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站的夜市,大概是最有老柳州样子和味道的地方。

几张小桌、一隅小摊、一个巷口,便是一方天地,簇拥在这一带的摊贩大多如此。

一到夜幕降临,来往的人潮、摊主们的吆喝声,锅里腾腾而起的锅气,绘出一个烟火气十足的人间百态。

江河长胳膊长腿地团坐在一个十分矮小的塑料凳子上,一脸别扭。

对面,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端过来两盆满满的螺蛳粉,上头搁着鸭脚、豆腐泡,炸蛋之类,颜色鲜亮诱人。

“你吃得完吗?”江河看了一眼她小身板,很是怀疑。

女孩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嘴里的口水瞬间分泌出来,眉眼弯弯地笑:“放心吧,一会保准你嫌不够,我再去买两碗红糖冰豆花,你等着!”

哎——

没用,到了夜市满心满肺都是对食物的贪欲。

半个小时后,江河吃得满头大汗,直呼过瘾,一口沁心凉的红糖豆花下去,感觉此刻人生实在太美好了。

女孩辣得嘴唇红肿,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歪着脑袋问:“好吃吧?”

江河点头:“太好吃了,我小莫哥肯定后悔死没来!”

“那就好,”女孩话头一转,狡黠的笑了下,“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讲故事的时间到了!”

江河一愣,继而带着几分玩味的笑:“你要听谁的故事,若是想打着采访的名义追我小莫哥,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女孩打断他:“我对男人没兴趣,对故事有兴趣。”

从哪说起呢,哎——

你别看着我啊,你看着我会说不出来的,我就把你当空气吧。

就从我哥哥说起吧,我说的不是小莫哥,他叫江洲,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怎么认识的?你知道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垃圾处理站——

那些对你们来说臭不可闻的垃圾,对流浪的人来说却是宝贝,每次垃圾车进来,一大堆流浪汉就跟等着猎食的野兽一样,车子刚走,大家就纷涌而上。

那里面,能找到御寒的衣服,填饱肚子的食物,喝了一半的饮料,偶尔还能翻到几个掉了车轮子的玩具、缺胳膊少腿的奥特曼,那是大人看不上的东西,那会我才六岁,还会被这些填不饱肚子的东西吸引。

翻垃圾的多半是大人,像我这么点大的孩子很少,有时候好不容易找到点吃的,转眼就被其他人抢走了。

有一次我从里面找到了一整袋旺旺小馒头,新的,抱在怀里才不过几分钟,就被一个老头抢走了,我不依,死拽着想抢回来,可是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呢,老头一巴掌扇我脸上,立时鼻子就流血了。

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被我妈抛弃的时候我没哭,可是为了那袋小馒头,我哭得伤心伤肺。

忽的,就看到那老头满脸是血的从我面前一头栽倒下去,他身后站了十二三岁的少年,手里握了块板砖,眼神发狠。

少年从昏厥的老头手里拿起那袋小馒头,看了我一眼,把包装袋撕开,倒了一半在我面前,转身就走了。

他丢了句话给我:

“哭什么哭,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哭就给你吃的。”

我抽抽噎噎从地上捡起那些小馒头,用衣服下摆兜着,见那老头躺在地上,眼睛半睁着正看我,心里一阵慌张,我抱着吃的就跑,下意识就想追着那个少年去。

可是那少年就跟风一样吹过去,根本不见踪影。

再次看到他,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在一片海滩上。

我正在沙子里挖贝壳,忽然就瞥见海滩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他好像快要死了,黑色的长睫毛沉重而粘滞。

是美人鱼吗,我心里突突直跳。

五岁的时候,我妈给我讲过一个美人鱼的故事。

那是她给我讲过的唯一的童话,她说美人鱼是个漂亮的公主,她们总会出现在海滩上。

后来她去了别的地方,去得很匆忙,什么都没带就走了。

她连最喜欢的那条浅黄色连衣裙都没带走,还有一些雪花膏、玉手镯、音乐磁带、我。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就跟那些旧衣物首饰一样不值得她带走。

