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就知道人族和鱼族的这段恩怨历史,可我从来没有站在这个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作为受害者的鱼族内部,其实也是分裂的。

我被教授的话结结实实震撼住了。

教授拿起石头,在墙壁上飞快地刻画起来:“鱼人躲在地下生活,由两个原因造成。”

“第一,来自地面上人鱼种的追捕,他们需要更多的鱼女交配生出血统更纯正的后代,好维持自己的家族特权。”

“第二,就是我们。”教授指了指莫沉和自己,“走出摩尔魂宫,首先面临的就是人鱼兽的猎杀。”

“所以鱼人只能抱团龟缩在摩尔魂宫才能活下去,但是总有一部分人是不愿意过这种日子的,如果你想走出去的话,你会怎么做?”

教授的眼睛在我跟莫沉两人身上来回逡巡,像是要点名让我们作答。

莫沉缓缓道:“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来,除非鱼人在武力和人数上,比人鱼种强出很多,才可能走出地面,可眼下的鱼人根本不具备这种条件。”

“没错,鱼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数量太少,一头大象再厉害,也敌不过数以万计的蚂蚁啃噬,这也是鱼族被人族打败的原因。所以鱼人想要走出地面,当务之急就是扩大族群数量。”教授肯定莫沉的说法。

“鱼族人是靠摩尔魂树繁衍后代的。”我喃喃,“她们怎么增加数量呢,现在地宫内主要有守护摩尔魂树的花灵人,维护鱼人安全的护灵人……”

“护灵人其实还有一个职责。”莫沉忽然插嘴。

“收灵。”教授接口,“鱼人死后,护灵人会将她们的身体投喂给石窟,隔一段时间后,石窟内的身体就会被藤须溶解消失。”

“啊,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天确实听花凝提到过收灵。”我忽的灵光一闪。

“有句话叫叶落归根,掉下的枯叶会化作花肥滋养树木,来年长得更好。鱼人死后回归石窟,被乌藤吸收,然后以果实的形式从树上生出来,不就是这个道理?按照能量守恒定律,鱼人既不会消亡,数量也不会变化……”

莫沉点头:“所以花影根本不在意我绑架了她的族人,因为只要在这地底下死去的鱼人,最后都会回归摩尔魂树。”

“如果死在外面呢?”教授忽然问道,“那些被人鱼种掳走的鱼人,她们的身体没法回归摩尔魂树,不是违背了能量守恒定律吗?”

“所以花重抓回地面上的人鱼种,是想修复受损的摩尔魂树,诞生更多的鱼人好扩大族群数量?”我激动道。

“不对,不对……”

教授背着手,在洞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心中依旧有许多的疑惑。

“花重上哪去抓人鱼种呢,所有鱼族都在地下,地宫入口被封死,除非人鱼种自投罗网,还得刚刚好有像你这样帮忙带路的,人鱼种被石窟收走鱼族基因后,变成了人鱼兽,对她们来说也是威胁……”

“鱼人到底是害怕走出地宫,还是没法走出地宫?”莫沉忽然道。

我心里一动:“如果她们只能依靠摩尔魂树才能生存呢,那就等于被绑死在此处。”

说到这里,我脑中再次掠过花重的话:“为了记住这段历史,我只能跟摩尔魂树合为一体,半人半树的活着……”

正思考着,一块石头忽然狠狠砸向墙壁,又被反弹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啊!有什么用,就算想清楚这些有什么用!”

“我就是个怪物,就算回到地面我也是个怪物!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教授突然狂躁起来,双目凸出,在溶洞内上蹿下跳,口中嘶嘶有声,尖利的指甲从脸上身上划过,瞬间留下一道道血痕,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一般。

我被他这疯狂的举动吓到,瞅着一个空隙冲上去想钳住他胳膊,却被他反手抓住小臂,硬生生将我甩了出去,顿时身体撞到石壁上疼得龇牙咧嘴。

莫沉见状,径直走过去,二话不说,一掌劈在教授后颈将他给打晕过去了。

“没事,等他睡一觉便会冷静下来。”莫沉扶着他的身体缓缓放下。

我眼睛不由得看向他胸前和手臂上的鱼鳞,忍不住想,如果是我一觉醒来变成这个样子,不人不兽的,我可以这么镇定地面对身上的变化,冷静分析局势,甚至想办法联合其他人鱼兽一起摆脱困境吗?

莫沉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忽的收回手臂,将身体隐匿在暗处。

他问我:“阿鱼,你是不是害怕我现在这个样子?”

我帮他扶着教授躺下,顺势坐在地上,将后背抵靠在岩洞墙壁上,双手拢住肩膀。

“不是怕,是心疼。教授几十年了都没有接受自己这一身鳞片,随时都会精神崩溃,你这么年轻帅气的小伙,应该更加在意自己外形才对,心里一定也是很难过,很害怕的吧?”

