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影死后,地宫的鱼人都认了主,鱼女迅速重组了护灵人跟花灵人,将她们编在一处。
没有人知道摩尔魂树的地宫入口在哪,以往她都是一个人进出,便是带着花灵人去,也是屏蔽了她们五官的意识。
“不急,事情一桩桩来。”鱼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小花凝本来是想去牵她的手的,瞥见她的眼神,忽然心头微颤,只觉得眼前的这个阿鱼姐姐很是陌生,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冷静、幽深,望不到底的深海般。
大厅内的鲜血早已经被清洗干净,洁净如新,可空气里似乎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腥气。
鱼人的尸体被送回万象窟,江洲跟石头也已经入了土。
唯独莫沉的身体被安置在冰甬道的石棺内,鱼女在里头坐了三天三夜。
谁劝也不听,谁来也不见。
那甬道外,挂着大片大片樱花红的花苞,连成一片幽红的花海。
这是鱼人们寄托哀思的做法,不时有花灵人自肩上摘下一朵乌藤花,送过去甬道口放下,莫沉到底是为了她们间接死去的。
江河等人在洞口徘徊了好几次,想要进去,却都被流萤拦住了。
流萤为难的摇头:“鱼女说了,没她许可谁也不许进去。”
江河红了眼睛:“那花影临死前,不是说还有办法吗?用我的命换行不行,阿鱼姐是鱼女啊,她若是需要我换小莫哥,我愿意!”
一人鱼兽推开他,用手指了指自己,拿石头一笔一划在地上写:“用我的身体,我可以。”
教授摇头:“你们想当然呢,要是可以换命,阿鱼不早就换了,是吧流萤?那个,能换吗,用我的行不行……”
流萤:“我知道的其实跟你们差不多,不过莫沉是人族,万象窟转化不了人族亡灵,只怕也没办法——”
正说着,鱼女的声音忽然从里头传来:“你们都进来吧。”
流萤身体一震,看了看众人,随后点点头,带着大家进了甬道。
一口冰馆放在正中间,莫沉静静躺在里面,面色苍白,双眼紧闭,颈上的伤口被清洗过了,并不狰狞,只有一处小小的创口,里面凝结成暗褐色的血痂。
鱼女穿了一件皮子缝制的长裙,交领无袖,腰间束着宽腰带,头发上别了一朵乌藤花,靠着冰馆坐在地上,腰背挺直,依旧是进来时的模样。
教授偷偷看了一眼鱼女,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沉沉的不动声色。
大概,很深的悲痛,都是无声的吧?
教授忽然心口一窒,像是曾经遭受过这样密不透风的悲痛般,喘不过气来。
鱼女转头看向花灵人新任首领:“你们可以驾驭乌藤,改变石林地形,那维持山体形貌不变,应该也是没有问题的吧?”
新任首领被她眼睛看过来,没来由的心头一慌,连连得点头:“是的,只要用乌藤封住入口,各个方位相连,便是转了个头,山体位置也是不变的。”
鱼女点点头。
又看向教授:“人鱼兽的人数都清点清楚了吗,地牢里搜仔细,一个不漏,那三个地面上来的人也算进去,这两天我会安排把你们送出去的。”
教授张了张嘴,心跳如鼓,咽了口吐沫,像是不敢相信:“出去,能出去么,我们这样子……”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鱼鳞,剩下那句话没敢问出口。
莫沉是为他们每一个人而死,鱼女愿意将他们送出去已经是仁慈,再要求她为他们转化人形的事操心,似乎也不近人情。
鱼女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人鱼兽适应不了地面日光,我会把你们变回人族的。”
教授大喜,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将头低下去,讪讪的搓手:“太好了,太好了,谢谢阿鱼……”
小花凝探过头,小声地问:“阿鱼姐姐,你是不是也会走?”
鱼女看了看她,伸手摸摸她的头,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小花凝,你想不想跟教授叔叔出去外头看看?”
小花凝眼里有光跃了下,复又暗下去:“鱼人不可以走出地面的,外面有坏人要抓我们。”
鱼女:“如果没有呢?你不想出去吗?外面有很多像你这么大的小女孩,她们会穿漂亮的裙子,吃彩色糖果,看有趣的故事书,跟朋友一起去游乐场玩……”
说着她看向流萤:“你们也是,在这地底下过了这么多年,合起来不过是一日的时光,生命只有一次,与其追求长度,何不好好过完短暂的一生呢?”
众鱼人发愣,洞内一片寂静,似乎被鱼女所说的话鼓动,对那未知的人生产生了憧憬,却又充满害怕和恐惧。
江河忽然抬头看着鱼女:“那你呢?”
鱼女微微一笑,“等处理好了你们的事,我再考虑这个问题。”
“现在,大家都散了吧,回去好好休息,想想我说的话,跟其他人也说一说,明天之后,就是新的开始了。”
众人懵懵懂懂自那冰甬道内出去,很快只留了鱼女孤独的身影在里面。
良久后,洞口似乎有个人站着没动,投在墙壁上的身影,断了只手。
鱼女头也不回:“你也走吧,我休息一会,一会就好。”
那暗色的身影微微犹豫了一下,终是走了。
不知过去多久,鱼女撑着身子,想从地上站起来,身体却是一晃,重重跌倒在地上。
蹲坐得太久,腿就像别人的一般,失去了知觉。
鱼女挣扎着想爬起来,一抬头,脸正对着冰馆,里头的人无知无觉地躺着。
一行泪终是没忍住,自眼中滴出,落到他脸上,顺着他眼尾缓缓滑过,竟也像是亡者落泪了一般。
鱼女咬住手掌,死死压抑住哭音:
哭一会,就一会,允许自己悲伤一小会……
幽深的地宫下,摩尔魂树静静的伫立,树身上数千双眼紧闭。
枝头上是无数沉睡的鱼人。
鱼女站在树底下,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分外熟悉,神情恍惚,几千年前,她便是这样站在西王母面前,面容坚毅地捍卫自己爱情。
“鱼女,你知道错了吗?”
