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公出车祸了。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公已被送进了太平间。
一瞬间,仿佛就是一辈子。她犹疑在梦,忘了悲痛,也忘了自己。
几天来,她恍恍惚惚,直到老公的遗体被推进殡仪馆的炉膛,她仍不能确切地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肇事者很有钱,答应给她一笔不菲的赔偿。她没计较多少,忘了悲痛的她同样也忘了仇恨。交警队的调解几乎没费任何口舌,她机械地在调解书上签了字,迷迷糊糊地竟没管人家什么时候给钱。
就这样,这个世界上从此没有了她的老公,而她没有了世界。
悄无声息地,没留下一点痕迹。
死亡,不再恐怖。
活着,才是煎熬。
02
她把老公的遗物,分门别类地收拾在一个柜子里,整理得井井有条,一伸手就能探到任何物件。仿佛老公还可以像过去那样,每天早起洗漱完毕,拉开柜子拿上所需要的东西,深情地吻一下拥被佯睡的她,然后上班去。
老公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电工,然而他的工具精致得如同医生的手术刀,画家的画笔,战士的枪。那些工具都是老公精挑细选买来的。有的是托人从外地捎回来的。甚至因为买这些工具他花掉了将近两个月的工资。
她曾经因为这些不止一次地和老公吵架,说单位的工具别人可以用,你为什么不能用?那么讲究干什么?老公凡事依她,唯独这事一丝不苟从不马虎。这让她很不理解,甚至觉得他挑剔得有点变态。
他对工具的苛刻,造就了他精湛的技艺。很多电路上的疑难问题,他都能轻松解决。所以,除了单位上班,他还能接到很多私活。有时候辛苦几个晚上,就能抵得上单位一个月的工资。
每天下班回来,老公总要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工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假如哪个工具变形或者破损,他总是由不住一阵长吁短叹,然后静下心来,不惜牺牲一个通宵来矫正或者修补。
做这些的时候,老公专注得简直像个艺术家。
曾经,就是这一系列的动作打动了她,几乎在一瞬间她莫名其妙地决定选择他,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可理喻。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的审美观严重变异,有人归结为典型性爱情缺乏症,有人则直接说:“疯了!”
然而她还是孤注一掷地选择了。
一个女大学生,和一个不起眼的小电工结合了。
而且义无反顾。
小电工每天早出晚归,用他的勤劳经营着他们的小家。
仿佛很幸福。
03
幸福吗?
她反复地问过自己,曾经一度的回答是肯定的。他爱她而且她爱他,这就是幸福。幸福就是如此简单,简单得有点单调,单调得有些麻木。当麻木成为一种习惯,幸福就随着惯性永久下去了。
结婚的前一两年,她逃避着同学和亲友,她受不了他(她)们那种不解或者酷似怜悯的目光。宁愿闷在家里享受着等待老公回来的那种期盼,以及躺在老公怀里窃窃私语的那份甜蜜。
老公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她在这个世界里备受呵护,养尊处优成一个标准的小资女人,常常为一些不相干的事快乐或者悲伤。而老公则为了这个世界倾尽心血,过早地披上岁月的痕迹。有时他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像个工地上的民工。老公的快乐与悲伤,取决于她的快乐和悲伤。
老公的努力,让她拥有了物质的充裕。直到后来,她除了老公什么都可以拿出来炫耀。老公给她创造了自豪,而她却因为老公而常常有种隐约的自卑。
人生就是这样吗?
她忽然感到了无聊和空虚,像一个沉浸在网恋中的人,忽然被现实打击得终于醒悟。
她跟老公说:“我要去上班,我不做小资女人!”
老公说:“小资女人有什么不好?小资女人最风情。”
她说:“我上班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你也可以做个小资男人。”
他说:“不,小资男人性无能!”
