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尔魂宫的大堂。
结满人体果实的摩尔魂树雕像长廊下,站着乌压压的护灵人和花灵人。
放眼望去,只见乌金色的鱼鳞纹长裙跟淡蓝色鱼鳞纹长裙两个色块。
她们,是鱼族战斗力最强、最核心的成员。
大堂正前方的石台上,一袭红装的花影用沙盘演绎出整个摩尔石林地的地势形貌。
花影:“此次人鱼兽入侵,不比往常,带头的莫沉可以驾驭树灵,这会直接威胁到万象窟亡灵,花灵队众位必须想办法,将阴湖的位置挪走,以西南向的空位石窟替代原来的位置,护灵队人做好埋伏。”
我心里暗暗一惊,幸好没有冒然行动!
原来整个摩尔石林地与摩尔魂树是互相融为一体的,也就是说那个山体是活的,它可以改变自己的形状和方位。
非请不入,外人冒然闯入山头,只会被活活困死在里面。
同样,想要出去,也得山体愿意放人才行。
我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花影,火焰一般耀目的衣裙随风自动,纤瘦高挑,腰背挺得笔直。
够无情,够坚毅,够城府,当得起任何一个权谋者该有的风范。
花影仿佛感应到了我的目光,转头嫣然一笑,忽然扬声道:
“你们一定很好奇,我身边站着的这位是谁吧?”
花影的话就像一颗石头入湖,激起了阵阵涟漪,一片小声议论响起,台下的鱼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内心很是苦涩,明明那个欺骗她们的人就是花影,如今我却要以叛徒的身份站在自己族人面前。
“她就是七十年前,引起地宫之乱的那位护灵使者,鱼女。”花影一字一顿。
底下顿时化作沸水,惊诧过后是一双双喷火的眼睛朝我射过来。
若不是有花影在,怕是我已经被护灵人的利箭射成刺猬了吧。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们愤怒的脸,忽的瞥到小花凝在角落里,满眼担忧的看着我。
一个野果击中了我,立马有人效仿,无数的石头、杂物、水杯之类朝我飞过来。
混乱中,我看到流萤声嘶力竭地站出来想维护秩序,可是花影却噙着一丝冷笑没有说话。
小花凝的哭声被淹没在鱼人愤怒的叫骂声里。
我努力勾起嘴角,朝她挤出一丝笑意,想要安慰她:
没事的,既然我跟花影达成了协议,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幕。
她当着鱼人来这么一遭,就是想掐掉我反悔的余地,就算我日后想在鱼人面前揭穿她,我也早已经丢了信誉,没人会相信我的。
“你还有脸笑,当年要不是你,我们北支一系的姐妹怎会落到几近灭亡的下场!”
“她们被抓走的时候,让那些人鱼种割了舌头,挖了眼睛,挑断手筋脚筋!”
“整个地宫淤透了血,泥石成了黑色。拼死反抗的鱼人,她们的血泼溅在乌藤枝叶上凝成一朵朵黏厚的血花!”
“你站的那个石头边沿,就缀着一颗巨大鲜红的血球,颤颤巍巍,是她们死不瞑目的眼泪!”
一个年龄稍长的鱼人,颤抖的手指着我,声音几度哽咽,众人也悲愤不已。
我低着头站着,头上、脸上、身上都是湿淋淋的污水、烂果和唾沫,额头一片火辣辣的疼,也许已经渗出血了,一股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来,滴落到睫毛上,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
花影终于心满意足,她抬起手微微往下压了压:“大家都安静一下!”
躁动的人群渐渐静下来。
我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嘴唇翕动着,只觉得身体冰凉,手指发抖。
一行泪无声落下来,为当年那些我无力保护的族人。
花影转头看向我:“鱼女当年一时心软被人鱼种蒙蔽,给鱼族上下带来了惨重的损失,她在那场混战中也身受重伤,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今天,她回来,是要将功补过的!”
