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吧,那是冬冬小时候的画儿。”杨母在门口说。

汪淼捧起桦皮本,轻轻地一页页翻看。每幅画上都有日期,明显是母亲为女儿注上的,就像他刚进门时看到的那样。

汪淼又发现了一件多少让他不可理解的事:从画上的日期看,这时的杨冬已经三岁多了,这么大的孩子通常都能够画出比较分明的人或物体的形状。

杨冬的画仍然只是随意纷乱的线条,汪淼从中看出了一种强烈的恼怒和绝望,一种想表达某种东西又无能为力的恼怒和绝望,这种感觉,是这种年龄的普通孩子所不具有的。

杨母缓缓地坐到床沿上,双眼失神地看着汪淼手中的桦皮本,她女儿就是在这里,在安睡中结束自己的生命。汪淼在杨母身边坐下,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要与他人分担痛苦。

杨母从汪淼手中拿过桦皮本,抱在胸前,轻声说:“我对冬冬的教育有些不知深浅,让她太早接触了那些太抽象、太终极的东西。

当她第一次表现出对那些抽象理论的兴趣时,我告诉她,那个世界,女人是很难进入的。她说居里夫人不是进入了吗?我告诉她,居里夫人根本没有进入,她的成功只是源于勤奋和执着,没有她,那些工作别人也会完成。

倒是像吴健雄这样的女人还比她走得远些,但那真的不是女人的世界。女性的思维方式不同于男性,这没有高下之分,对世界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

“冬冬没有反驳我。到后来,我真的发现她身上有些特殊的东西,比如给她讲一个公式,别的孩子会说‘这公式真巧妙’之类的,她则会说这公式真好看,真漂亮,那神情就像她看到一朵漂亮的野花一样。

她父亲留下了一堆唱片,她听来听去,最后选择了一张巴赫的反复听,那是最不可能令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入迷的音乐了。

开始我以为她是随意为之,但问她感受时,这孩子说:她看到一个巨人在大地上搭一座好大好复杂的房子,巨人一点一点地搭着,乐曲完了,大房子也就搭完了……

“您对女儿的教育真是成功。”汪淼感慨地说。

“不,是失败啊!她的世界太单纯,只有那纯空灵的理论。那些东西一崩溃,就没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了。

“叶老师,您这么想我觉得也不对,现在发生了一些让我们难以想象的事,这是一次空前的理论灾难,做出这种选择的科学家又不只是她一人。”

“可只有她一个女人,女人应该像水一样的,什么样的地方都能淌得过去啊。

来源:刘慈欣《三体I》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