这时,她真的觉得老公健硕的体魄和黝黑的肤色,以及脸上沧桑的沟壑,是那么的迷人。于是,她再次被幸福包裹了起来。
04
老公的那些工具已不再使用,然而她每天还是把它们拿出来。学着老公的样子,一件一件地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再放回去。她继承了他的工作。还有那部用了五年的手机,她每天晚上临睡前也总要给它充上电,仿佛随时都会有人打电话进来。
她曾经给老公买过一部三千多元钱的品牌手机,老公给她一个深情的吻,让她觉得自己终于为老公做了些事而欣慰。然而老公只用了三天,就又送给了她,说功能太多,他操作不了。她孜孜不倦地教老公怎么操作。平时聪明的老公忽然变成了弱智,任他说得眉飞色舞天花乱坠,老公总是一脸的茫然。有时好不容易弄懂了一项功能,老公却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用吗?”
是啊,手机能打电话就行,要那么多功能有什么用?还费电。这多像生活,丰衣足食即可,整那么多花样儿干嘛?在老公看来,任何东西,实用才有价值。所以,那部价值不菲的手机最终以不实用为由又还给了她,她用着。那时,她正想换一部新款手机。
而老公,还用他的那部已经用了五年的老式手机。
没有彩铃,没有彩屏,不能上网,不能玩游戏,甚至发短信也很困难。就是这样一部手机,让老公的勤劳变成了财富。每天下班后,她和老公在吃饭或者在看电视时,那部手机就会以单调的滴滴声告诉他们:又有收入了!
这时,老公就会很兴奋,迅速起身,接起电话,说一句:“好的,我马上去!”就去收拾工具。而她,总免不了有些失落,更多的则是心疼,默默地帮他穿衣服、系鞋带……
就像是有人刻意的安排,自从老公出事后,他的手机就再没响过。仿佛所有认识或不认识他的人都在向他默哀。她多么希望手机能响一声啊,仿佛手机一响,她的老公就会从哪里兴奋地跳出来……
几天来,她每个晚上都把老公的手机捧在手里,或者贴在胸口。这样,她就能感觉到老公还在,就在她的身边。
05
无意之间,她看到老公的手机里有条短信。
老公是从来不发短信的。有时她给老公发条短信,而老公就会很快回过电话来。如果她发的是一条祝福短信,老公就会打电话来说:“谢谢你宝贝!”如果她发一条短信问老公晚上是否回来吃饭,老公也会打电话来说:“回去吃。”或者说:“晚上加班,不回去吃了!”
然而这条短信不是她发给他的。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
她有些迷糊,觉得自己神志不清了。于是她放下手机,去卫生间洗了一下脸,镇静了一下,又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终于,她忍不住了,长舒了一口气,再拿起老公的手机。
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又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似乎还做了一个梦,过了好长时间,睁开眼睛再看,那条短信依然没有消失或改变,依然是那样的确切而分明。
短信内容是:玫瑰宾馆,511房间。
06
老公出事的前几天,她和老公吵了一架,很严重地吵了一架。在他们结婚以来,还没有这样结结实实地吵过。以前,即使两人偶有争吵,老公总是让着她。她发一通脾气,见老公没什么反应,她也就偃旗息鼓了。之后,大不了相互不说话。而晚上睡下后,老公总会偷偷地爬过来,紧紧地贴近她的耳朵温柔地说:“宝贝不要生气了,我爱你!”她就彻底被融化了。
她有时很奇怪,老公那样一个貌似粗鲁的人,每一次表达怎么会那么的富有磁性,总是让人沉醉痴迷,舍不得拒绝。每一个动作又是那么的优雅娴熟行云流水,透着智慧和修养。她有时甚至想,她们之间的融洽,其实并不是因为老公的软弱和忍让,而往往是她主动臣服于他的魔力之下。
然而那天,似乎有些例外。
她在家里呆得百无聊赖了,她就想出去转转。她想重新回到同学们中间,和她们一起大哭大笑一起疯。然而似乎都生分了,各自为着各自的生活奔波忙碌着。而她完全成了一个没有追求的人,再也找不到以前在一起时的那种心无芥蒂激情澎湃的感觉了。她后来提出要上班,被老公拒绝了。又后来,她想做生意,一个很好的项目,然而老公不同意。于是就吵。老公总是避免使用激烈的词语,但始终坚守着他的防线:不同意她做生意。
她骂他,你真顽固!
