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被称为郧阳(十堰)三大宝之一,在过去,它就是郧阳人的主粮,不仅红薯可以吃,就连红薯叶甚至红薯藤蔓都曾经用来充饥。郧阳有句俗言:红薯是个宝,一天三顿离不了。这“离不了”,一是说除了红薯,很少再有其他东西可以吃了,二是郧阳人对红薯的情感依赖。

那么,这红薯究竟有什么历史根源呢?

如果说苞谷传入中国是多渠道,无法追踪到传入第一人,那么同样养育千百万人的高产作物红薯,却是明代万历年间(1573—1620)福建秀才陈振龙从菲律宾带回的。

陈振龙(约1543—1619) ,福州长乐青桥村人。约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生于书香家庭。他自幼饱读诗书,年未二十中秀才,寓居福州达道铺。后弃儒经商,随众商人乘船往吕宋(今菲律宾群岛)经商。

他在吕宋见当地人民种植朱薯,这朱薯不但产量很高,吃起来绵软微甜,利于消化吸收,而且耐旱,易栽种;最奇特的是朱薯藤也可扦插成活,照样长出红薯。

当时他的家乡福建沿海一带旱涝无常,常闹饥荒,陈振龙想到福建多山,若在山上及旷地种植朱薯,可以救荒,决心把朱薯带回国内引种。

可当时吕宋政府严禁薯种外传,振龙爱国爱乡心切,不顾当地严密的盘查和严格的禁令,用高价向当地人密购薯藤数尺,装在竹筒中,用绳系于船舷浮在海中,避过检查,经过七天航行,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五月返回福州,即在达道铺陈屋纱帽翅边隙地试种。当年福建大旱,陈振龙促其子陈经纶上书巡抚金学曾,申报吕宋朱薯可以救荒,且易栽种,不怕水旱,有六益八利,功同五谷。

福建巡抚金学曾阅后,即批示:“夷国之薯气味平甘,可补粮食不足,该生涉险带种而归,事属义举。速觅地种植,俟收成后,将朱薯呈验。”同年,陈振龙父子试种朱薯成功,金学曾闻讯大喜,传令推广:“教民种之,以当谷食”。

此后,朱薯在福建广泛种植,并由此解决了粮食不足问题。老百姓感激金学曾推广之德,将“朱薯”改名“金薯”。又因该薯系由外国引种,百姓俗称番薯

清乾隆十四年(1749),陈振龙五世孙陈世元将金薯推广到山东胶州。乾隆二十一年又推广到河南、河北。乾隆四十一年(1776),他编成《金薯传习录》二卷,在福州刊印出版。

《金薯传习录》上卷记载陈振龙引种朱薯经过和朱薯种植、防虫、贮存方法、在全国推广始末、推广招贴、通令等资料,下卷辑录有关朱薯的题咏,是一部有价值的科学专著。乾隆四十一年陈世元又著有《除蝗传习录》一书,惜已失传。

清道光十四年(1834),福州人何则贤在乌石山灵石峰建“先薯祠”,祭祀陈振龙父子、金学曾诸先贤。

诗人郭沫若,1963年曾就此填了一阕词:《满江红•红苕》:“我爱红苕,小时候,曾充粮食。明代末,来由吕松。传入中国,三七零年一转瞬,十多亿石总产额。一季收可抵半年粮。超粟稷,原产地,南美北,输入者,华侨力,陈振龙本是福州原籍。挟入藤篮试密航,归来闽海勤耕织,此功勋当得比神农,人谁识?”

撇开郭沫若最大的风派人格和他故意糟践古词牌媚俗的卑劣手法不说,单就内容而言,倒是几句称赞红薯的大实话。

红薯传入郧阳,按推算应当是在清乾隆中期从与我们接壤的河南传入。至于今日,与河南淅川相接的郧县梅舖镇、谭山镇红薯种植面积最大,产量也最高。因为这些地域干旱少雨,童山濯濯,很多地方连人畜饮水都特困难。除收成有限的小麦、芝麻、绿豆外,几乎没有粮食作物。这红薯耐旱,也不择地,梅舖谭山那黑石窖窝里簸箕大、脚盆大的一窝窝黄土,只要苗苗栽活,到秋里就会长出一窝窝个头不小的红薯。

