己的脸就是重重一巴掌,低头道:“不该妄议族长,我错了。”
她白皙的脸上一下红肿起来,我吓了一跳。
花凝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好了,不说这些了,这是禁忌。“
我转移话题:“花凝,你们三个,平时都住一起吗?这里没有其他——”
本想说家人,转念一想,这个地方全是女子,说不定跟“上面”的世界不一样,还是别让人抓住马脚了。
花凝摇头:“花字辈的人成年后,都会有自己的住所,我们是一个支系的,所以平时玩得比较好,常在一块。”
是这样啊,我在房间里转了转,悄悄伸手对着墙壁戳了一下,黑色的石墙果然凹陷进去一小块,刚把手拿开,立马就弹出来恢复原状了。
花凝没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倒是很热情地介绍自己的藏品:一些市场上随处可见的刀具,女孩子的首饰,还有一管空了半截的口红。
她宝贝的样子,活像是山沟里长大的穷人家女孩。
见她这样子,我基本可以确定一个事实,这些女子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
我尽量装作漫不经心的问出藏在心底深处许久的问题:
“你箭法很不错,应该杀了不少,那些东西吧?”
说出来的时候,心里有点说不明的痛意。
花凝脸上都是自豪:“要不是你拦着我,今天我都可以杀满三百个人鱼兽了,等凑够一千个,我就申请加入护灵人的队伍了,哎可惜。”
“护灵人有什么条件?”我问她。
花凝:“哎呀,你们生来就是护灵人的,所以不关心这些。我不像你,花字辈的后代只能后天努力争取,哪怕是非常优秀的花字辈人,也不一定可以做护灵人。当然,并不是所有花字辈后人都想当护灵人啊,你看她就不敢。”
刚刚扇自己巴掌的女孩委屈道:“不是谁都像花凝姐身手这么好啊,多少花字辈的姐妹遭殃死在人鱼兽手里。”
另一个女孩附和道:“对啊,我之前就有个姐妹被人鱼兽吃了。它们见人就攻击,一口牙齿可尖利了,专门咬人喉管,吸饱血之后,掏空胸腹,把人挂到树上,你要不杀了它们,它们就会杀了你,它们靠舌弹声招呼同伴,要是遇上成群的,基本上没得活了。”
女孩子们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刚刚你放走了一只,只怕被那家伙惦记上了。”花凝面色有些沉重。
这些人生活在山林里,是因为这些人鱼兽不敢外出么?
我感觉自己隐约抓住了什么信息,却又朦朦胧胧得不甚清晰。
“这些人鱼兽,是从哪来的?”我不由自主地问出来,心里立时就后悔了。
花凝和其他人面面相觑,像是对我这个问题感到不可思议。
“人鱼兽,顾名思义就是人族跟鱼族的结合,它们在地上面,跟正常的人类没什么两样,但是到了我们地下面,就会变成没有智商,只会吃人的野兽。”
那,那个戴着扳指的人鱼兽?
我胸口像是打翻了马蜂窝,乱作一团,堵得慌。
正思量间,一声厉呵。
“你不是护灵人,不然怎么会不知道人鱼兽的事。”
一支箭牢牢对着我的眉心,花凝的脸上满是狐疑。
“我,我当然知道人鱼兽,只是——”
我手心里冒出汗来,悄悄挪到靠近门口的位置,心里快速想着怎么说。
花凝提高声音:“别动,蹲下!把手抱在头上!”
我慢吞吞地蹲下身,低下头,双手迟缓地举到头顶——
花凝的箭始终锁定了我的眉心:“抬起头,看着我。”
双手快到后脑勺了,手心悄悄握着一枚别针,刚从花凝收藏里顺的。
花凝:“你到底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花凝的表情忽然有些诡异,下一瞬,她的头,骨碌碌滚落地上。
腥热的血喷了我一脸。
花凝的身体软绵绵的倒下去,她的背后站着一只人鱼兽,手上的刀尚未来得及收回去,人鱼兽伸出舌头在那刀口上舔了舔,口中哒哒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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