老公没做解释。
她争辩,你没有权力限制我的自由!
老公依然不做让步。
晚上,她破例没和老公一起睡。一个人卷了铺盖到书房睡了,气得连衣服也没脱。半夜,老公偷偷地钻进她的被子,想故技重施。她却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厌烦,一脚把老公踹下了床,坐起来嚷道:“你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的追求没有?我不是你的性工具,你去找小姐吧!”
老公默默地站起,无辜地说:“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心疼你,不想让你受累。”叹了口气,回到卧室去了。
心疼?这个词语真是变态!
她受够了,跳下床,提了包,老公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开门走了。她一出门就将手机关掉,不知道老公是否在整夜地寻找她。她不管了,她不想再被困在那个如同监狱一样的四方空间里了。她有权选择自由!
其实她出走后,什么也没干。没去上班也没去做生意,她只是在宾馆里呆了几天。直到交警队通知她:老公出了车祸。
就这样,她本想用这种短暂的分别给老公一次惩罚,没想到老公给她的惩罚更狠更恶毒更彻底,根本不留给她任何反悔的余地!
她宁愿那晚出来时,自己就被车撞得血肉横飞!
07
在她的记忆里,老公从来没住过宾馆。他讨厌那种奢侈。那么这条短信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老公有外遇了吗?这怎么可能呢?老公那样地爱他,甚至胜于自己的生命。然而这个短信除了能证明老公有了外遇,还能证明什么呢?
她把手机扔在一边,不放心,又拿起来关掉。然后她睡觉去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大脑出现了问题。不止是大脑,包括他的视力也在欺骗她。那原本就没有的事,或者只是幻觉罢了。
她需要大睡一觉。
睡醒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他的老公也仍如从前躺在她的身边,发着重重的鼾声。
是的,是真的,老公不是好端端地活着吗?
半夜醒来,老公真的睡在她的身边,用一条胳膊搂着她。她的脸贴着他冰冷的胸膛,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
她委屈地说:“你去哪了?怎么好几天不回家?”
老公仍是那种柔柔地说:“我不是忙吗?宝贝,我能去哪?”
她说:“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老公说:“我也想你,好了,睡吧!”
老公用另一条胳膊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似乎还哼着一首儿歌,含糊不清。渐渐地她睡着了。
梦比夜长。
梦里的她,甜蜜而幸福。
08
该醒了。她想。
但她不敢睁开眼睛,因为她不能确定老公是否仍躺在她的身边。梦与现实同样真切,所以她不知道哪是梦哪是现实。梦醒了,就会回到现实;现实碎了,还会回到梦里吗?其实梦也好现实也罢,只是人的一种感觉罢了。快乐是自欺欺人,悲伤是自寻烦恼。你把它当成什么就是什么。
好吧,不管发生了什么,就当是现实吧。
她敏感地睁开眼,尽量发动起神经系统捕捉着老公的气息,隐隐约约的,似有若无。她终于抑制住狂跳的心转过头去,平时老公睡觉的位置空荡荡的。人呢?是上班去了吗?她痛苦地闭上眼,眼泪爬上了面颊。
她正式起床的时候,大概已是中午了。刺眼的阳光透过玻璃扩散成一轮一轮的光环,让她有点晕厥。她打开窗户,探出头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去洗漱。她还刻意地打扮了一番,涂了护肤霜,抹了唇膏,画了眼影,换上一身轻快的连衣短裙。像过去每天一样,她把家里认真地打扫了一遍。在收拾茶几的时候,她看到了老公的手机。
她又颓废了,瘫坐在沙发里。
仿佛有些事情,无论你多么努力,都是改变不了的。
她的手几乎是哆嗦着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翻到短信,最上面的仍然是那条陌生短信:玫瑰宾馆,511房间。
老公会找情人吗?她一直以来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担心。老公对她好,那不是装出来的。况且,老公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和条件。除了干活儿,老公基本都在家里,从不出去应酬。那么,是网上找的吗?
