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关门山中成片的樱桃花已经凋谢,枝头挂满了黄豆大小的青涩果实,从山坡放眼望去,四周是星罗棋布的乡村民居,这里原是位于简阳市贾家镇境内的松林村,不过现已属于成都东部新区辖下了。

付大爷是松林村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一个出生于上个世纪30年代的普通农村老人,他与同时代的大多数农村人一样,朴素、勤劳,一生隅居山乡,用双手耕耘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然而他又区别于其他老人,因为他有一个用信仰建立起的特殊的“家”,正是由于这个“家”的存在,才使他在无儿无女、孤身一人的87岁高龄,过着与同龄人不一样的晚年生活。

一声声深沉悦耳的梵音《大悲咒》穿透山腰的柏树林在松林村上空悠悠回荡,打破了村子以往的宁静。声音来自于关门山中的一座小庙“元亨洞”,因为这天是农历2月19,传说中观音菩萨的生日,庙里正在举办观音会。

元亨洞虽在山上交通不便,庙宇也如农家小院一般无甚格局和规模,但它承载着松林村一带乡民朴素的信仰,所以每逢庙会,来此烧香祈福的人还不少。

在进进出出的香客中,我见到了这场观音会的举办人、元亨洞的当家付大爷。

他瘦削的脸颊沧桑、干瘪,不苟言笑,下巴挂着一撮稀疏的白须,头上戴着混元巾,花白头发挽了一个小小的髻,已是暖春时节,付大爷上身还裹着厚厚的冬衣,使原本孱弱的身形略显臃肿,并在外面罩了一件青色长衫,俨然一副道士模样。

付大爷并不是出家人,也非严格意义上的道士。解放前,元亨洞是一座小有规模的道观,里面住着几个出家道士,而付大爷只是一个住在元亨洞旁边的当地农民,因为离得近,他从小就在道观里玩耍长大耳濡目染,自然对道教产生了信仰,文革初期破四旧,元亨洞没能逃过一劫,道士们被遣散道观被毁,在信仰的驱使下,付大爷和弟弟两人悄悄将庙里的神像背出藏了起来。

文革过后宗教恢复了自由,也激发了各地信众建庙的热情,90年代初期,生活依然清贫的付大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四处化缘召集十方信众筹集善款,竟买下土地使用权在原来的遗址上重建了元亨洞,藏起来的神像得以重见天日,从此付大爷便守着元亨洞,成为了庙里的唯一代言人。后来庙里来了一个青城山的道士,缘分使然,付大爷拜了他为师,成了道士的徒弟,但元亨洞毕竟不是开放的宗教场所,付大爷也没有行过冠巾之礼,所以算不得正规道士。

付大爷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份的问题,他身上的道袍和混元巾是其它庙里的出家人所赠,付大爷之所以穿它,可能是觉得作为元亨洞的当家人,加上是在庙会这样“隆重”的场合,这样打扮会显得正式一些。

但不管有无这身道袍,也是否为真的道士,付大爷确乎是过着出家人一般的生活,因为现年已经87岁的他一直单身未曾成家,而且住庙近30载,他长期吃素,很少沾荤腥。

倒也不完全是因为信仰,实属无奈之举。付大爷出生于上个世纪30年代,那是个战乱动荡的年代,作为底层农民,付大爷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贫穷就伴随着他,除了父母,他还有一个弟弟,小时候家里经常没有吃的,有一次饥饿的兄弟俩在地上发现了几颗“苞米粒”,当他们欣喜地捡起来放进嘴里时,才发现那“苞米粒”竟然是狗屎。

长大后的兄弟两人靠着打柴卖草为生,生活艰难,这样的家庭条件想要娶妻是难上加难,所以造就了付大爷一直单身的局面。弟弟则比他幸运,虽然找了一个过婚女人,做了上门女婿,但总算是成了家,不过遗憾的是弟弟膝下没有自己的孩子。

乡村小庙的观音会简单,没有规范繁琐的祈福仪式,只有敬香和斋饭两个环节,中午的斋饭自有热心的当地村民帮忙操办,付大爷则在庙堂内为香客们敲磬,并以专业人士的姿态指导香客,该拿几柱香,要往哪些地方点,当有人叩拜神像做出双掌合并的手势时,付大爷便上前纠正,告曰这里属于道教,道教的叩拜手势应该如何,并示范给香客看。

元亨洞虽有着道庙的名字,实则里面供奉的神像早已释道并存了,虽然观音同属佛、道两教人物,但观音在道教被尊为慈航真人的称呼对这些乡民来说是比较陌生的,可能连付大爷他自己都不知道,不然又怎么会在门口的喇叭里放《大悲咒》呢?