说着,她手上稍微一使劲就将我拽到面前,掏出手帕细心地给我擦掉眼睛上的污渍和血痕:“她刚从人鱼兽手中逃出来,还救了我们的姐妹小花凝。”
“不光如此,鱼女还知晓人鱼兽的入侵计划,摸清了他们的老巢,这次有她相助,我们定能一举剿灭这些畜生,再也不用遭受它们的威胁!”
大厅里,人们发出惊叹和质疑声。
花影微笑着,将一根乌藤递到我手上,附在我耳边轻声道:
“你来,在沙盘上标出它们的位置,还有人鱼兽的计划,一一告知大家,别苦着脸,笑一笑,做戏嘛,就要做得真一点……”
我抬起头,看着底下那些乌压压的人头,知道自己再无回头路了。
会议后,流萤将我带到了一间休息室。
桌上放着干净的衣服,还有涂抹伤口的药水。
小花凝早已经迫不及待地扑进来,心疼的拉着我的手检查伤口。
流萤道:“你把自己收拾一下,有事就拉一下这个手环,我还得带人去阴湖布阵,时间紧迫。”
说着,抬脚就走,到了门口,忽然又回头:“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不然又有许多姐妹要遭殃。”
我一愣,突然问道:“流萤,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些人鱼兽会攻击你们,它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流萤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花影大人说,它们都是从地面上找进来的。”
“那些人鱼种一直没有放弃抓捕我们的野心,他们自己进不来,便饲养了这些人鱼兽进来探路!”
我笑了一下,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以为这些人鱼兽,本来就生活在地宫内呢!”
小花凝在边上听得发愣,拿手指戳了戳我的胳膊,抬起头有些困惑。
她脸上的表情在问:人鱼兽,不是万象窟里面那些人鱼种变的吗?
小花凝一直跟在我身边,亲眼目睹了花影对我的威胁,也见到了那些人鱼兽的真实处境,只觉得真相不是这样,她单知道要对花影撒谎,却不晓得对流萤也是不能说实话的。
我摸了摸她的头,话里有话道:“小花凝,有时候人说谎言,是为了告知别人真相。”
流萤脸色微微一变。
她离枝没有多久,一切信息都是来自花影的转述,可恰恰是一片空白的人才好争取。
于是自言自语:“奇怪,那些人鱼兽不吃鱼人,也不会抓活口回去给人鱼种,遇到落单的就击杀,那些人鱼种派它们过来图啥呢,这不是逼着鱼人更不敢出去了嘛……”
话说到此,有心人自然会琢磨,再多说反而引起怀疑。
“……对了,晚点可否带我去地牢,我要去见见那一对人族兄弟,他们也是整个计划非常重要的一环。”
流萤点头:“花影大人已经交代了,我会找人带你去的……”
两人四目相对,我大胆直视,一片坦荡,流萤的疑惑愈加浓重。
小花凝在一旁看着我们,听得云里雾里。
待流萤走出房间,她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蹲下来,伏在我耳边小声道:“姐姐,你现在到底是在帮人鱼兽,还是帮鱼人啊?”
我看着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微微一笑:“我在帮所有人。”
鱼人的地牢,我曾经在里面呆过几日。
那是普通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忍受的折磨,里头没有一丝光线,没有任何活物的声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阴暗潮湿的溶洞里只有单调的水珠滴落声。
走在地牢石阶上,我不由得想起先前在里面的日子,打了个寒颤。
一名花灵女子在前头带路,我随她一步一步往地牢深处走,幽深的石阶蜿蜒盘绕着向下,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一个细微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地牢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转过头一看,瞥见墙角一抹青幽色的身影,心头砰砰直跳:
是那个会写字的人鱼兽?
这里面会不会还关着其他人鱼兽,可花影拿它们做什么用呢?
我小心的回头张望,想要看清楚身后的影子。
带路的花灵人对此毫无觉察,双目直视前方,面上一片空茫。
我拉住她的手,试探着叫了一下:“你好?我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
花灵人顿住身形,却像个机器人一样,毫无回应。
我明白了,这地牢里定是藏着花影的秘密,进出的鱼人都是没有意识的!
松开那花灵人的手,她又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樱花红的灯随着她上下起伏的身体,一闪一闪,摇曳生姿。
她们,会不会有一天被花影送去做交易,突然就消失了呢?