莫沉沉默了一下,将头转到别处,低声道:“小的时候,我其实挺胆小的,受了一点委屈都会掉眼泪。潘叔不是我亲生父亲,却把我当命根子一样疼,他只要看到我有一丁点不舒服,就会自责,觉得没有照顾好我,辜负了我母亲对他的嘱托和信任。”

“后来跟江洲江河在一起,我特别开心,觉得自己终于和其他人一样有伴了,可他们却事事以我为重,大家一起吃饭,哪个菜我多吃了一筷子,江洲就掐着弟弟的胳膊,不让他碰第二下,全都让给我。我的一丁点情绪,都会被放大无数倍,加上从小身体不好,身边的人都小心翼翼呵护着我……”

“久而久之,我就学会了掩饰自己,什么事都表现得毫不在意,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讨厌的,只有这样我才能让自己在意的人,活得轻松一些。”

“所以,阿鱼你问我怕不怕,我当然怕,可是我不想让你们看出来,为我担忧。”

莫沉的话说得我心里一阵难过,半晌才嘟嚷道:“谁担心你了,我可不是一个软心肠的女人,不过是瞅着你年纪小,表达一下来自长辈的关怀。”

暖黄的火光摇曳里,莫沉的头低下去,笑意藏都藏不住,从嘴角溢出来。

“阿鱼?”

我嗯了一声:“怎么了?”

莫沉问:“要是我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你会不会嫌弃我?”

嫌弃?嫌弃什么,打架看武力,打仗看智力,不论哪方面莫沉都不比我差,当朋友他也是讲义气的,虽然平时性子冷了点……

嘴上却言不由衷:“那不好说,你这人也就剩一张脸可以看了,我这人又比较肤浅,买个卫生纸都要选带印花的……”

说着说着,没忍住笑出声,转过头瞥见莫沉正看着我,眼眸明亮,在暗夜中闪着光,璨若星辰。

脸上不由得一热,话噎在喉咙里。

莫沉很自然的伸出手,反手一扣,把我的手握住了。

两只手交叠的影子,被火光投映在墙上,颤巍巍的跃动。

我脑子一嗡,酥麻的感觉顺着手心一路蹿到心底。

“要是能够像个普通人一样认识阿鱼,你会愿意当我女朋友吗?”

渐渐的,我脸上的笑僵住,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无声,像是怕疼一般微微使力缩了下胳膊。

莫沉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下去,嘴角暖如春风般的笑意似乎被我那一瑟缩给打散了。他的手再无那股果断坚定的勇气,一点点松开去。

我的心也跟着沉下来,何必呢,何必要把两个人抛到这个问题面前呢,过往的纠缠纷争尚未清晰,眼下能不能活着走出去也是未知数,我跟他的立场也许未来注定了是对立的。

问出这句话,大约就是觉得我们其实并无可能吧?

莫沉忽然哈哈笑出声,起身一把将我拽起来,使劲在我头上揉了揉,将我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还当真了啊,我可是个心怀大爱的人,天下那么多好姑娘等着我去温暖。”

“你是想当海王啊?”我顿时没好气。

“怎么,你要不要提前报个名,我给你走后门早日排上号。”莫沉语气活泼地调侃道,“跟着我不赖的,但凡有我一碗饭吃——”

我眼巴巴瞅着他,“就有我一口吃的?”

莫沉将地上的火把拾起来,放我手心里,深情道:“就有你一个碗洗。”

我气得一拳头捶过去,忽又想起他身上的伤还没好,改拳为掌在他屁股上结结实实扇了一下。

莫沉吃痛的叫出声,这时地上的教授醒转过来,扶着后颈诧异道:“我怎么睡着了,啊呦,脖子好疼!”

我:“刚才你——”

莫沉抢话道:“这不刚才分析累了,你说要眯一会。现在好点没,今天都挺累的,阿鱼也好些时没睡好了,要不大家回去休息吧!”

教授被莫沉搀扶起来,迷迷糊糊往前走,我跟在他们后面,听着一大一小在聊天。

“我刚刚真的突然就困了睡着啦?怎么感觉脖子疼呢……”

“你年纪大了嘛,精力不够,睡地上硬邦邦的能不疼吗,回去我把草垫子让给你……”

我看着前头那个熟悉的身影,肆意张扬,身体摆出夸张的姿势逗教授开心,似是完全不在意刚刚的那一番对话,心头不觉一酸。

也许是前些时候守着莫沉没休息好,回去寝洞后,我很快睡过去,进入黑甜的那一刻,脑子还萦绕着那句话。

“要是能够像个普通人一样认识阿鱼,你会愿意当我女朋友吗?”

会吗?