09
虽然是个电工,老公却对电脑一窍不通。
但老公还是给她买了一台电脑。
那是她一次吵得要去上班被老公拒绝后的第二天,老公上班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电脑公司的送货人员给家里送来一台电脑,三下五除二安好,并装上网线。她懵懵懂懂的,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儿,人家已走了。
中午老公回来,她问:“电脑是怎么回事儿?”
老公说:“给你买的,没事你可以上上网,打打游戏,听说很有意思的。”
她说:“你给我买电脑,就是怕我出去上班吗?”
老公说:“也不全是,就是怕你闷。”
久违了的电脑!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和微信。
自从结婚后,她就再没碰过电脑。电脑的概念几乎要从她的大脑里消失了。如果不是老公能想得到,她似乎早已忘记,世界上还有电脑这种东西。
电脑确实起了大作用,她从此仿佛比老公都忙了。每天草草地应付完三顿饭,其余时间基本是用来上网。而上网,基本是聊天。开始只和同学以及其他认识的人聊,后来就什么人也都聊了,聊得昏天黑地。
老公问:“聊天真的就那么有意思吗?”
她说:“当然有意思了!”
老公又问:“你们都聊些什么啊?”
她想了想,说:“也不聊什么,没一句正经话。”
老公不上网,但也从来不反对她上网,即使是“没一句正经话”,老公也丝毫不介意。甚至她和一些男网友在QQ上打情骂俏,老公偶尔在背后看见了,也跟着嘿嘿地傻笑,绝不计较。
这让她很感动。
有一回,她问老公:“我有那么多男网友,你不吃醋吗?”
老公说:“吃啥醋?都是假的呗!”
都是假的,所以老公不担心。那么,老公反对她出去上班,是不是因为她接触到的男人都是真的呢?
10
老公不上网,所以这个给他发短信的女人肯定不是从网上认识的。女人?是的,她用直觉已经确认那人一定是个女人。而且是那种不务正业,专门勾引别人男人的坏女人,像人们常说狐狸精,或者扫把星,是个不祥之物。
要不老公怎么会出事呢?
这个女人和老公交往了多长时间呢?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那短信似乎昭然若揭。他们把该做的和不该做的都做了。也就是说,老公找情人了。这已不需要再做论证。
可是为什么啊?
是她不够好吗?从一开始,包括她,包括老公,包括所有认识他们的人,只会认为他不配她,而不会认为她不配他。即使是结婚后,除了不能挣钱给家里增加收入外,其他方面她自认为都做得很好啊!一个女人,一个家庭妇女,到底怎么样才算好呢?
是的,老公为她付出了太多,她也一直愧疚于回报给老公的太少,但这是她的错吗?她不是个崇尚物质的女人。即使是在他们日子过得很艰难的时候,她也从没有埋怨过老公,更没给他施加过压力。要说他们的分歧,那就只是她不想呆在家里。这个要求过分吗?再说,最后还不是她做了妥协吗?
他为什么要走出这一步?
不会的!这一定是个恶作剧,只是男人们之间开的一个玩笑罢了;或者是哪个女人故意试探他的。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能发生什么呢?她和老公之间是如此的深爱啊!
她终于忍不住,按那个号码打了过去。
系统提示:暂时无法接通。
打了几遍,都是如此。
11
她打开电脑。
刚登上QQ,就看见头像在闪。
点开来,是一个叫做爱情乞丐的网友给她的留言:“宝贝你好吗?最近很忙吗?怎么总不见你上网?我好想你!”
她没太在意。她平时经常和一些网友说一些煽情的话。她觉得很好笑,无论是多么严肃的正人君子,其实和你聊天的主要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目的,就是哄你上床。开始她很反感,渐渐地也就适应了。有时还迎合着对方。但她很清楚,这只是说说而已。有些事情只能说不能做,正如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一样。
这就是网络,不需要对自己说过的任何话负任何责任,只要快乐就好。这种快乐有时只是源于一种恶作剧式的消遣,有时则是出自一种心灵的放纵,无拘无束地发挥着自己的灵感和快感。
那个爱情乞丐见她上了线,马上和她说话:“你好吗宝贝?”