鱼女跪下身子,腰背却是挺直的:“我是违背了族规,却并没有做错事情。若是不能自由选择爱或者不爱,那我们拥有再长的寿命又有什么用?”
“拥有的越多,就越不自由,你生来就是护灵使者,需要承担比别人更多的责任。这是你躲不掉的命运。”
鱼女青涩的脸上都是倔强:“若我都想要呢?”
“他值得你这样吗?你再多活些年岁,就会发现世间凡人不过如此,没有非谁不可,也没有缺谁不可,见识太少,才会固执不放。”
鱼女摇头:“那是您的感受,我不是您,我在自己这个阶段的人生里,做属于这个阶段的选择,不是应该的吗?”
“他会死,会忘了你,甚至会变成另外一个你完全认不得的模样,你也会爱吗?”
鱼女点头:“死了就等他转世,忘了便让他想起来,就是变了模样我们也认得出彼此。”
西王母深深阖眼,长久后睁开,叹息一声:“既然这样,你就试试吧,希望你不要后悔今日所为。”
过往历历在目,如今却是物是人非。
鱼女伸出手,看着那松松套在拇指上的扳指。
眼泪无声地自脸庞上滑落,她喃喃自语:“我不悔……不悔吗?”
因为自己的执拗,便让他带着那份沉重的爱,生生世世都为寻觅她而生,一次次体验爱而不得、生离死别的滋味,他有没有后悔过呢?
树身微微摇晃,一阵窸窸窣窣的风声唤醒了她。
鱼女抬头,看着树身上那一双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凄然一笑。
“花重族长,你醒了?”
“不对,或许我该叫你花影?”
一阵笑声从树底深处响起,那声音一个似苍老浑浊的老妪,一个又是清脆娇俏少女,混在一起,听着令人不觉毛骨悚然。
花重道:“你都知道了呢,记忆回来了啊。”
鱼女围着树身一步步走:“是的,都想起来了。那次地宫之乱,我曾在溶洞里留下过一幅壁画,画上,都是惨遭屠戮的同族姐妹,却不见凶手。”
“直至今日我才明白,为何当时的我没有将凶手刻画出来——”
“因为害死鱼人的,就是鱼人自己啊!”
花重不置可否,眼睛随着鱼女移动的身形转动着。
“西王母魂归摩尔魂树之后,将首领的位置给了我,花灵一族一直心存不满,我自然是知道的。”
“我确实不是个好首领,权位从来都不是靠善良跟情爱维系的,可你知道,为什么西王母明明知道我性情如此,却还是将首领的位置给我么?”
花重收住笑声,一老一小的声音同时疑惑道:“对啊,为什么呢?”
鱼女笑了一下,明明长着一张年轻好看的脸,神情里却是深深的沧桑跟悲凉。
“我也不知道,大约她知道有一天,我会被你夺权吧。”
“你费尽心思用花影的身份,逼着我杀了莫沉,收回护灵血,又将他残存在树灵体内的亡灵困在摩尔魂树,不就是等着这天,逼我做你的傀儡么?”
花重轻轻摇晃树身,惹得枝头上的鱼女也跟着身体晃动,眉头蹙起。
树底深处,一老一少的声音交替出现,透着诡异。
“鱼女,你不是想要跟自己的爱人厮守终身么?”
“他就藏身在我体内,生生世世,永不消亡,不会变心,不会爱上别人,你想见他,随时都可以过来,我会送你进摩尔魂幻境让你跟他相见。”
“如今鱼族的基因,早已占据人族过半,我们会越来越强大,直到占领整个地球,到时你帮我开启记忆基因,我帮你留存着爱人的亡灵。”
“我完成我的扩张大业,你得到你永恒的爱情,我们互相成全彼此,不好吗——”
鱼女冷笑:“我倒是头一次听人把囚禁说得这般动听,莫沉的亡灵被你关在摩尔魂幻境里,永远也出不去,这就是你的成全?”
花影呵呵笑出声,摇头晃脑:“怎么能这么说呢,若不是我,只怕这世间早就没了他的这缕亡魂……”
鱼女忽然出声打断她:“花重,我无数次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杀掉莫沉呢?你苦心经营数年的计划,全在我的一念之间,你真敢赌啊!”
花重微微眯起眼睛,树身上顿时出现无数只狭长的双目,里头透出冷漠与讥诮的之意:“鱼女跟摩尔魂树数千年共存亡,我牺牲自己的自由,囚困在这树中,就是为了拥有漫长的时间等待,我可以培养无数个花影,等着你走进来,一次不成,便两次,三次……”
说到此处,她忽然盯住着鱼女笑道:“不过,我对你太了解了,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自己,你为了爱情奋不顾身,道德感又太强,注定了拧巴又毫无成就的一生。”
“只有我才可以帮你,”花重叹息,忽然又换了花影的娇俏声,“你做不来肮脏的事,我便替你手染鲜血,你只用坐在这一片小天地,好好享受自己的爱情就可以了,多好啊,我是不是很善解人意……”
鱼女垂下眼睑,良久才低声道:“好,很好,你送我去见见他吧。”
瞬时,数根花藤自树身上延伸出来,将鱼女团团围住,缠绕成一个人形茧子。
鱼女缓缓闭上眼睛,一道白色的柔光铺天盖地朝她涌来,隐约听到一阵哭喊声……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