我和这些衣服都是她那一段失败恋情的证据。

我悄悄走过去,见少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捡了根棍子戳了他一下,还是没动。

我大着胆子,蹲下身,把他翻了个面,一张熟悉的脸露出来。

正是那天用板砖敲昏了抢劫我的老头的少年。

他有一头健康的鬈发,不同于我妈那种后天被电烫的卷,它们柔韧结实,一络一络,湿答答地贴在额头上,脸色白得透明,嘴角有一缕细细的血丝。

海滩上没有美人鱼,只有昏死的流浪少年。

我坐在少年旁边,抱着他的头,灌了一点点水进去。

水顺着他嘴角流下去,似乎又咽进去了一点,我两只手伸到他腋下,一点点费力地往岸边上拖,累了,就坐在地上看着他喘气。

他是谁呢,也是像我一样被大人抛弃了吗?

我记得我妈走的时候在锅里留了几个煮玉米,说出去一下就回来。

走到门口她又折回来,在我脸上头上甚至胳膊上,落下一连叠的吻。

床头柜的音响里,还放着磁带,低低的音乐让她像个伤心的小母亲,漂亮地表演着她的悲伤。

我妈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身上的每一处,天生懂得风流顾盼,搔首弄姿,叫男人看得心里打鼓,他们一面说着祸水祸水,一面又义无反顾地跌进去。

在她的谎言里,她是个没有婚嫁、不曾生育的明媚少女,她那些关于享乐和艺术的智慧跟才能,被我这个私生子压制得死死的,直到遇上那个有钱的男人,才得以发挥出来。

不,这个时候我不该去想我妈的,我得分析一下,有这个必要管这个少年吗?

我将脑袋贴在他的胸口,有微弱而缓慢的心跳。

它不顾主人的意愿,顽强地活着。

有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晨跑者经过,他将眼神投掷在我跟少年身上,他说:“嗨,你们……需要帮助吗?”

他不太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和状态。我们实在太小了,像是谁家跑出来贪玩的孩子,可身上又破破烂烂的,是跟偷窃、撒谎、无赖绑在一起的流浪汉。

在晨跑者再次发问前,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迅速撇开少年,撇开我们之间刚刚建立但又并不存在的关系。

我站起身来,一只手拉住了我。

少年睁开了眼睛,层层叠叠的双眼皮和黑睫毛下,眼珠子是褐色的。

“小不点,你救了我吗?”他问。

他是被人敲了闷棍,推到水里的,也许是哪一次垃圾站争夺留下的仇怨。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更不敢告诉他那一瞬我生出的逃意。

再后来,我们就走到了一起,在城市各个有垃圾的角落里出没。

我告诉他,我叫江河,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我妈把我丢了,我像条河一样四处流浪,总有一天会回到大海。

少年说,那我就叫江洲吧,我们是兄弟,你叫我哥哥。

后来哥哥跟我说,他其实原本有个家的,父母都很疼他,可他七岁那年,一场意外带走了他们,他从亲戚口中得知,自己竟然是父母收养的孩子。

那套房子被养父母的兄弟姐妹们收回去了,他们赶他走,你去找你亲生父母吧。

哥哥在街头看到过满世界找自己孩子的父母,他想自己大约也是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吧,要是找到亲生父母了,他们一定很开心。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花了两年时间,找到了自己亲生父母。

其实要找到他们很简单,那一对男女就住在隔壁县城,为了一笔彩礼,他们把哥哥卖掉了,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跟家庭。

哥哥是他们完美生活里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是他们想迫不及待做切割的恶瘤。

哥哥想,你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们!

他开始在街头流浪,学会了打架偷东西撒谎,在这个世界有了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哥哥很少在白天出门,他知道自己蓬头垢面的外表,臭烘烘的体味招人嫌弃,他不喜欢被人们的指指点点,也极少与人说话。

“其实那天,我不是被人推下海的。我是想去死的,我觉得这个世界都不要我了,活着没劲。”哥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