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西边山区某纺织厂做事。每到月底,得下去盘货。

去准备车间盘货,需要一包一包数绵纱袋子,过秤,一类一类登记好数。个子高的小闺女整理经线,高高的架子,挂满饱鼓囊囊的白线团,线团是从外面买的,有粗有细,分别装在一个个塑料编织袋里。一根根纱线扯出来,有规律地缠绕在一个几米长的大铁疙瘩经线轴上。

等缠满后,男工们把它弄走,搞点玉米淀粉,做成浆糊,再把经线一层一层抻展拉长,让所有的线全挂上浆糊,还得烘干。那种玉米淀粉能食用,饿极了,可以舔一口,或者搞一点儿回宿舍做个鸡蛋汤。因为搬动这个大经轴是极重的体力劳动,食堂饭菜没油水,男工们都普遍瘦得很,他们都是长相很好看的年轻人,除了老白丑一点点。可老白命好,那次伤了手,不能自己洗衣服,家又远,老婆照顾不上他。他就请求穿筘的小姑娘们帮他洗衣服。后来偶然嘴损了,小姑娘们撵着打他,“你个臭老白,又做罪,不是求着我们帮你洗衣裳的时候了!哈,牛皮起来了。”他翘着两条麻杆细腿,在空地里躲闪,歪着一张瓢嘴,闪着小白眼,丑得能笑死个人。

挂好面糊的经轴,需要搬到穿筘间,一个小姑娘守着一个大轴,坐在那里,眼疾手快按工序需要有规律地穿着筘眼儿,比如13465-13465-13465,具体咋做,我不记得了。只能随便拿数字打个比方,14条的条绒布跟8条的条绒布是不一样的。有的是细纹路条绒,有的是粗纹路的。穿筘间夹在整经车间和织布车间里面,夏季非常热,热到啥地步呢?开着工业用的大电扇,还热得小姑娘们大腿和肚皮、屁股上长出一片片的红痱子。可她们舍不得休息,计件拿钱,多穿一个经轴的线,能多赚点钱。她们的月工资是我们这些坐办公室人的三倍。

穿好筘的经线轴会被安装到一台台织布机上,剑杆织布机需要打纹板,就是一张小小的有窟窿眼的塑料筒。有一个小女生技术员每天坐在一台老式打字机一样的机器旁,一个个按下去,慢慢打出孔来。我看着稀罕,但人家当宝一样不肯教的。其实有规律可循,眼看看就能打出来,只是咱不会设计,人家是专业学这行的,各种条绒需要不同的纹板。

织布车间最吵。盘货时,穿上平底鞋,一手拿个尺子,拿张每日报产量的小红方块织布机布置图,从南到北,一台台织布机量下去,分品种记上数字,回屋再加。上百台机器同时咣当咣当响,开不满负荷时,停一片机器,人还能清净一会儿,能少盘点货。

一个熟练工小姑娘能同时看8台机器,她们走路都是定好路线,有规律的,发现有线头断,需要马上接好。这是个比较危险的工作,又呱噪得慌,不能留长辫子或披肩发,长发得盘起来。更不能留长前发帘,否则一低头接线,头发会被机器咔哒咔哒织进布里,拽也拽不出,搞不好会撕掉一块头皮。

织好的条绒布,从机器上卸下来,送去修布车间,有小姑娘们一卷卷领走,铺平,一段段细细检查,检查到有缺线的地方,就拿针穿好白线补上。一卷布很重的,大概有一百来斤,小闺女们半扛半抱,一卷卷领走,修补好缺陷,再用小车子拖到打包机下,压紧实,打好包,装车送走去割绒。

割好绒的布,送到印染厂里,装进大容器,慢慢摇啊摇。印染厂日子舒服,安静,事儿少。有次经理节日期间去印染厂,开会发脾气,说,“一个人影都没,看放烟花呢?光见一屋子机器在那里摇布。

那几年矿上的老板们都好攀比,赶上过年过元宵节,拉一小皮卡车的烟花,花花绿绿,硝烟弥漫,鞭炮烟花与星月争辉,能足足放上俩小时。此起彼落,一家一家接连放下去,整夜响声连绵。

下班后,我们几个人一起去矿上散步,路边种满石榴树,秋天大红酸石榴落一地,能看不能吃。矿上有许多推车卖小吃的,小张喜欢吃那种炸丸子。有一天,她眨眨眼,低了头,有一点哀怨,说,“我回家,就没这么劲道弹牙的炸小肉丸吃了。”她怀孕,平时轻松,但月底拿尺子盘半天货走下来,已经顶不住,该辞职回家歇着呢!

两年以后,再次在路边偶遇小张,脸色略显憔悴,穿件以前见她穿过的粉色背心,已经蜕色发白。她服装设计专业的,这么一辞职回家,没了收入,大概很久没吃路边摊的炸小丸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