所以,自乾隆朝到如今的两百多年里,这高产的红薯,不知道养活了我们多少代东乡子民。那梅舖谭山的地土也怪,祖祖辈辈靠红薯生活的人,男的都黑黑的,健壮豪爽,能吃苦耐劳;女的却皮肤嫩白嫩白的,直爽而俊俏大方。

在这些地域,红薯是全年的口粮。老百姓自嘲:“到了羊皮滩,红薯天红薯地。”

新鲜红薯甜软好吃,到接上红薯,大人娃子都能吃饱饭。这儿缺水,淘洗红薯艰难。但绝不会如城市人一样削红薯皮的。而是淘净红薯剁一剁丢锅里煮。到吃饭时,大人娃子会把红薯皮随口吐地上,家里养的鸡和随地跑的小猪娃抢着吃地上的红薯头子红薯皮。

到大挖红薯时,家家户户就开始找出家里的大缸、腰盆,准备磨红薯粉了。新鲜红薯淀粉多,多出粉子;红薯一下窖,淀粉逐渐转化成糖分,就不能再磨粉了。磨红薯粉的工具是找一块铁皮,用大洋钉密密钉穿,另一面便成了锋利的“镲子”。把铁皮“镲子”钉在木条框里就可以擦红薯了。女人们撸起袖子把红薯放“镲子”上反复擦,擦成了带浆的红薯渣。

红薯渣擦出来后,农人们在大缸大盆上架上四方的木架子,上面再放大“乍筐”,铺上包单(细棉纱布),把带浆的红薯渣一瓢瓢舀到乍筐里捏、挤、用水冲洗,使淀粉析出。家里有做豆腐的包单(把棉纱布吊在“十”字型的木棍上,挂起来摇动过滤),那就省力了。

等缸里盆里水满了,则静置使淀粉沉淀。到一定时间,淀粉在缸底盆底沉淀,又要把容器内的水一瓢瓢舀出,用以搓洗下一批带浆的红薯渣。

过滤完毕,经反复淘洗已经没汁水的红薯渣,倒到石板或晒席上晒干,到了冬季与麦子或豌豆、泥豆、红豆一起上磨推面。那红薯渣其实只是纤维素,没啥味道更没营养。不过那总是粮食,荒春上总能壮肚子。至于滤出的红薯粉子则收集到包单里吊起来控水,水分控干,则成了上方下圆的粉子砣。架在墙头上继续晾。这粉子砣,可有大用场啊!

磨红薯粉子是个苦活路,女人不断地磨,淘,舀,手麻木了,腰痛得要断;男人十里八里跑下沟底,不知挑了多少水回来!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再苦也要拼上。白天生产队催逼着要赶在霜降前挖完红薯,抢着磨红薯粉只能傍黑放工后几家合伙干。直到后来生产队有了粉碎机,红薯打成浆挑回来过滤,省了大力;再后来通了自来水,那就更轻松了。

红薯粉子是红薯的精华,几百斤新鲜红薯也不过能淘洗出上十斤粉子,所以它稀罕,也特别好吃。农家平时舍不得吃,只是来了稀客,或者招待还没说定的儿媳妇才做菜吃:从粉子砣上刮下些粉粉,搅成稀糊糊撒上葱末油盐摊成煎饼,煎饼切成条烩着吃,那煎饼煮不软,非常有“筋拽”,有嚼头,越嚼越香!

红薯粉子还有一种更高级更“奢侈”的吃法,叫“炒粉子”:把稠稠的红薯粉糊糊里加入油盐葱姜,搅均匀,锅里多倒香油,待油烧开后把搅拌好的糊糊倒入沸滚的油中,迅速用锅铲翻炒。那粉子刚倒入锅是乳白色,翻炒中渐渐变得透明,里面的葱花姜末都看得清清楚楚。待粉子全部透明就熟了,铲起来放案板上凉冷,切成筷子厚的块烩着吃,比那粉子煎饼更“筋拽”更有嚼头。

这么泼费这么高档的菜,人们当然舍不得常吃;何况,千辛万苦磨出的红薯粉更要留着冬天漏粉条——粉条才是家常菜啊。

漏粉条要在“进九”后的隆冬时节。 “九天”里夜晚滴水成冰,上大冻,挂在外面晾晒的粉条经这一冻,格外爽滑筋拽。不像后来县里成立的粉丝厂,粉条是在冷冻车间速冻的,吃起来面吃吃的,不爽滑更不筋拽。