她说:“不好。”
爱情乞丐马上发来一个关心的表情,说:“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想了想,又说:“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哦,你说。”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打下的一行字发了出去:“我看到我老公的手机里有一条短信。内容是一个宾馆的房间号,这能证明什么吗?”
爱情乞丐很快回复:“呵呵,这似乎已经不需要猜测了,用我说出来吗?”
她说:“可是我不相信,他不可能那样做的,他很爱我!”
沉默。半晌无语。
她准备下线了,爱情乞丐给她发来一大堆话:“宝贝,我以前就说过,你们的婚姻缺乏理性思考。一个小电工和一个女大学生的爱情,类似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只能是个美丽的童话而已。你和他都在欺骗着对方,也在欺骗着自己。你们都认为自己是很幸福的,其实只是一种惯性的驱使。或者说你们谁也不愿意破坏两人精心编织的美梦。你和他的内心都有着各自的苦闷,但谁也不忍心说出来,说出来就伤害了对方。出于这种善良,你们伪装着自己的躁动。就拿他来说吧,表面上很幸运地娶了你而且生活得很幸福,但实际上你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压力。你们虽然是夫妻,却站在两个相距甚远的高度。所以他的内心是极其痛苦的,他期待一种平等的爱情,但你无法给他。”
她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面对着一堆从未见过的古怪符号。
12
她出去了。
这是老公出事后她第一次走出家门。
她或许有点相信了那个爱情乞丐的话,也或许她一直以来就有过如此的困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完美的爱情,没有完美的婚姻。如果说爱情是理想,有激情即可,婚姻就是现实,需要智慧地面对。似乎,她一直以来始终沉醉在虚渺的爱情当中,而根本忽略了真实存在的婚姻。
她错了。
她觉得她错了。
她恨自己,但她更恨那个给老公发短信的女人,或者说是老公的情人。那个女人,或许曾经给过老公她不曾给过的快乐和自尊,但她确信,害死她老公的也正是那个女人。因为她在反复查看了那条发给老公的短信,忽然发现,发信的时间是在老公出事前十几分钟。而老公出事的地点,就是老公单位到玫瑰宾馆的半路上。
这就是说,老公本来正在规规矩矩地上班,那个女人开好房间给老公发短信。老公收到短信后马上往过赶,半路上就出了车祸。如果不是那条短信,老公至少不会死,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呢。
所以,她恨那个女人。
当仇恨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就会取代悲痛。她的混沌的大脑渐渐变得清晰而条理分明,她的智商和智慧开始发挥作用。她要找到那个女人,为老公报仇!
她用老公的手机给通信台发了一条短信,很快获取了服务密码。这样,她就可以调出老公的通话详单;这样,她就可以确定那个女人到底用了多长时间夺走了她老公的心。
她这次出来,就是要办这件事情。
但是结果很令她失望,三个月的通话清单加起来有十几米长,上面居然只有一条是那个号码,就是那条发给老公的短信。也就是说,那个号码的主人,除那条短信之外再没和老公有过任何联系。
她又给那个号码缴了一百元的话费,打印出来的收据上写着户名,居然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她的大脑再次混沌起来。
13
朦朦胧胧地不知过了多久,她像一个久醉的人忽然醒来,天已全黑了。眼前的电脑屏幕上忽闪着白光,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家,而且正在上网。电脑屏幕上打开一个QQ对话框,是那个爱情乞丐在和她聊天。
“在吗,宝贝?”
“我好想你,你想我吗?”
“那天出了点事,所以我失约了,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们见见面好吗?”
“在忙吗,宝贝?”
都是那个爱情乞丐在说,她一句也没回答。这时,她梳理了一下情绪,想了想,打出一行字:“可以再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还是昨天那件事吗?”