心头微伤,我暗暗压住怅惋的情绪,四处打量这地牢环境。
那抹青幽色的身影一直悄悄攀附在岩壁上,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我悄悄将手背到身后,对着他打手势……
忽的,瞥见溶洞最深处,有一团影影绰绰的乌藤交缠在一起,缓缓跃动。
像是,一颗心脏一般!
乌藤底下,是微微的红色幽光。
这,会不会就是那棵花影驾驭的乌藤根基?
我忍不住咽下口吐沫,悄悄探身往下头看,想瞅仔细点。
乌藤缠绕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竟似活物一般——
忽然听到牢门哐当打开和镣锁的碰撞声,我心头一震,收回目光。
鱼人女子在一扇铁门面前站定。
门开了,紧接着便是一个年轻男子虚弱的咒骂声:“你们,这群妖怪,滚!”
我循声望去,见两个模糊的人影趴伏在地上,身子底下洇了一大滩血。
心脏像是猛然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是江洲、江河么?
我先前笃定了花影不会杀他们,因为只有活人才有利用价值,却忘了,以花影的性格,又怎么会让他们好过!
眼睛一阵发酸。
一步一步,艰难地迈进那溶洞,似乎生怕脚底下踩着人似的。
待看清楚里面的场景,我整颗心几乎都要缩了起来:
尽管这牢室很暗,但我仍能借着幽暗的花苞红光,见到那岩壁上暗褐色的血迹,喷溅得到处都是。
他们,遭受过惨无人道的折磨!
血的气味膨胀在我的鼻腔和喉咙口,我几乎不能呼吸。
那两张熟悉的面孔跃入眼帘时,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来。
江洲昏迷不醒,唇角留下一大片暗褐色的干涸血迹,胸膛微弱的起伏着。
江河躺在旁边,面如金纸,眼睛高高肿起来,只看到一条细细的缝,干裂的嘴唇一翕一合,低声说着什么。
我蹲下身,颤抖着想要将他们扶起来,可又不敢,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眼神忽的触到江河空空的右手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江河,”我轻轻握住他另一只手,“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是我害了你们。”
江河听到我的声音,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似是闪过一道光。
“是阿鱼姐吗,我怎么,好像听到阿鱼姐的声音了……”
“是我,我带你们回家了,小莫哥也一直惦记着你们,马上就可以回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我呜呜哭着回答,低下头看他,见他嘴角带着一丝微弱的笑意,似乎想说什么,可声音低沉微弱,几不可闻。
我跪下身子,将头凑过去,靠在他的耳边,努力想要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忽的,心头一震,半晌说不出话。
真好,临死前,还能,还能再见一眼阿鱼姐。
哥哥说,小莫哥喜欢的东西,我们,都要让给他。
可是,我好喜欢阿鱼姐啊……
就偷偷喜欢吧,偷偷的,不告诉她……
我捂住嘴,久久趴伏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只觉心脏一阵阵揪痛。
花影的声忽然在头顶响起。
“不过是几个肮脏的人族罢了,值得你这么撕心裂肺的哭么,鱼女,你还真是多情呐!”
“既然答应了你,这两个人我自然不会让他们死的,一会我就会让人带他们出去处理伤口,不过这残了的身体可就长不出来了,你没意见吧?”
我被那花灵人拉扯着站起身子,转过头看花影,她眉眼含笑,愈发显得多情妩媚。
这是她故意安排好的吧,让我亲眼看到他们的惨状,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
甚至,就连江河那一份暗藏的情愫,都被她发现了加以利用,故意让我听到。
很好,非常了解我的弱点,将我拿捏得死死的。
我垂下头,脸上仍旧带着尚未褪去的悲痛和脆弱,恰到好处地让花影瞥见。
花影掏出手帕,轻轻地为我擦去眼泪,叹道:“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这样丰沛的情感,怎么就没有将你榨干呢,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呀?”
我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但心底里,却暗含几分高兴:没错,就是要这样,你越得意,就越容易轻视自己的对手,露出破绽。
我抬起头,眼眶发红:“花影,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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