那天有村民找付大爷看吉日,他坐在门口翻老黄历,眯着眼指着书上的一个“凶”字问我:“这个有叉叉的字读啥子?”,我迟疑了一下,还以为他要卖弄什么玄虚,但看到他一脸认真地表情,才意识到原来付大爷并不认识字。

也是,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普通人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太正常不过了。

但他也非只字不识,毕竟拜了道士师父,没点文化和本事怎么对得起道家弟子的身份,所以通过付大爷后期的自学努力,简单的汉字还是认识几个的。

他翻着历书,摸索着上面的日期所对应的吉凶事宜一字一字的斟酌研究,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前两天给人家安坛神,还给一个摩托车拴红,都是看了期的,上面写的是吉”。说完又指给我看,似乎是想让我确认他看对没有。

接近耄耋之年的付大爷,虽然目前尚可行动自如,但他的听力已经下降,跟他说话必须要很大声他才能听见,所以交流起来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而他的牙齿也几乎掉光,每天的主食大部分是稀饭。庙会的斋饭丰盛可口,但席间付大爷只喝了一碗米汤,吃了两个煮饭阿姨们特意给他蒸软的油面疙瘩。

日渐衰朽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长期在庙里独居,好在付大爷虽孤身一人没有儿女,但被国家纳入了五保户,养老有了保障,本来他是不愿离开元亨洞的,只因两年前生了一场病实在没办法才住进了敬老院。

敬老院在几公里外的贾家镇上, 虽然交通不便,但付大爷还是坚持每个月回一两次元亨洞,回庙里住上两三天,碰上节日庙会自不必说。

从山脚的公路到元亨洞还要走一公里多的小路,是一条穿越樱桃林和柏树林的石板路,那石板约半米宽,用砖石铺就,上面浇了水泥,铺得平平整整,可谓一丝不苟。而这条石板路,就是付大爷的功劳。

两年前付大爷身体抱恙,病好后精神已大不如从前,走起路来已有些步履蹒跚,可以想象他从敬老院回元亨洞时爬这条小路上山是很吃力的。

但他本人并不以为然,付大爷告诉我,每次庙里举办庙会所需要的蔬菜粮油,几乎都是他一件一件背上山的,包括这次的观音会,庙里的香蜡也是他从街上买回来的。

不仅如此,他还种着面积宽广的土地,即使这两年住了敬老院,那些土地也没有闲置,今年他又种上了胡豆、玉米。

他的土地每年都会收获很多粮食,包括地里的那些樱桃,对于自己吃不完的,就拿去街上卖掉,这是他的经济来源之一。

元亨洞条件简陋,只有两间狭小的殿堂——祖师殿和地母殿,此外还有厨房和居室,却也是老旧的土墙瓦房。敬老院的居住条件比庙里好得多,当我问及付大爷是否习惯养老院的生活时,他回答得很爽快:“有啥不习惯的,反正有吃有喝,有人说话聊天,每月还能领到几十到百把块的零花钱。”

零花钱这一点让我很意外,同时也好奇他会把这些零花钱用在哪里。

“拿来赶车嘛,从镇上坐车到村里有几块钱的车费,我每个月都要赶几趟。”

“那剩下的呢?”

“庙子搞建设要花钱得嘛,修路、拉电线、打井、一个月的电费、香蜡纸烛、油盐酱醋哪样不花钱?”付大爷掰着手指很仔细地给我背。

他掀开道袍一角,露出腿上蓝色的粗布裤子给我看,他说这是以前别人送给他的一块布,他拿去找裁缝做了一条裤子,穿了好多年了。我看他袍子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套了好几件衣裤,但都不是贴身保暖的,他可能是把能穿的都穿上了。

是啊,庙里平时没有香客上山,只在节日庙会才会有香火,收入十分微薄,付大爷把钱都用来搞了庙里的建设,他又怎么会只顾自己呢?