漏粉条的时节也正是冬闲时节,三两家合伙用土坯垒一个大灶烧水,架上和粉子面的大盆,请来的“粉匠”指挥两三个小伙捋袖搂臂和那十分筋拽的粉子面。

大锅里水开了,翻尖大浪的热气腾腾,粉匠便把漏粉的葫芦瓢用带子绑在左手腕上,识眼色的便从和面的大盆里揪一疙瘩面团按入瓢中,粉匠则举起蒜钵般的右拳捶打那瓢里的面团,乳白色的粉丝则从瓢底均匀漏入蒸腾的大锅里,粉丝经开水一烫便变得透明,均匀的在水面飘动。另一位师傅则用两尺多长的“播筷”把粉丝捞向紧挨着锅台的腰盆,腰盆里盛满了凉水,滚烫的粉条经冷水一浸,整齐均匀地在盆里漂动。早有人拿着细杆在盆边守候着,把杆子插入漂动的粉丝,到一定长度,则掐断捞起,交给身边的人去挂在早已搭好架子的长绳上控水,风干、等待夜晚上冻……

这漏粉就是一个流水作业的“系统工程”,一家一户搞不成,必须是“一合手”的一班子人齐心协力完成。“总指挥”就是粉匠!面盆里的粉子面团要不停地揉捏,免得它“醒”了;烧火的必须大火不停,始终使大锅里的水保持沸腾状态;捞粉的也要使眼色,不能让粉条在大锅里滞留……所以那粉匠一边捶打着瓢里的粉团,一边在氤氲蒸腾的水雾中眼观六方,有事没事地吆喝“烧大火!”“粉子面再揉揉!”“捞粉麻利点!”“娃儿们滚开点!”那颐指气使的气派仿佛为文惠君解牛而提刀四顾,踌躇满志的庖丁!

因于此,家家户户漏粉也是乡下的 “节日”。掌柜的舍得买几盒七分钱一盒的“山羊”娃烟给大家分发;家里有几个 “工作人”,条件好的则买几包“白河桥”炫耀炫耀。几个老爷子在边上吧嗒着烟袋,说起当年河南白亭街那姓朱的粉匠如何了得,粉条子要粗要细,要圆要扁,只要掌柜的说,他都能漏出来;另一个说当年他爷风闻“长毛子”(太平军)就要杀来,情急之下,扛了一袋子粉条就带全家跟人上了大龙寨躲了七八天,别人带的红薯干子可吃,慌慌张张带麦子、苞谷上山的就不好吃,他们一家就嚼干粉条……老奶奶们拉着孙子也来扎堆凑热闹,可天太冷,不一会大人娃子就清鼻子长流。只有八九上十岁的小家伙不怕冷,围着漏粉场追逐嬉戏,冷不丁会突然伸手到腰盆底捞一把断粉条子吸溜着吃,全然不顾半截袖子已经湿透了……

那红薯粉条真好,泡一撮干粉条,大葱辣椒炒好腊菜酸菜,添水一煮,粉条子丢进去,就是一个好菜!至于来客,素肉粉条炖白菜正好招待上卿。用海带丝、葱丝、辣椒丝与粉条一起凉拌,也是跟城里人学的一道好菜。至于揉搓碎了的粉条渣子,泡一泡掺萝卜丁、猪油渣子剁一剁包包子,大人娃子抢着吃!

梅舖粉条筋拽、耐煮、不糊汤是出了名的。早些年当地人把粉条子挑到郧阳城卖,不用吆喝,一看卖粉条的上下穿着刚青色粗家机布衣裳,黑不溜秋的,大家就知道是梅舖人,抢着买他的粉条。有连带卖肉的,也都知道是吃红薯的猪,油水大,香,也好卖。

不意后来梅舖人听信河南过来的粉匠传授“经验”,在粉子里添加些化工产品,说是能多出粉条,结果味道大变,也不很筋拽了,人们不再买梅舖谭山的粉条。而“长岭粉条”取而代之,高调登场。如今腊月间卖粉条的,不管啥口音,都自称卖的是“长岭粉条”。其实色泽、透明度、味道、筋拽度差别很大。郧县品牌“长岭粉条”也有些良莠不齐了!