“是的,我去查了我老公的通话清单。那个号码只出现了一次,就是那条短信,而且户名是个男人。”
“哦,这个就难说了。”
隔了一会儿,爱情乞丐又说:“户名是男人,有一种可能是她的卡根本不是用自己的身份证办的,只是随便从路边买的。这样做是为了保密,即使她老公有所怀疑,也查无实据。呵呵,这一招我不是教过你吗?”
“是吗?我忘了。但是那个号码在三个月的通话记录上只出现过一次,这是怎么回事呢?”
“有一种可能是。他们为了绝对保密,经常更换电话卡,但又好像不大可能。打个电话换张卡,发条短信再换张卡,这也太浪费了吧!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从网上聊天时已经说好了,电话只是用来通知对方房间号的。这样看来,你老公和那个女人只有过一次。呵呵。”
“我说过,我老公不会上网,她没本事把一个女人从网上聊到床上。”
“那就只有最后一种可能了。”
“什么?”
“发错了,别人的短信错发到你老公的手机上了,呵呵。”
发错了?一条发错的短信害死了她的老公?这是多么恶毒的恶作剧啊!瞬间,她内心的仇恨变本加厉地膨胀起来,似要撑破她胸腔。她咬着牙,紧盯着电脑屏幕。
爱情乞丐接着又说:“按说做这种事情应该慎之又慎,一般是不会发错的。”
她说:“有什么办法能把那个人找出来吗?”
爱情乞丐说:“手机卡不是用自己的身份证办的,这就没法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从宾馆的微机上查询。开房间需要登记身份证。”
是的,这是一个办法。
然而爱情乞丐又说:“不过,宾馆是不会透露顾客资料的。除非你是执法人员,比如警察。”
14
她不是警察,但她还是去了玫瑰宾馆。她运用了很多方法,软硬兼施,甚至掏出一沓钞票贿赂前台的工作人员。但人家就是不给她查,说需要执法证。折腾了半天,最后宾馆的保安把她请了出去。
执法证?这多么可笑,那些来宾馆里偷情的男女们出示过执法证吗?不是夫妻的,可以明目张胆地做着夫妻之事,不受任何约束。是夫妻的,反倒被遮掩得不明不白。法律是在伸张正义,还是在偏袒丑陋?她冷笑这个世界,冷笑走过她身旁的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们,纯洁的,灿烂的,深沉的,热烈的,端庄严肃的,一本正经的,一切都是丑陋,丑陋不堪,不堪入目!
她冷笑着再次走进玫瑰宾馆。
“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服务员带着谦卑和胆怯地笑容问。
“住店,可以吗?”她仿佛理直气壮,依然冷笑着。
“当然可以,请出示您的身份证!”
哼哼,有了身份证就可以偷情,似乎身份证就是偷情的资格和标准。原来偷情是如此容易,而且受着法律的保护!难怪那么多人要偷情。是啊,干嘛不偷情?
“我要住511房间。”这似乎才是她的目的。
“您稍等!”服务员飞快地用电脑查询了一下,“可以,我给您登记!”
15
她如愿以偿地住进了511房间。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标准间,比其他房间没什么特别之处。在这个城市里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房间。这些房间不知解决了多少痴男怨女的饥渴,又不知破坏了多少原本美满和谐的家庭。或者,这些房间还害死过和她老公一样的人。
卫生间里的多用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安全套和性用具,床头柜上立着的牌子上明码标价地写着五花八门的服务项目。这就是宾馆,庇护着无数人龌龊的灵魂和肉体。人们在这里交易着快乐,相互满足着。她虽然很少住宾馆,但对这些并不陌生。只是从前看到这些时,觉得它们只是一些冰冷的物件的而已,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这时却分明嗅到了它们的淫靡之气,像腐败的臭水沟,令人作呕。
这里还有电脑,它更像一个皮条客一样,扭曲着老奸巨滑的嘴脸。
当然,寂寞的人们离不开它,像苍蝇离不开垃圾和粪便。
她一丝不苟地搜寻着,试图找到那个女人的蛛丝马迹。她其实隐隐地意识到这是徒劳,但她还是不厌其烦地付诸努力。或者,她能捕捉到一种气息,这种气息渲染着她的仇恨,让她感觉到已经把仇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任她宰割。而她,已分明感受到了那种快意。
她要把她的仇人,就从这个房间的窗口推下去,像风一样飘,像流星一样陨落!瞬间,一切归于平静。
16
她似乎已志在必得!