据付大爷讲,以前的元亨洞比现在更破小,这些年经过他的努力、一点点添砖加瓦的建设才勉强有了庙的样子。他指着地母殿门口的两块功德碑让我看,上面刻着十方善信的名字,大部分是贾家当地人,付大爷说庙子的建设离不开他们的捐助。他叫我把它们拍下来。

“敬老院的伙食怎么样?”我接着问。

“伙食好嘛,有肉吃,每天早上还有鸡蛋、牛奶。”

听旁人讲,付大爷有时会把在敬老院吃不完的鸡蛋留着带回庙里,但时间长了就放臭了,以前庙里养了几只小狗还可以给狗吃,由于付大爷长期不在,小狗们温饱没有保障就都跑下山另寻主人了,没有了狗付大爷也舍不得将臭鸡蛋扔掉。

经历过饥荒年代的人对食物总是格外珍惜,听说在日常生活中,付大爷对于掉在地上的饭菜,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捡起来吃掉。

除了鸡蛋,我还看到几盒牛奶,像是放置了好长时间,包装上蒙了一层灰,好在还没过期,应该也是付大爷从敬老院带回来的。那些牛奶整齐地摆放在门口桌上,估计是付大爷拿来让香客们喝的。

“庙里离镇上远,赶车也不方便,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来回跑不觉得麻烦么。”

“庙子就我一个人,我不回来就没有人照管,节日庙会的时候乡邻要上山来烧香,庙里没人不行,再说菩萨也要受香火,你看狗都跑完了,我必须隔段时间就要回来看看,给菩萨上香。”

对于元亨洞,付大爷付出了心血,几十年的住守,它已不单纯是他和村人信仰的寄托,更是他的“家”,所以付即使他身在养老院,也时刻心系着庙里。

随后付大爷发表了他在庙里几十年来所领悟的感言:“不管是进庙烧香还是住庙,对菩萨一定要真诚,你对菩萨真诚菩萨才会保佑你。”

付大爷坦言,以前在庙里他经常吃素,特别是庙会的前一个月就更不会沾半点荤腥,但现在住敬老院就不行了,不过有庙会的时候他还是会提前沐浴换件干净的衣裳,他说这是对菩萨的尊敬。

随后,付大爷提起上午来庙会的香客中一位抹了红唇的女士,付大爷摆了摆手,摇了摇头,表示上庙烧香这种打扮他是不能理解也欣赏不来的。

虽然付大爷并不是个幽默的人,但当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件事时,还是令人有些忍俊不禁。

元亨洞庙前屋后被樱桃林包围,樱桃林外又被一层柏树林包围,像与尘世隔绝的小岛,付大爷就是这个岛的主人,平时少有人造访的元亨洞突然来了客人,付大爷怎能不尽地主之谊呢?虽然行动缓慢,但他坚持要带我进山转转看看周围的环境。

付大爷拄着棍子,拖着因穿了厚棉鞋而显得笨重的脚步,穿过樱桃林来到了一片幽深的柏树林,付大爷说庙里平时烧饭的柴火就是他从这片林子背回去的,因为这里是属于他的管理坡,不会有人干涉,林子里有些柏树还是他以前亲手种的,现在树干已有碗口粗了。

随后来到柏树林后面的山梁上,付大爷气喘吁吁地指着周围的山体一一向我介绍,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他说将来会有一条公路从这道山梁下经过通往元亨洞,这对他来说是个喜讯,他很期待,因为他相信只要交通方便了,来元亨洞的人就多了,香火也就旺了。

付大爷的憧憬是美好的,但他可能没有意识到,元亨洞只是一个没有开放的村庙,像这样的庙随时都面临着被拆毁的可能,如今付大爷健在,尚能倾尽全力守护它,但关于元亨洞以后的命运,就是个未知数了。

那天付大爷跟我聊了一个题外话,他说当敬老院的其它老人发现他与众不同的身份和所做的事情后,对他另眼相看,直言:“你这个老汉儿不简单,还跟我们有点不一样呢。”讲到这个,他的脸上不经意地闪过一丝微笑,那是我目前见过的唯一一次笑容,从中我看到了几分欣慰和自豪。