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暑假末,弟媳回了趟娘家后,从乡下带回来一个男孩,七八岁大,虎头虎脑,一笑露出两大板牙和一对小虎牙,蛮可爱的。

弟媳说这是她的外甥,姐姐的儿子。她的姐姐姐夫在村里务农。割完早稻后,姐夫去了一个小施工队为别人盖房子,施工队的小老板就是姐夫的亲哥哥。姐夫在一次施工时从二楼栽了下来,脑浆都摔出来了,送到省第二人民医院后一直没醒,姐姐和读职校的外甥女一直在医院照护,八岁的外甥就托付给了姐夫的哥嫂照顾。

那天,弟媳回娘家,吃过中饭回县城时顺路去了姐姐家,却看见外甥独自一人卷缩在厅堂地上的竹席上,一问还没吃中饭,心疼不已的弟媳就把外甥带回了家。

那时,年过八旬的老父老母还跟着弟弟住在县城,这个小男孩的到来,给家里又添了一份热闹。对,是“又”。因为弟弟的家里,有一个读高中的女儿和一个读小学的儿子。小男孩很乖巧,嘴也甜,整天跟着他的小表哥“爷爷”“奶奶”地叫个不停,老父老母指使他拿个这递个那的,他也不厌其烦,声到脚动。

小男孩住了十来天后,开学了。

弟弟弟媳不知咋办,这时候老父亲发话了:孩子留下养着,添双筷子添个碗的事!他家中遭大难了,能帮就帮一下吧。接着就掏出手机给我下了两道“圣旨”:每月再加1000元;把孩子转入侄儿就读的县实验小学上学。父母的赡养费一直是我在负担,加一千就加一千吧,好在妻子对二老非常孝顺,毫无意见。

就这样,这孩子一直在弟弟家里生活,而老父老母看着这个天天甜甜的叫着“爷爷”“奶奶”的小男孩,仿佛真的添了个孙子。

小男孩的父亲在省二院躺了11个月之后,终于恢复了意识,虽然身不能动、眼不能睁,但每次听到妻子讲起两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眼角就泪流不止。医生的会诊结论是:病情稳定,全部恢复的可能性极小,建议回家静养。

小男孩的母亲来接他回家时,泪流满面地对着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我的老父老母认认真真磕了个头。

那年冬天,特别冷。老父亲不小心就感冒了,在家里烤了三天取暖器吃了三天药后,咳嗽愈演愈烈,送到县医院一检查,居然成了肺炎。

父亲抽了一辈子烟,特别是年轻的时候抽的都是自种的烟叶。我小的时候,每年他都会在家里的菜园子里种两畦烟叶,那烟株长得比我都高,烟叶子又大又厚,摘下来凉干后抽去叶筋,每片烟叶折成两寸长、一寸宽的小方块,放到石磨下压得结结实实,再用磨得锋利的菜刀切成丝,这就成了他的精神食粮。这种烟丝劲很大,焦油含量也大,几十年抽下来,他的肺早已全部黑化。

在县医院做完全部检查后,呼吸内科的科主任给了我一个很坏的结论:预后不良。

我看了父亲的胸片,再加上他的高龄,自己的心中也很绝望。

果不其然,入院当晚11点,老父亲突然呼吸困难被送入了ICU,我站在ICU门外隔着玻璃看着主治医生和护士们忙忙碌碌,心中充满了悲伤和无力感。

当主治医生问我上不上呼吸机的时候,我坚定地拒绝了:“不要插管!加浓供氧,用最好的药。”因为我知道,这个年龄的老人,插管不能救命,只能延时,无非是增加老人的痛苦而已。

第二天下午,主治医生通知我办出院,把老人送回老家。这是委婉的“死刑判决”。

心犹不甘的我从医院要了一辆急救车、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把父亲送到了市中心医院。市院呼吸科、内二科的专家会诊后,与我相熟的呼吸科主任直言不讳:“花个三、五百万,也许还能活一段日子,不确定!我的建议是尽快送回去,送到乡下老家。”

在我的家乡有个风俗,老人去世时,一定要在自己的故乡,否则就是“孤魂野鬼”。

到了这一步,我一边陪着父亲回到老家,一边通知在外的兄弟姐妹全部回家。不过,在给省城的妹妹发微信时,我把父亲的全部检查结果和胸片都发了过去,要妹夫到省内最好的一附院找最好的专家开一个星期的药带回家;急救车到家后,我把车上的氧气罐和急救设备全部留了下来;同时,要在县医院呼吸科当医生的堂侄请假回家,并把全院最好的中医大夫一并带回来。

一切就位之后,父亲闭着眼睛趟在老家他自己的床上,房间静悄悄的,只有鼻饲的高浓度供氧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我贴在他的耳朵边告诉他:现在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不要怕,也不要放弃,能喝一口汤就要喝一口,能吃一口饭就要吃一口。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气若游丝地答了一句:生死搏命!

在连续用了两天中、西药之后,父亲居然开口要吃香蕉!我把剥好的香蕉送到父亲嘴边的时候,手一直控制不住在打抖,心中无比忐忑,因为我既希望有奇迹出现,又怕这是“回光返照”!

再用了三天药之后,父亲跟我说要拔掉鼻饲,他告诉我,他能喘气了!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潸然而下!

在学医的姐姐、妻子、弟弟、侄子都去帮助父亲取鼻饲、关氧气时,我走到院子外,对着天地虔诚地跪了下来:感谢上苍把我的老父还给了我们!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苍天有眼,天地有情!

父亲在床上趟了十多天就下床了,手上拎着小妹给他买的一个带拎把的海绵坐垫在院子里到处走动,虽然走个三五步他就气喘嘘嘘,要在水泥地上或院内的花坛边坐一会儿,但是他一直顽强地锻炼,他还彻底地把烟戒了。

当我把父亲的现状告诉我那呼吸科主任朋友后,他买了一大网兜的礼品,非要到我的老家来见证一下奇迹。回去的路上,他感慨地说道:生命确实充满奇迹。在我们看来,一个重度全黑的肺,还染上肺炎,在医学上绝对没有了逆转的可能。但是,他八十多年就是靠这样一个肺在运转,自有它的奥妙。他的顽强求生意志,加上中、西药物的加持,真就让这个看似报废了的肺,又恢复了部分功能,重新支撑起了他苍老的生命,真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