她打开电脑,登上QQ。那个爱情乞丐还在线上。她主动点开了和他的对话框。
“你好,你还想见我吗?”
“想啊,可以吗?”
“可以,但你必须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无论你采取什么措施,一定帮我查到5月20日上午住在玫瑰宾馆511房间里的人是谁,然后你想怎么见就怎么见,你想做什么我都配合。否则,我不会见你!”
沉默,足有一分钟。
爱情乞丐忽然问:“你是谁?”
“你的网友。”
“你装什么糊涂?”
“我装糊涂了吗?”
“5月20日上午,你不是说你在玫瑰宾馆511房间吗?”
“是吗?”她的脑际犹如响过一记闷雷,顿时僵住了。
“我本来是要过去的,可是开车走到半路上,我撞到了一个人,撞死了,我赔了人家四十几万呢!你查这个干嘛?”
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半晌问:“你在什么路段出的车祸?”
“建行十字路口。”
“你的车牌号是不是A8643?”
“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
16
像一个解码的高手把她的大脑里被屏蔽的记忆一个一个地恢复了,然后又滤掉了所有没用的垃圾碎片,她的思路渐渐地呈现出一个清晰的脉络。
是的,她明白了。
明白了,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拿出老公的手机,颤抖地翻开了收件箱。那条短信依然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像一柄利剑刺痛了她的双眼。她又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开收件箱,最后一条短信是老公发给她的,内容是:“你在哪里,宝贝?”
爱情乞丐曾在QQ上问过她,你老公平时怎么称呼你?她很幸福地说我老公叫我宝贝。爱情乞丐说我也叫你宝贝可以吗?她说无所谓,什么都可以。爱情乞丐多次向她索要过电话号码,她都没给,说老公经常调她话单。爱情乞丐就教给她一个办法:随便在路边买张卡,打完了就扔。后来,她真的买了那样一张卡。她想,反正是要扔的,和QQ一样,只是聊聊,不会动真格的。于是他们晚上在网上聊,白天打电话或用短信聊,他们几乎没有一天断过联系。
如果不是那天和老公吵架她负气出走,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一个人住在宾馆的时候,老公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她为了表示自己的绝情以给老公更有力的惩罚,她把老公的号码加入了黑名单。
多么笨的一个人啊,竟然不知道换个号码就可以打进来的。
而她,用那张买来的卡几乎整天和爱情乞丐打电话或者发短信。
那天,她和爱情乞丐在通话时,终于屈服了,她说了她住的地方。然后,她在惶惑不安中等待着那种即将面临的新奇。于是就等来了那条短信:“你在哪里,宝贝?”她几乎带着点迫不及待地回复了:“玫瑰宾馆,511房间。”她在回复的时候,仍然没忘选择了卡2。
就是这样的,打不通电话的老公第一次给她发了短信,也成为了最后一次。
于是,两个男人在她的召唤下狭路相逢,仿佛进行了一场决斗。
人们说,邪不压正,可是为什么失败的却是老公呢?
17
是她害死了老公,是的,是她害死了老公,而且是以这种耻辱的方式。
或者,这也是老公用这种方式来维护着她对自己的忠贞。
仇恨,仿佛一下子从她的大脑里消失了。或者,她已不需要仇恨了,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忽然变得快乐起来,一如从前,像只小鸟,栖息在阳光和绿色的枝头挠首弄姿,欢快地歌唱……
这时,她竟然觉得自己无比的幸福。
仿佛当年,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他的臂膊走向婚礼的殿堂。
然而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像风一样飘,像流星一样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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