不知睡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溶洞内黑黝黝的,四周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他们似乎都还在睡梦中。

有刺溜刺溜的声音钻入耳中,是刀子划过兽皮。

我睁开眼,撑起身子朝旁边一看:微弱的火光下,莫沉正盘着腿坐那,垂着头在忙活什么,他的影子印在墙上,忽而左,忽而右,单薄一片。

我心里一阵纳闷。

悄悄凑过去,俯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睡觉,在干嘛呢?”

莫沉吓了一跳,浑身一震,像是被人抓着干了什么坏事一般,飞快将手中的东西背到身后。

“拿出来吧。”我朝他伸出手。

莫沉不情不愿地将一团兽皮递给我。

我接过来,拎手里抖开,懒洋洋道:“什么东西啊——”

声音忽然止住。

看明白了,这是用兽皮裁成的一条裙子,拼接处是用藤蔓搓的麻绳缝制的针脚,看上去有几分笨拙,却不失简单大方的设计感,很男人的审美,直截了当。

莫沉道:“你的衣服给我包扎伤口了,就赔你一件咯,省得天天光着腿晃来晃去——”

我怒:“谁说我光着腿了!”

心里头却有几分欢喜,拿着在身上比划。以往那两年在水产店做事,一天十几个小时都泡在腥臭潮湿的环境里,成天都是牛仔裤防水围裙往身上一套,从未注意过穿着,没想到第一条定制的裙子,却是个男人做的。

“你要不要去里面换了试试,我本想把护腕做好了一起给你的,一下就被你发现了。”

我转身朝溶洞深处走去,很快换好了衣服,无袖交领配着宽腰带,下摆直到脚踝,左右端详,竟是再合身不过了。

莫沉见我走出来,眼睛亮了下,迎上前道:“还挺合适的。”

我拉了拉腰带,悄悄压下心头的喜悦,故意道:“是么,我怎么觉得有点丑?”

“你是说人丑还是衣服丑?”莫沉笑。

我白了他一眼:“赔人衣服是这个态度吗?”

“那怎么办?我再改改,你转过去一下。”

莫沉掰着我的肩膀,就地转了一圈,低下头,用刀子在后颈处领口割了个口子,横向一拉,然后拽住边角扯了扯,将领口提上去,用麻绳交替像系鞋带一般穿过去。

“这样即使你平时动作大点,也不担心领口松开了。”莫沉解释道。

说这话时,他身体离我很近,后颈处都能感觉到他嘴里喷出的气息,痒痒麻麻的。

“莫沉。”

“嗯?”

到嘴边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咽回去了,也许有更好的时机吧,等我们从眼前的困境中走出来再谈那些小小的喜欢,不必急着挑破了,用那份关心去束缚对方,真到了生死对立的关头,我也不用成为他的顾虑。

莫沉像是明白了我在想什么,抢先开口:“感激我的话就不必说了,下次捅我刀子的时候,稍稍留点情就好。”

“彼此彼此啦。”我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就在这时候,前头洞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石头高亢的哒哒声响起,在溶洞里回响,莫沉脸色一变:“快出去看看!”

我跟着莫沉冲过去,各处溶洞里的人鱼兽纷纷醒转过来,哒哒声一片片响起。

教授也被惊醒了,从隔壁的溶洞跑出来,大约是还没完全清醒,脚底磕磕绊绊,竟一头朝溶洞一洼水池里扑过去,莫沉眼疾手快地将他拉起来。

教授顾不上疼,直愣愣地问:“他们抓了个鱼人回来了?”

我脑子一轰,想到之前鱼人被杀害的场面,只觉气血翻腾。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个平日用来聚会的溶洞里一看,地上躺着个身穿浅蓝色鱼鳞纹裙子的鱼人,浑身被藤蔓捆得结结实实,抖得跟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似的,一群人鱼兽围在她旁边嘶吼,鱼人吓得将头深深埋进胸口,呜呜咽咽哭得喘不过气来。

石头时不时扒拉一下她的身体,龇牙咧嘴,挥舞着双手,很是得意。

看样子这是他的“猎物”。

我看得心头火起,想也没想,冲过去一把推开石头。

就听到扑通一声,石头被我推得身子趔趄,歪进旁边的暗池里,水花四溅,他爬出来,一把抹掉脸上的水珠,眼里露出凶悍的神色,作势就要扑上来,认出是我之后,有些诧异,莫沉抬手冲他做了个手势,石头委屈巴巴地退到一旁。

我什么都顾不上,一步步走过去,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搭在那鱼人肩膀上,柔声道:

“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注意到,鱼人听见我的声音后,身体一颤,很是惊喜地抬头看我。

借着教授举过来的火把,我看得明明白白,那张惊恐苍白、布满眼泪的脸,正是前几日当着我的面被砍了脑袋的花凝,眉眼鼻子嘴唇,一模一样!

莫沉不由得走上前一步,想要看清楚,鱼人受惊般迅速缩到我身后,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挡住半张脸,只露一双惊怔不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