唉,一个粉条市场居然也“城头变幻大王旗”,各领风骚没几年!

红薯产区最大的问题是保管红薯。因为红薯产量高,一家有七八口人的一季子能分几千斤红薯,要吃大半年;红薯又怕冻。所以保管就成了大问题。不过几百年赖红薯以生存的人们自然积累有保管经验。大挖红薯时有时一家一天能分到十几挑红薯,分布在东山西山、南坡北坡,他们并不都挑回家,而是在坡上就分类:完整没破皮的挑回家下窖;小一点的挑回家吃;其余的大部分就地擦红薯干撒地里晾晒。那擦红薯干的镲子,也是“自来造”:一块约三尺长的木板,前端开一个矩形的口,口子两侧钉有下空的窄木条,把自己家的菜刀插入就成了。

下午上坡,男人带挖镢和扁担筐子,女人就带着镲子和簸箕。晚上一放工,男人忙着一趟趟挑自家的红薯,女人就坐下擦红薯干,擦满一堆就用簸箕装了撒地里,两三片沓在一起的顺手散开……大挖红薯三五天,那高庙、谭山、梅舖的山坡上到处都是一片片白花花的红薯干。这些地域干旱少雨,又加上大挖红薯已是深秋,北风呼啸,霜风凛冽,不几天那撒坡上的红薯干就翘起来了。再过几天,那红薯干居然焦花花的可以收存了。各家各户木稍里、土仓里、棚芊上便堆满了白花花的红薯干……

梅舖谭山有多少红薯干?上世纪八十年代,郧县人民政府号召各乡镇重视教育,乡镇中学都要自筹资金盖正规教学楼,每个乡镇最好的建筑必须是学校。这可是民心工程,可郧县经济落后,筹款困难,建校也迟缓。谁知贫困的谭山镇却率先盖起了高标准的教学楼,引起了省、地、县的重视。工作组一调查,谭山人很自豪地说,我们这是“用红薯干码起的教学楼!”后来省地县报纸就以“红薯干码起的教学楼”作为标题

原来,这些地域因为特别缺水,山上几乎没有植被,满眼望去多是黑石堡子,“童山濯濯”,常年靠啃红薯和红薯干子过日子,所以也就特别贫穷。但穷则思变,当地人非常重视读书,一家五六个孩子,哪怕穷得裤子挽疙瘩,也要送孩子上学读书。尊师重教自然成为风俗。区委书记、公社书记下来自然受尊重,但最受尊重的是老师——村民们切切实实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因此当年的梅舖区(含谭山)几乎家家都有在外工作的人,也是全县农村户口出外工作最多的区!。他们自豪地说:“郧阳城除了豆腐社,哪个单位都有咱们梅舖人!”县直城关镇而外,全县十三个区也是到处都有梅舖人!

其他区域在外工作的人,受他们影响,哪怕在单位住筒子楼半间宿舍,也会在楼道里支起煤炉子架起锅,从家里带来苞谷糁、红薯、酸菜类,带孩子到城里读书,接受最好的教育。

在谭山镇“红薯干码起教学楼”的巨大冲击影响下,各乡镇也积极响应,群策群力修建正规高标准教学楼。不二年,你走遍郧县的山山水水,只要看到高楼,那一定是学校!

至此,小而言之,那红薯推动了郧县教育的跨越式发展,惠及千家万户!

回头说那铺天盖地的红薯,晒红薯干只是保管了一部分。另外的红薯则要下窖储存,以备一冬一春吃。可那红薯窖保管红薯是一门大学问。那些年各区都有农业技术员,国家对农业科学的研究也投入很大。红薯窖保管红薯也是遍及全国的一个大课题,也有专家或技术员发表文章推荐方法。但是,不灵!这就如长寿秘诀一样,个体不同,延寿方式也各各不同。农民只能根据当地的情况积累保管经验:有的是红薯下窖前把红薯窖表层的土刮掉,有的是红薯下窖后在窖底放一盆水,有的是红薯下窖摆好后上面摆一层新鲜柏树枝……但红薯窖保存红薯最好的还是产量最高的梅舖、谭山、高庙一带,也许是因为那儿的土色偏干燥。

这些地域以西的白桑关一带,有时候整窖的红薯都会烂掉。笔者曾亲见有一家男人腊月下窖检视红薯,上来却嚎啕大哭,哭声引来家人,听他说“烧窖”了,一窖红薯都烂了,全家老少都跟着哭起来:那可是全家一冬一春度命的大半口粮啊!

