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老铁匠的故事时,提到过铁匠的叔叔,人送外号“阴思鬼”。

到了我们这一代,“阴思鬼”是我们大宗亲群体中辈分很高的长辈,他懂点玄黄之术,村里庙神生日诞、宗族里的宗庙活动,都由他主理,早年间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

通常这样的角色,都会渐渐修炼成德高望重之人。奈何那“阴思鬼”对于利益只进不出,不利于他的事情经常点弄火种,挑拨是非,费尽阴思鬼舌唆使别人给他当枪使,他还见不得人好,经常拆别人的台。

谁家挖土奠基、备砖起灶,他都会凑过去转悠。如果主家找了别的师傅看日子,他得插一脚,原本顺顺当当的喜事因为他起迷雾波澜。

邻里之间互相帮衬,他得了利,需要他帮手的时候却耍赖。吃过亏的人越来越多,亲近他的人越来越少。

我爷爷在村中做了多年村支书。我刚牙牙学语的时候,爷爷便往生了,后来我还听到不少人念他的好。在上世纪十七年代,承我爷爷的福,人高马大的伯父顺利参军入伍,在行伍中学习医术。

我曾读过一本书,写书的人年轻时的经历跟我伯父一样,后来他一路进步成为985院校的教授,娶的同校老师为妻成了博导。但我伯父没有那么多的好运气。

“阴思鬼”见我伯父在军中境遇向好,偷偷写信给我伯父,诓诈他,说我爷爷病重,危在旦夕。

十八九岁的伯父,心思单纯,哪里晓得“阴思鬼”不可见天日的心思,加上当年通信往来费时颇久,他怕见不到我爷爷最后一面,不管三七二十一跨省往家里赶。

就这样,伯父断了军中前程。对此,我奶奶一直怨恨“阴思鬼”。后来伯父在镇上谋了畜牧站兽医的职位,而后有幸遇到改制,退休时以干部身份享受退休金。

我小时候,一起玩闹长大的同辈里,有伯父家的三个儿子。到我八九岁的时候,伯父家才领养了一个女儿,成为我的堂妹。

那个年代,我们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是三个孩子起步,儿女双全,领养女儿的只有两户人家。对于领养来的女孩,我们都会给与同情,照旧一起玩闹。

我好奇地问母亲,为什么伯父没有亲闺女。我母亲说,其实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伯父家生过一个女儿。

奶奶四个儿子当中,伯父是老大,我父亲是老二,下面是三叔,小叔排在两个姑姑后面,彼时尚在读小学的年纪。

1980年的时候,我奶奶的三个儿子都到了娶妻成家的年纪。伯父最先成亲,次年生下了长孙,也就是我第一个堂兄,就在同年,三叔成亲了。次年叔母生下我的二堂兄。又次年,我父亲成亲了,母亲进了家门。

我母亲来了以后,伯母和叔母主张分家。一分为四,我奶奶带着我小叔用着原屋原灶,父亲三兄弟各起炉灶。灶神不仅管着家运兴旺、食禄丰盈,也管着人丁兴旺。

伯父家新起的炉灶通风不畅,排烟不顺,浓烟常常从添柴口吐出来,整个厨房烟熏火燎,炉火忽明忽暗。

不知道是经人点拨,还是自顾自悟,伯父端开铁锅,用砍柴刀在连接火膛和烟囱的土砖上砍,放大排烟孔,炉灶终于能正常排烟了。

当时伯母正怀着胎儿。几个月后,伯母诞下一名女婴。她只有手臂,没有手腕下该有的双手。按辈份,她是我堂姐。

我长大后看新闻知道,没有手臂的人也能活下来,正常吃饭穿衣。

母亲说,当时看那女娃娃没有手臂,怕养不活。也不知道谁出的主意,伯父家把那女娃包好放在地上,活活饿死了

听到这些,我心里如挨闷棍。我也不知道是该同情那个年代人们思想落后,意志不坚,还是该叹息贫穷年代命如草芥,很多人并不那么宝贝小婴儿的性命。

那个女婴被活活饿死后,在我好奇地问起之前,没人提起过。大家过着很平静的生活,伯父家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富有。

我小时候看伯母富态的身影,举手投足之间有几分富足的淡定,并随着财富的积累日渐心盛气傲。吵架比较凶,霸占了我父亲开垦的菜地。不知道出于怎样的考虑,父亲终是把菜地让给了伯父一家。

当时伯父外出赚钱,虽日渐富有,我奶奶说,伯父家没有给她一米一盐的赡养。

有一年过年,伯父外出工作回家了,除夕前两天一家子到寺庙还愿,隆重备了三牲,全副供品。在寺庙里遇到了我奶奶,愣是没跟她打招呼。奶奶跟我讲的时候,我知道她心里是失落的。正常人外出工作回到家,一定会拿一些钱孝敬父母,但我伯父没有。

就在伯父家财气正盛的时候,伯母突遭横祸。

在她出事前几天,奶奶告诉我,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伯母破天荒好声好气叫她阿娘,还给她一大袋米和十几块钱。相对于一年到头拿不到两斤米的习惯,伯母这回可是给我奶奶巨款喽。

后来,伯母外出办事的时候,她的外甥开着摩托车送她回家,经过一道大拐弯的时候,出事了。坐在前面的司机没有大碍,坐在后面的伯母丢了性命。

邻居家有一位老人,她跟奶奶同辈,我奶奶叫她嫂子,我们尊称她伯婆。办完伯母的丧事后,那伯婆说,在我伯母出事前,有天刚天黑的时候,她在家看见人阳像早晨红彤彤的太阳,从伯母家的屋顶上越滚越快,很快往西边飞去,没多久就不见了。

小时候听父亲说,有些人魂脱离了身体,还能正常活动,但只有几日性命。那魂就是人阳,如果看到人阳在地上打滚,要赶快拿衣服抱起来,放进柜子里,把盖子该住。如果把人阳留住了,能延续那人三五年的性命;如果没有留住,人阳坠落的地方,就是埋葬的地方。

伯母的人阳在屋顶滚动,只有远处的伯婆看见了,她来不及告诉别人,也拿不了衣服去包人阳。

当时我还小,第一次经历身边来来往往的亲人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难以置信,活生生的人,真的没了?我睁开眼睛,仿佛还看见前几天伯母在中午的时候,坐在她家大楼门口捧着大碗吃饭的身影,还记起她走前几天让我帮她抻开大大的稻谷毯子。

伯母走后,我心里常常疑惑,究竟是她命中难逃一劫,还是活活饿死断臂女儿的报应。

伯母去世后,几位堂兄在外上学,我奶奶住进伯父家,带着领养的那位小堂妹。伯父一年能回家两三次,他在家的时候,十里八乡时常有人找他,或叙旧,或为畜求医。

前村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跟我爷爷同辈,年纪比我爷爷小,我们尊称他为叔公。我伯父在家的时候,那叔公先找了他,晚上到我家吃饭,跟我父亲聊天。他说伯父家的房子阴暗,他看见了一个带着斗笠的女鬼魂在大门后面。

伯父家格局不好,按照旧式屋子的格局,进门中间上面是正厅,中间是天井,下边是门厅;进门左边三个房间,右边三个房间。只有一层楼的时候,因为有个天井,四处敞亮。后来伯父有钱了,加盖两层,封住了最顶层。天井不通天,屋子里暗无天日,阴气很重,说是容易招鬼魂。

也许,人的福气,藏在自己的言行里,藏在日夜居住的房子了。言行敞亮,房子敞亮,生活才能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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