不过,即使出现一窖红薯都“烧窖”了,极其珍视口粮的农民也积累了应对办法:“烧窖”的红薯,乍看还完整,但一捏则软,皮破流水,苦水!有毒!不能喂猪喂牛!农民只好把整窖红薯取出来,剥去软皮,把里面的瓤捏捏,拍成圆饼状,贴在土墙上让它风干。干透了收起来。

等吃的时候,把这圆饼捶碎(后来可用粉碎机打碎),倒入大缸大腰盆添水泡着。泡够了用棒子反复搅,搅够了澄清,红薯渣完全下沉,上面是青绿色的清水,苦的,是有毒的水!滤去这水,再加净水搅拌……反复如是,直到尝尝那缸里盆里的水没苦味了(无毒了),才把那红薯渣捞出放晒席上晒干,掺少量麦子、豆类一起上磨推面。

那红薯渣经这样处理后,已经是没有任何养分了,只能是哄哄肚子而已。与其他粮食混合打出的面粉,也只能糊面糊涂或烙馍吃,擀不成面条。面糊涂与馍也“索然无味”!“味同嚼蜡”!

郧县的红薯分为“芽子红薯”与“芊子红薯”两大类。

“芽子红薯”就是选择的无破损,无黑斑的红薯,个挨个整齐排在半尺厚的牛粪上,上面苫(shan)着稻草,每天两遍喷水。那厚厚的牛粪喷水后迅速“发烧”,不几日红薯顶端就会发出密密的嫩黄芽,再靠十几天,那嫩芽就会变绿变粗壮。等芽子长到四五寸深,就可以掰下来去插红薯鼓堆上了。

这生出芽的红薯有毒,不能吃。但在高度缺粮的岁月里,总有人夜晚冒险去偷扒队上的红薯母子,冬季里缺食的野兽也会去刨着吃。为防止这种现象,队上会在红薯母子池周围下捕兽的“虎夹”或“跘枪”“严防死守”!白桑有个老女人曾被虎夹夹住脚,痛得杀猪般嚎叫;桂花乡曾有个劳改释放犯被跘枪打伤而死!

一般出过芽的红薯都是泡(不瓷实)的,也苦。但每年等芽子掰完,拆掉红薯母子池时,总有人去刨捡那略有些硬的,回去削削熬着吃,也总有人轻度中毒……

芽子红薯因为插得早,又插在预留的白地里,因此生长快,产量高。不到八月中秋节,队上就会安排每天挖一小部分分给社员吃顿饱饭,叫“刨青”红薯。

那些年,中央对农业生产十分重视,各省也随时下达文件指导农业生产或推荐优良品种。因为红薯高产,湖北省委曾下文件推广了某县“红薯抱蛋”经验:就是在头年冬季选择小红薯埋到地里,等第二年开春就会发芽,把“芽子红薯”的栽种期提前。白桑区委书记李大发(华师毕业,省委培养的接班人干部)看了文件大怒:“农民啥时候种啥作物,还需要省委下文件指导?这‘红薯抱蛋’就是扯球蛋!冬天野物没吃的,红薯埋地里就是给野物喂食。”

所以在白桑区贯彻省委文件的三级干部会上,他连同当时要求推广的“预留行(麦地里间隔一米宽不种麦,预留出来点大茬苞谷)”都彻底否定,不允许搞。但公路边可以少种点“预留行”应付上面检查。后来被发现,地委书记李峰亲自来批评他,说他“骄傲”,公开对抗省委指示!他搬出毛主席的“实事求是”据理反驳:上面瞎指挥,吃亏的是老百姓!平原地区的“经验”,在山区可能是“灾难”!气得李峰饭也不吃就打道回府了……

不过说实话,那些年上级也有很多利农的好政策福泽农民。例如各公社设农科所,各大队办茶厂、林场,小队办猪场;推广水稻、小麦、玉米、红薯的优良品种等。

那时,上面推广的红薯品种就有红心的“553”号和红皮白心的“胜利百号”。“553”号产量低,但吃起来很软很甜,很适合老人小孩吃。上山挖红薯时遇到一窝“553”,大家都哄抢生吃,脆甜。因为“553”产量低,后来上级也不再推广,这种红薯越来越少。“胜利百号”个大产量高,淀粉多,吃起来跟“栗子半儿”一样坚实而粉。后来这“胜利百号”就成为郧县红薯的主体品种。

“芊子红薯”就是在坡、坪地的麦子收割后,从芽子红薯已经两三尺长的藤上剪下红薯藤,再剪成带有两三片叶子的短藤插地里,水教足它就能活。水较充足的地方栽 “浇窝”,即把水浇窝里搅糊再插;水欠缺的地方是插入短红薯藤再浇水。

无论哪种插法,都不会伤到红薯秧、红薯藤——农民家里都备有一根四五寸长的短木棍,枣木或老柘刺的,上端有拐子把,下端溜尖,无论什么样的石渣子地,这尖棍戳下去摇两下,土都松动好插了。

芊子红薯产量没有芽子红薯高,但吃起来略软和。

无论哪种红薯,到红薯藤长到两三尺长的时候,都要翻红薯藤。这红薯的生命力极强,那红薯藤只要挨着土,便会很快生出须根来。这也就是当年陈振龙能把它从海外带回种植成功的原因。但每根藤上到处生须根就会分散水分及营养,所以农民要把藤子翻动,不让须根生长,把水分及营养集中在主根上长红薯。

翻红薯藤时,红薯垅间总有些老黄的叶子掉落,妇女们都会捡拾起来回家炸酸菜吃。但大规模的拉红薯叶是大挖红薯的时节。那时候红薯主产区的生产队会专门给妇女放假,到近日要挖红薯的地里去拉红薯叶子——梅舖、谭山那地域缺水种不成蔬菜,这红薯叶几乎就是各家各户全年的菜。老话说“糠菜半年粮”,粮食不足的灾年歉年,这红薯叶子就是“半年粮”!所以拉红薯叶那几天,家家户户能出动的妇女都出动,拉下的红薯叶子女人背笼背,老奶奶小女孩篮子提,男人放工回来大挑子往回挑……成堆的红薯叶子,用大锅炸(开水烫),捞起来按到大缸里,倒入酸浆,压上石头……但大缸有限,更多的红薯叶子只好倒地上扒开晒。晒干的红薯叶子都成了黑色,用稻谷草或蒲草、板茅菅包成一个个圆球形草包挂在屋檐下,“用作三冬粮”。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曾在梅舖一老乡家吃了顿午饭:锅里丢干红薯叶子、红薯干,糊红薯面,烧红薯藤。那吧嗒烟袋的老爷子说:“木你莫见怪,咱们梅家铺穷啊!我们这是 ‘红薯爷孙仨 一锅熬’哇,将就着吃吧。”若不是他们预先让我喝了不少红薯干子酒,加上有一钵子葱蒜辣椒糊糊,我实在咽不下那苦涩的糊糊。告别这家人出来,吐口唾沫都是黑的……

说起烧红薯藤,那是梅舖缺柴。在不缺柴的地方,红薯藤晒干冬天喂牛。不养牛的户,则有人把干红薯藤剁剁,上粉碎机打碎拌糠里喂猪。那时农村只有贫下中农户才有资格养牛。因为养牛是一种巨大的福利:牛粪每年会挣大半个劳力的工分;上边每月还专门给每头牛发放“牛盐”,让养牛户化盐水拌到牛饲料里,可贫下中农往往把牛盐自己吃了。“下有对策,上有政策”,后来区上下令合作社把牛盐里兑些硫磺粉,人吃不成,牛吃了无大碍!

农村人吃饭与城市大有不同:城市里吃苞谷糁、红薯苞谷糁,都是淡的,另炒酸菜、酱豆或萝卜片下饭,锅里绝不放菜加盐,吃的是粮食的原味,只是根据各自家境而稠稀不同;农村人无论是吃苞谷糁还是红薯,甚至熬绿豆花,总是加盐、放大量的菜,且以黑乎乎的干红薯叶子居多。问起他们,他们说人不搭点盐没气力干活,锅里不多放红薯叶子,粮食不够吃啊!

丰年也罢,灾年也罢;大集体也罢,包产到户也罢,这高产的红薯养育了我们一代代郧县人。说红薯是郧阳一大宝。诚不为过!

下期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